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巡城 你給的我都不要了,包括你
阿音死了。
死在了她最喜歡的春日裏,死在了二十二歲生辰的前夜。
抽離開痛苦的身體,阿音感覺自己渾身輕松。就像話本子裏寫的,靈魂離開陽間前,她竟看見了自己死後的世界。
阿音被擡上榻,那身幹淨嶄新的衣衫被鮮血染紅。
築雲殿內圍滿了宮人,曾受過阿音恩惠的默默垂淚,不知情的側頭低聲絮語。
看着自己緊緊合上的雙眸,阿音低聲問:“值得嗎?”
場景變了,她看見養心殿裏的趙承譽。
他面前的男人不知說了些什麽,提及阿音,趙承譽眉梢眼角都未有波動,把玩着酒杯随口道:“金絲雀而已,無關緊要。”
好一個無關緊要。
阿音釋然一笑,她這輩子颠沛流離,她愛的趙承譽一心只為求她的血,或許還記挂着她的父母不知在何處,思來想去着實沒什麽值得挂念。養心殿的殿門被推開,夜風從外呼嘯吹來,刮起書案邊的畫像飄向地面,阿音閉上眼,靈魂無意識的朝外吸附而去。
她失了意識,便沒能聽見慌張入殿的太監跪地顫聲禀報:“陛下,築雲殿的阿音姑娘去了。”
在一片安靜的氛圍下,趙承譽俊朗非凡的臉瞬間變得慘白無血,手中茶盞嘩然墜落,打濕了畫像上女子的眉目。
……
阿音再次恢複意識,只感覺渾身都是皮開肉綻的疼,指甲割裂的痛苦令她睜開眼。四周漆黑一片,唯有頂頭那扇狹小的窗戶透進微弱光芒。
這是哪裏?難道是地獄嗎,還是她仍舊飄蕩在人間,尚未去走黃泉路。
阿音茫然無措地站起身,下意識想要往前走,卻不小心踩到什麽,聽見旁邊傳來一聲短促的悶哼。阿音驟然清醒,腳底踩實的感覺與靈魂飄起的絲毫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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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為何忽然會變成這樣。
阿音滿臉都是震驚,漆黑光景下,她伸出手觸碰到了紮手的牆壁。四下感受了一會兒,阿音心跳如雷,身上的那些疼痛都好似消散不見。
她是重新來過了嗎?
阿音沉浸在自我情緒中,恰在此時,身側有人開了口:“別費勁了,你逃不出去的。”
是個少年聲。
阿音的眼前像是有了實景,她此時腦海一片空白,卻還是警惕地背靠牆壁緊貼上去,盯着那聲音的源頭問:“你是誰?這裏是何處?”
少年似是不耐,輕輕砸了下嘴換了個姿勢,身下發出幹枯草枝的窸窣聲:“……你管我是誰。這是哪裏我也不清楚,不過我知道咱們都是要被賣出去的。”
這句言簡意赅的話,叫阿音産生了真切的實感。
仔細回想經歷,眼下應當是在她得知撫養自己長大的趙伯并非親人,在得到他應允後,上京尋親的途中遭遇的那次拐賣。
那時阿音背着小包袱上路,在巡城遇見無家可歸又殘疾的小乞丐,她心生恻隐給買了個包子。然而包子還未入小乞丐的口,阿音就被人打暈拖走。
等到醒來,她已經是在颠簸的馬背上。
期間幾次試圖逃跑,都被拐賣她的婆子發現打了個半死。而那之後在城中遇見趙承譽,是婆子正在與買主談論價錢的時候,阿音慌不擇路撞上了對方。
因為這過程幾經輾轉又即将被賣掉,所以在遇見趙承譽這樣風光月霁,看着不似壞人的男子時,阿音才會有了求救的心思。後來像是遇見神明,更不願放手。
有了過往的記憶,阿音才堪堪願意相信自己是真的重活了。
算算日子,在此之前婆子就已經确定好了她的買主,就要與對方商議價錢。若是仍舊與前世軌跡相同,必然是會在這幾日遇上經過巡城的趙承譽。
死過一回,阿音自然不甘心前世的結局。
縱然前方尚不清明,但她也明白眼下最要緊的是逃離這裏,改變軌跡。
她四處看了又看,因為回想往事耗費了些時間,窗外的天光已經逐漸大亮了起來。
光線落進狹窄的土屋裏,阿音在模糊中看清了跟前的少年。
此人約莫十五六歲,身子稍顯薄弱,他低着頭半張臉都隐在昏暗之中。或許是察覺到阿音的打量,慢慢擡起頭看了過來。
他額角的傷口帶着腥紅的血跡,眉眼又野又頑劣,鼻梁高挺,渾身充斥着不好惹的氣息。
“看我做什麽?”少年揚了揚眉。
阿音移開眼,欲言又止:“你沒想過逃走嗎?”
