第4章 (三)

回洵都那天天氣很好,沒有風,陽光暖暖的照在人的身上,心情也很快好了起來。神燚派來的護衛平倉盡職盡責,從若服離開昭明神宮起就一直尾随保護,所以這件事的危險性被降到了最低,但還是免不了引發一番風波。

這些年來已經很少過問世事的康老夫人将若服叫去痛斥一頓,又将若服身邊的人一個一個罵了一遍,同時撤換了好幾個侍女。老太太是神燚的親祖母,可謂是若服曾祖母輩的人,又掌權多年,親信衆多,是個不可開罪的人。所以,若服心裏有委屈也只能忍着。

獨自一個人在房間裏生着悶氣,若服的好心情全都被康老夫人的訓斥攪了。新來的侍女看着極為不順眼,幸好還有薛霑,勉強還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大人,我可以進來嗎?”

薛霑在外面輕輕敲門。

“進來吧。”

若服沒好氣的道。

薛霑蹑手蹑腳地走了進來,十分警惕的關上了門,湊到若服面前小心道:“大人還在生氣呢?”

若服不理她,把頭扭到一邊。

“大人別總是這個樣子。老太太是老了,心思卻仍在教務上,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她老人家。您這次賭氣出去,便是有人禀告了老太太,還說您思慕中原武林人士,置神女大人安危于不顧呢。”

“什麽?竟有這樣的事情?”

若服立刻緊張起來,老太太素來不喜歡她,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偶有小過,便立刻鬧到神燚處,搞得大家都臉上都挂不住。要是事情牽涉到濋留,便更不妙了。

薛霑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道:“大人倒是小聲點,新來的幾個可不是咱們的人。”

若服忙斂聲閉氣,頓覺周圍盡是窺探的眼睛,心裏有些發毛。

薛霑輕輕嘆息,道:“無論如何,大人都得注意自己的言行。盡管有主上的疼愛,汜留大人還是不是以罪人的身份被放逐到雲盤嶺去?老太太那邊的人呢,氣焰一直嚣張得很呢。”

若服低頭不語,心裏卻不服氣。

Advertisement

“大人一向勢單力孤,有主上在一日,便好過一日。可是主上的情況您又不是不知道。一旦康家那幫人得勢,大人的日子恐怕就不會好過了。不若趁主上健在,趕緊擇一個有勢力的夫家,托庇于其羽翼之下。一來可以寬慰主上之心,二來也不必擔憂日後受人欺淩,何樂而不為呢?”

薛霑見若服似乎動了心,便又勸道:“玉佩送出去便是送出去了,都是如小孩子過家家般的東西,怎如一輩子的安穩來得實在呢?”

“不!”

若服忽然出口反駁,道:“我自己的事情便要自己做主,我喜歡的東西輪不到他人說三道四!”

“還有,今天是誰讓你來說這番話的?讓她出來!”

薛霑面對發怒的若服,只是默默地垂下了頭。

“是我讓她說的。”

房門悄無聲息的打開,威嚴的安總管緩步走了進來,薛霑行了禮後便悄悄關上門退了出去。

安實玉,昭明神宮的總管,在很多人看來不過是個靠着主子寵信而嚣張跋扈的家奴罷了。可是若服怕她,從小就怕她,并不僅僅是因為這個女人掌握着若服拜見母親的權力,而且她本身就像是一個嚴厲的母親,只要站在那裏就會令孩子生畏。

“大人知道嗎?主上為何至今纏綿病榻?”

安實玉嚴厲的目光令若服微微發抖,質問的語氣帶着不容忽視的威嚴。

“不……不知道……”

若服勉強吐出了幾個字,她覺得牙齒都在打戰。

“是為了你啊!”

安實玉出人意料的長長嘆息一聲,而若服則張大了嘴,顯然是被吓到了。

“當年主上比你大不了幾歲,就不得不承擔起重任,成為本教第十七代神尊。陰差陽錯之下,主上與一位來自中原的俠客墜入愛河,這招致教中許多人的反對,但他二人還是結為了夫婦。”

若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她顫聲道:“那……那個人就是我的父親,對嗎?”

安實玉點點頭,繼續道:“那些人雖然在主上的婚事上做出了妥協,卻不肯在別的方面松口。而主上自幼身體孱弱,不宜生育,卻執意為丈夫生下了一個孩子,由此落下了病根。”

“所以,母親大人的病是因為我……”

“不必自責,父母做下的抉擇不需要孩子來承擔罪過。”

安實玉看着若服的眼神忽然變得很溫和,她緩緩道:“所以,你要明白自己為什麽姓雲而不是姓澹臺。”

孩子随父親姓本是最為平常的事,但發生在若服身上有着不同尋常的意義。不随母親姓澹臺意味着被排斥在翕教的權力鬥争之外,随父親姓雲則意味着若服的身份并沒有得到真正的認可,她與其父一樣,仍是事實上的“教外之人”。

不參與權力鬥争本來是一件好事,但說出來總是個悲傷的故事。若服擡頭看着安實玉,第一次發現這個女人原來也可以如此親切。

“世上之事,禍福難料。”

安實玉輕輕按住了若服瘦弱而有些顫抖的肩膀,凝視着她那雙澄澈的眸子,用帶有誘惑性的語氣道:“告訴我,你是不是喜歡日竹,也就是那個真名叫公孫博旒的人?”

