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月光 棄之如敝履
四月十五,連綿數日的陰雨天終于在今日放晴,春光大好。
築雲殿的寝宮昏暗無比,細碎的陽光從窗棂落下,映的地板光亮星星點點。阿音站在床前,慢吞吞地給自己換上素衣。
衣裳是半月前阿音親手縫制的,寬大的袖口與領口繡着細密的連理枝,枝頭纏繞着海棠花。
外衫的幾根束帶有些繁瑣,阿音始終系不好,她停頓了會兒,才顫着指尖胡亂打了個結。穿衣裳的過程令她精疲力竭,片刻後就扶着桌椅彎腰坐在了床畔。
“姑娘。”殿門被人推開,屋內一陣大亮。
阿音側頭避了避光:“如何了?”
伺候她七年的大宮女商枝蹲在跟前,仰頭紅着眼道:“宮人們的去處都已經安排妥當了。”
阿音微微笑起來,瘦削的臉頰上陷出兩顆愈發明顯的梨渦。這些日子她身子不好,瘦了許多,就連那雙眼睛中,往日的明媚春光盡數消散,只剩極淡的晦暗。
不知從哪裏傳來的絲竹樂聲由半開的殿門傳進來,阿音靜靜地聽着:“今日是她的生辰嗎?”
商枝忍着淚意:“姑娘別傷心。”
“早就不傷心了。”阿音遲緩地拿起身側的妝匣盒子,遞給商枝,耐心道:“你跟在我身邊這麽久,也沒什麽可給你的。思來想去,還是覺得金銀最靠譜。”
“我已經着人為你除了奴籍,日後待我去了,你便自行出宮吧。”
商枝看着她宛如交代後事的模樣,潺潺淚水再也忍不住:“姑娘您別說了,奴婢不走。陛下……陛下專程給您尋來了神醫,您不會有事的。”
聽着她的安撫,阿音的神色毫無波瀾:“行了,我有些乏,你先出去吧。”
待商枝離開,阿音就着殿外的樂聲睡了過去。
耳邊的動靜越來越淺,一片寂靜下,阿音夢到了許多畫面。場景真實到好似要将這渾渾噩噩的些許日子,走馬觀花的再過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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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半月前,先帝因病于宮中駕崩。江山不可一日無主,先帝子嗣緣薄,膝下的皇子僅剩靖王、楚王與年幼的十三皇子。
楚王身體孱弱,先帝并未在他身上寄予過厚望。而十三皇子雖然受寵,可如今才不過七歲,不能擔大任。本朝立嫡立長,基業穩穩落在了嫡五子趙承譽肩頭。
趙承譽是中宮所出,背後更有皇後母族扶持,朝中為此人聲鼎沸,卻也無人敢置喙。
只半月有餘,趙承譽便坐穩了這皇位。
他做靖王這些年,不曾娶妻,甚至連位側室都沒有,身邊只有阿音一人。她雖沒有封號,但也因着這獨一無二的殊榮被人高看,旁人都說阿音時來運轉,陪趙承譽終是熬到了頭。
那時候阿音也這麽想,直到趙承譽登基半月後。
那日,趙承譽已許久沒來看望她,阿音索性熬了湯羹親自送往養心殿。雨天路滑,去的路上她險些摔倒,回程時則選了條稍稍有些繞但平坦的路。
可若能未蔔先知,她寧願摔死,也不會經過那裏。
阿音就那樣站在假山後,将宮女們閑聊的話聽的一清二楚。
“聽說了嗎?大相國寺養病的那位可就要回來了,被安排在了紫宸宮。”宮女道,“新帝前兩日似乎專門去了一趟,我遠遠瞧見,那馬車裏的被褥都是陛下親手安置的。”
“先帝這才駕崩多久,陛下就要立後了?”