像是聽到什麽笑話,少年嗤笑:“你以為這是什麽地方,想走就走?這四周都是懸崖峭壁,而且你知不知道,整個村子都是幹這行的,誰家不養幾只獵犬。”
“你能逃得掉?”
阿音閉了嘴,從他譏諷的字裏行間中抽取出了有用的消息。
既然在這個地方沒辦法逃,那就只能等那婆子将自己帶進城中再說。
有了這個念頭後,阿音也不再急于一時。
她彎腰坐下,靠着牆壁閉目養神。
見她這樣,少年不免有些好奇,用腳尖抵了抵她的腿,饒有興趣地問:“喂,你這是幹嘛?”
阿音睜眼:“什麽?”
少年稍擡下巴示意那扇緊閉的木門,随後道:“你不打算逃了?”
“逃。”阿音重新阖眸,雙手環抱在胸前,“你都提醒我這個地方走不掉了,那還有什麽可着急的。以不變應萬變,等換地方的時候再說吧。”
大抵是看出她胸有成竹,少年揚眉:“你有辦法嗎?”
阿音嗯了聲,正要再開口說些什麽的時候,木門被人從外面推開。進來的婆子把屋裏兩人打量幾眼,放下裝着荞面饅頭與青菜的瓷碗,轉身又走了。
趁着這個間隙,阿音側頭看向門外。
外頭果然如少年所說的,好幾只獵犬蹲坐着,吐出舌頭守着土屋。
看見這幕,阿音收回目光徹底歇了心思,也沒再跟少年說話,擡起地上的碗認真吃飯。
在這間土屋待到傍晚,外頭終于又有了動靜。
阿音聽見有對話從門縫中傳進來,仔細聽了聽,除卻婆子外,還有一個帶着格外濃厚的本地音。兩人說話間,腳步聲也慢慢靠近。
阿音垂着眼,面色平靜地等待着。
門口的說話聲忽地拔高,似乎是起了争執。
木門久久未打開,阿音垂落在膝蓋上的雙手緊緊攥着,動作看起來并不如表面淡定。少年有趣地歪着腦袋打量她,幾息後再度碰了碰她的鞋尖。
“做什麽?”阿音擡眼。
少年正要出聲,不料門倏然打開,他來不及多言,只能匆匆撇下幾個字:“帶上我。”
阿音轉頭盯着婆子,像是并未聽見少年的言語。
“就是這個啦,前幾天剛碰見的小乞丐,長得水靈又俊,你買去要是喜歡還能自己收用。要是不喜歡,也能賣個好價錢啦。”
婆子側身讓阿音露出來,她笑着:“就是犟,挨了幾棍子。”
買主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像在衡量這個價錢值不值。最後他摸了摸下巴,點頭與婆子道:“要得。”
見兩人轉身要出去,阿音咬牙:“能再帶個人嗎。”
随後不知他們又在外頭商量了什麽,婆子與少年一道入了城。
這山上到城裏的路不遠,阿音與少年被綁了手腳丢在板車上拉着。他們一行四人,除卻婆子與買主,剩下兩人瞧着又壯又兇。
阿音悄悄看了幾眼,收回目光低下頭。
“怕了?”少年哼笑。
阿音舔了下幹裂的唇,看着他:“不怕。”
對上少女明亮又純粹的雙眼,他略微不自在地別過頭,壓低聲音道:“馬上就要入城門了,這城門無人看守,便于逃跑。待會兒你就說想方便下車,然後打暈老妖婆就跑,別回頭。”
竟與她想的一樣。阿音心道。
此時遠遠已經能看見巡城的城門了,阿音動了動被綁住的雙腕:“那你怎麽辦?”
“我自有法子。”
說完這話,少年便不再開口了。
阿音咽了咽喉嚨,在板車即将入城時對婆子道:“婆婆,我想方便。”
婆子看着前頭喧嚣的鬧市,粗着聲音罵罵咧咧:“懶驢上磨屎尿多。”
邊罵着邊解開阿音身上的粗繩,抓着她的胳膊往城門外的草堆後面去了。小路走到一半,阿音忍不住回過頭看了眼少年,他坐在原地毫無動靜,只是不知何時雙手已解開了束縛。
大抵是這樣的事做的太多,婆子對十三四歲的小丫頭并未放在心上。誰知還不等轉過身,就聽見身後傳來聲“抱歉”,緊跟着後腦就是一陣鈍痛。
阿音舉着石塊,上面還有溫熱的鮮血。
她已歷經兩世歲月,早不會動辄便驚慌。低低道了歉,再擡頭就見那少年丢掉瓦片遠遠朝她而來,距離越來越近,她的手腕被扣住。
“快跑。”
阿音睜大眼,聽着身後的腳步聲,奮力朝前跑去。
跟在少年的身後步子邁得飛快,經過斜坡時,阿音才有功夫趁機問:“還好嗎?”