承認了,她承認了!若服覺得有一股熱血直沖大腦。此前一直都是有所懷疑的,甚至像是一廂情願,現在卻直接被人證實了!确實是,日竹就是公孫博旒,公孫博旒就是日竹,沒有錯的了。可是,他為什麽要隐瞞?為什麽?

“是……不對!為什麽是你來說這些話?”

差一點,差一點就承認了,若服在最後的時刻清醒過來。這麽重要的事情,為什麽讓一個外人出面?這麽可以讓一個外人出面?

“如果這是母親大人的意思,為什麽她不親自同我說?一定是你在說謊,是你控制了母親大人對不對?”

若服突然變得很激動,她雖然怕這個女人,但不代表不會在這個女人面前發脾氣。她大聲呼喚護衛,可是過去了半天,平日裏十分殷勤的護衛卻是一個都沒有出現。她意識到自己是無力反抗的了,便軟軟的坐在那裏。

“主上是這神宮真正的主人,而我安實玉身為主上手下最得力的管家,自然會替主上把神宮裏的事情辦好。大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倒是真令我們這些侍奉的人心寒啊。”

安實玉又變回了威風凜凜的安總管,一言一行無不體現着大管家教訓小主人的氣勢,當真不同尋常。

“安實玉是秉承主上之意來說這番話的,若是大人聽不進去,實玉自當回去禀明主上,請主上親自教導大人。”

若服自幼在安實玉的威嚴之下長大,平日裏絕不敢忤逆她的意思,更別說還要在這種情況下出言反擊。剛才的氣勢一軟,便立刻回到了等待大人訓斥的小孩子模樣。

安實玉見若服已經不會再說什麽,便斂起了氣勢,換上了一副溫和笑臉,道:“好了,小姑娘有喜歡的人又不是什麽罪過。若是緣分到了,談婚論嫁也是可以的。只是——”

安實玉突然拉長了聲音,停在那裏。若服驚恐的擡頭,無措的望着對方。

“只是不要拿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去打擾主上休息,這便是好孩子了。”

安實玉那有些粗糙的手指輕輕刮過若服白皙的臉頰,吓得若服一陣顫栗。

“實玉會去回禀主上,大人一向是個體貼父母的好孩子。”

安實玉留下這句話後便退了出去,若服只是失了神般呆坐在那裏,連薛霑走到身邊也沒發覺。

“大人……”

薛霑輕喚若服,若服卻猶如木頭人般沒有任何回應,只是從臉頰上慢慢淌下了兩行清淚,然後像是止不住的大串大串滴落下來。之後,若服忽然抱住了薛霑,抽泣起來。薛霑任由若服抱着,似乎對這種情況已經習以為常。

自那以後,若服便極少出門。身邊常在的只有薛霑一人而已,所見的不過那幾個時常出入昭明神宮的人。能見神燚的機會并不多,且每次安實玉都會在一旁侍奉,連像從前一般的母女獨處的機會也沒有了。況且神燚終日一副病态,并無好轉跡象,在女兒的事情上并沒有太留意。

然而若服終究沒有完全被孤立。什桐神廟的祭司、神燚的師傅源引,因着神燚的關系而常到神宮走動,也常來看望若服,是若服可以依靠的人。

這日源引又到神宮拜見神燚,順道看望若服,在若服房間裏待了許久。

趁着沒有旁人,薛霑向源引道:“我家大人已經行了笄禮,便是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了。只是主上病着,大人又久居神宮之中,所以想請源大人幫忙留意留意,不知可否?”

若服坐在一旁,面頰微紅。

源引聽了薛霑的話,又見了若服的反應,加上此前的一些傳聞,心裏便有了大概。她笑道:“主上是我老太婆一手帶大的,一向有如女兒一般,幺妹便是我老太婆的外孫女,自然沒有撒手不管的道理。”

之後,源引也着實花了一番心思,給若服帶來了不少年輕有為的源氏子弟,其他各族聞風而動,紛紛想方設法把自家子弟送到若服面前來。若服不勝其擾,且愈是比較,便愈覺得日竹與衆不同,更加把日竹刻入若服的心中了。

這段時間裏,若服想盡一切辦法打探洛陽公孫家的消息。只有是與日竹能夠扯上關系的,便能夠高高興興好幾天。沒過多久,這便成為若服生活中的一種樂趣了。

通過各種消息的拼湊,若服得出了洛陽公孫家嫡子公孫博旒的形象:相貌堂堂,行事果斷,手段狠辣,殺人無情,至今未娶妻納妾,坊間盛傳其好男風,但從未得到證實。

這與若服所見的日竹大相徑庭。若服所認識的日竹,英俊潇灑,溫柔體貼,除了分別那日略顯絕情,便沒有什麽不好的了。這樣的日竹與公孫博旒如何會是一個人呢?若服又開始懷疑了。

如果是同一個人,那麽哪個才是真正的若服呢?如果不是同一個人,那若服的日竹又上哪兒去了呢?一個可以在嶺南翕教眼皮子底下來去自如的人,不會是泛泛之輩。況且,為什麽要無端欺騙若服呢?要是有所圖的話,也不必如此。

種種疑問萦繞心頭,而又始終得不到答案,若服開始變得煩躁。她沒有像一般女子那樣患上相思病,卻得了更為嚴重的心病,且因為夏天的到來而變得更加無藥可醫。

就這樣熬過了一天又一天,連留在中原許久的長姐濋留都已回到了洵都,若服卻仍未得到一個答案。她甚至因此忽略了,就在長姐濋留回洵都的同時,二姐汜留卻已經向相反的方向進發。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