阿音眼皮微動。
随後她又聽宮女道:“立後應當不會,畢竟是罪臣之女,不過做個寵妃應當八九不離十。我聽我幹娘說以前的事,才曉得那位啊,可是陛下在養心殿門口跪足數日才救回來的。”
有人咋舌:“那當真是情真意切。哎,就是不知築雲殿的,日後要如何安置了。”
“你這話真是說笑,還能怎麽安排。”宮女輕嗤,像是怕被旁人聽見,眼珠子左右轉了轉才壓低聲音道:“陛下性子如何誰人不知,怎會好心收留孤女。築雲殿呀,其實是那位的藥引子。”
轟——
陰沉的天空中,一聲悶雷響過。宮女們紛紛散開,無人察覺到假山後臉色慘白的阿音。
雨勢慢慢大了起來,阿音常年蔓延着紅色斑點的右手失了力氣,食盒墜落在地。她隔着雨幕,呼吸逐漸急促地低頭去看青色血管斑駁的腕子,那裏盡數都是被太醫診治出的濕熱紅疹。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的宮,只記得耳邊萦繞着宮女奚落的話語。
“她就是個怪人,身上的血竟能救命。”
“陪陛下七年又如何,從不受寵皇子到今日又如何,在陛下心中她什麽都不是。若不是為了那位,陛下怎會養着她。”
阿音的心沉入谷底,像是鬼門關走了一遭。
應該是阿音白日裏送的湯,勾起了趙承譽的記憶,也或許是為了別的。那夜他竟沒有歇在養心殿,而是剛過傍晚,就來到了築雲殿。
許久未見的趙承譽身着玄色衣袍,那是阿音親手做的。這麽多年來,他從裏到外一應衣物,皆是擅長女紅的阿音縫制的。
地位使然,趙承譽身上帶着矜貴與疏離。
隔着距離遠遠看着他,阿音輕而易舉的就想起當年被趙承譽所救之時的場景。
當時她剛滿十四,得知養大自己的男子并非親人,在上京尋親的途中遭遇婆子輾轉拐賣,不巧被經過的趙承譽所救。
她幾經周折怕再被丢下,怯生生地拉着趙承譽的衣袖:“公子,我能同你回家嗎?”
那時候她滿面髒污,身上的衣裳也破破爛爛,就是一個小乞丐。可趙承譽眉目幹淨,她以為是老天憐憫賜予她的貴人,然放到眼下再看,才明白是她的索命魂。
阿音跟着趙承譽來到京城,她尋親的消息被他知曉,趙承譽認真應承,一定會幫她找到父母。可時光荏苒,數年過去依舊沒有動靜。
之後阿音決定放下,專心陪在他身邊,為他出謀劃策排憂解難。親眼看着他從不被先帝待見的五皇子,到手握重權的靖王殿下,再登上如今的九五至尊。
阿音沒什麽壯志淩雲,唯獨想在京城開一家小小的裁縫鋪子,做做針線,縫些漂亮的衣裙。但因為趙承譽說“我希望你能陪在我身邊”,便毅然放棄。
被這些事無巨細的過往打碎自尊。阿音回過神,才恍然察覺她與趙承譽,竟然已經度過了這麽漫長又風風雨雨的七年。
每月十五趙承譽都會留宿在阿音這兒,今夜依舊不例外。
她心有所感,也料想到這樣的夜晚或許從來都不是趙承譽對她愛意的回應。她不想去猜測為什麽腕上的紅痕始終不好,也不想去明白留宿是不是趙承譽對取她血救命的補償與歉意。
幾個時辰的崩潰過後,阿音想開口詢問趙承譽,又覺得好沒意思。
果然,就寝後趙承譽熟門熟路點燃迷香行至窗前,阿音睜開了眼,靜靜地看着他的背影。
照料大相國寺那位的巫醫前來,安靜坐在床畔。
那蠱蟲真是可怕,通身瑩白,唯有尾巴血紅。它尖尖的腦袋湊近阿音的皮肉,低下頭去,就像是狩到獵物般肆無忌憚的啃噬着。
在快要痛暈過去的時間裏,阿音覺得自己實在可悲輕賤。
只是何至于此,何至于騙她數年。
若單說取血之事,興許旁人會覺得趙承譽也給了她應得的。當初被拐賣是趙承譽救了她,又給她遮風避雨的地方,也不是沒有情意的。
可壓死駱駝的從來不是最後一根稻草。
自上回取完血,阿音就病了。
毫無症狀,只是偶爾的急性高熱與寒戰,皮膚表面會出現大片紅痕,腕骨處也有過紅腫異樣。除了貼身的宮女商枝,她未告訴任何人。
約莫半月前,阿音好不容易在太醫的調理下有了些許精神。
禦花園裏的陽光格外好,卻不湊巧撞上太後母子。
趙承譽依舊是那副薄情模樣,他聽着太後說起:“這些日子哀家怎麽沒瞧見阿音那丫頭。”
“她最近身子不适。”趙承譽彎起唇,眉目間多了幾絲情緒:“過些天兒臣讓她來給您請安。”
太後笑着擺手:“身子不适就好好養着,倒是你,也多關心關心她。陪你這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別一心只想着紫宸宮。”
趙承譽的面色轉瞬淡了些:“這些年朕給築雲殿的不都跟紫宸宮的一樣,哪裏分了厚薄。”
“是嗎?”太後面上帶着興味的笑,好似打趣:“紫宸宮才是你的第一順位吧。哀家瞧阿音寶貝的那些個物件,哪件不是你那心尖尖不要的。”
趙承譽沉默片刻,并未回應這話:“雖說她的血能救命,但難道朕就得慣着嗎?”