“無礙。”
靖王府主院內,下人們清掃着地面上的血跡。趙承譽用手背刮過嘴角,掀起眼皮看着面前的老管事,嗓音淡淡道:“刺殺之人抓到了?是誰跟前的人。”
管事将茶盞遞給趙承譽,低聲道:“那夜只留了兩個活口,剩下的都已斷了氣。看自盡的手法不太像咱們先前遇見過的,而且這回原本也不是沖您來的。”
趙承譽冷笑:“他們那是沖着皇位去的。”
五天前紀大将軍出征凱旋,皇帝在行宮設宴遭賊人埋伏。趙承譽當時距離不遠不近,飛撲上去以身遮擋才救下皇帝,只是那箭矢上沾着蛇毒,太醫們戰戰兢兢才救下他的命。
此毒格外烈,若是皇帝中招,恐怕當即就會喪命。
老管事是不可置否,側頭看了眼門外道:“就算是這樣,殿下何故拿自己的性命去賭。萬一有個好歹可如何是好,陛下身邊那麽多人護着,您……”
趙承譽斂眉掃過老管事,只這一眼,就叫老管事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喝淨兩碗湯藥,趙承譽平躺下,視線低沉地看着窗外。
管事是看着他長大的,最清楚他與皇帝之間的關系,适才說出那番話也無可厚非。可趙承譽要如何告訴他,最近這一系列不受控制的怪事,以及他腦海中模糊又糾纏不休的那些記憶。
當日皇帝遇刺,原本以趙承譽的性子不該會上前救人,但他也不知為何,兩杯清酒下肚一時竟有些暈乎。只阖眸放松的間隙眼前便晃過數十場景,待到再睜眼,動作已經主動支配了趙承譽,飛身前去救下了皇帝。
而昏迷後的這幾日,雜亂紛紛的夢境闖入他的腦海,真實到竟不像是夢,反而是他親身經歷的另一個世界。清醒後思緒漸漸成形,可開始很清晰的那個女子身影卻變得模糊起來。
只是趙承譽記得,他對不起她。
趙承譽揉了揉眉心,大拇指曲起壓在鼻骨,疲憊地嘆了口氣。
小憩片刻,趙承譽在久遠的記憶中搜刮出幾絲有關這場刺殺的蛛絲馬跡,喚來随侍慶雲吩咐了幾句。待慶雲欲要離開時,趙承譽忽又喊住他。
“你識不識得一位女子,她的名中帶有音字?”
慶雲有些奇怪,擡眼直直朝趙承譽看過去:“殿下莫不是忘了,大相國寺的蘇姑娘,名中便帶有茵字。您是說她嗎?”
趙承譽說完才覺出這話不對,閉眼搖頭:“不是她。”
見他不再開口說話,慶雲站在一側也不敢吭聲。
過了許久,才見趙承譽低低道:“也罷,是本王想多了。”
說完趙承譽揮揮手,慶雲悄無聲息地退步出去,經過門口時,與抱着盒子走進來的老管事擦肩而過。管事大步行至床畔,打量着趙承譽的面色,并未出聲。
趙承譽側目看向他:“何事?”
管事将錦盒往前送了送,笑着道:“皇後娘娘宮裏送了藥材,貴妃也叫人一并拿了些東西,說是叫您好好将養着。”
聞言,趙承譽面色未變,只略略擡手掀開錦盒蓋看了眼。
他原本只是打着随手的念頭,可誰知這一眼,卻叫他看的住了動作。胸前猝不及防的撕扯痛感襲來,趙承譽慘白着臉摁住心口,連帶着雙唇也失了顏色。
管事察覺出不對,大驚失色:“王爺怎麽了?”
趙承譽松開扶着盒蓋的手往後靠,與此同時,耳邊響起少女陌生的聲音。
“這是殿下給我的?”
“殿下……這些東西是獨我一份兒,還是別人也有?”
“我喜歡,殿下給的我都喜歡。”
少女的聲線嬌俏,帶着獨有的天然軟糯,一聽就叫人心生好感。可趙承譽聽在耳中,卻只能品出無窮無盡的苦味與澀意,心口的痛感愈烈,趙承譽鬓角滴落汗珠。
他閉上眼,腦海的盡頭浮現出少女的俏臉,模糊不清的,唯有那雙眼中閃爍的愛意與喜悅,叫趙承譽看的真切。
趙承譽死死攥住胸口的衣裳,痛到喉間發出隐忍不堪的呻.吟。
場景變換,殿內紅燭搖曳。
趙承譽看見她渾身是血,眼神全然不複适才那般愛慕溫柔,只見她紅唇輕啓,冷漠道:“你給的我都不要了,包括你,我也不要了。”
幾番刺激下,趙承譽終于側身伏在床畔咳出血來。
殷紅的血跡染紅了素白裏衣,管事慌張喚來下人,趙承譽忽然擡手,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去巡城,立刻安排人去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