原來原來。
她與趙承譽的這些事情旁人都知道,上至太後下至宮人無人不曉,只有她不知道。過去的那些須臾歡樂與恩典,竟都是紫宸宮那位白月光棄之如敝履的。
及笄後在一起的那個夜裏,趙承譽吻着她被汗水打濕的額角,鄭重又耐心地說了許多話,眸光中是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溫情與愛意。
他說:“別怕,我會輕一些。”
眼下想想,那夜她是誰?
是名喚阿音的自己,還是被趙承譽當做了他的白月光。
這麽些年來,因着這些細小微末處,阿音總想着趙承譽應當待自己也有幾份情意。事到如今才發現,她以為趙承譽精心準備的小禮物,旁人也有,她珍重的物件,更是旁人不要的。
回想當初,她竟還為此高興許久。
縱然是阿貓阿狗,七年光陰也總該有了感情。
可趙承譽沒有,他生性冷漠,旁人的真心在他眼中不值一提,更不屑于回應。阿音從前不在意,卻又在得知紫宸宮那位後明白。
他不是沒有,是他的感情早早就給了別人。
數年未有父母的消息,大抵是趙承譽從未去找過,他怕找到父母,自己便無法再為他的白月光續命。難得服軟想要她陪在身邊,恐是怕自己脫離控制,日後找不出取血的緣由與機會。
這些年的所有溫情時刻,趙承譽待自己好,究竟是在用愛意捆綁不讓自己離開。還是透過她,在與不能常伴左右的白月光訴說衷腸。
什麽狗屁綿綿情意,阿音才是那個最大的笑話。
自始至終,都是她一廂情願。
阿音昏昏沉沉,頭腦發熱的從夢境中驚醒。
窗外的天色早已暗下,宮中的樂聲也不知在何時停止。
今日又是月中十五,月亮又大又圓。
阿音強撐着精神在窗前站定,片刻後渾身發疼,一陣陣寒顫來襲。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于是走到書案邊坐下,面前是鋪開的信箋,可阿音提筆良久,久到指尖都泛起了寒意也不知該寫什麽。
猩紅的血跡從口鼻溢出,跌落在紙張上。
阿音嗆了一聲,鮮血随着她的咳嗽自下而上的湧出喉嚨。潮濕溫熱的血痕在素白的衣衫上暈染開,胸前好似綻放開朵朵紅海棠。
今日吩咐商枝按自己的意思,安排好殿中忠心伺候數年的宮人們,這是她今生能做的最後一件事。
阿音喪失了求生的意志,渾渾噩噩間,她竟也不知道自己活這一世究竟是為什麽。是趙承譽對白月光情深意切的承載體,還是別無他用的血引子。
她這一生不貪錢財不圖名利,與人為善,不過只是愛上趙承譽。
可臨了了,又憑什麽要被這樣對待。
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阿音聽見殿門被人推開,是商枝尖叫後帶着哭腔朝她奔來。
阿音釋然地彎起嘴角。
還好,在這世間還能有人記挂着她,也不枉來此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