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身影 趙承譽記不起她的模樣

被兩個大漢追趕着,少年扣着阿音的手腕四處逃竄,她體力漸漸不支,終于在越過下個山坡時躲開了那兩人。

“沒事嗎?”少年皺眉問。

阿音喘着粗氣:“你……你慢些。”

少年面上浮現出不耐,輕啧一聲緩了步伐:“帶着你們姑娘家真是麻煩。”

面對他的嫌棄,阿音唇角動了動,低低道了謝。

“不用。”少年打量她的臉色,随即收回視線道:“我能逃出來,也多虧你走的時候開口提了一句。這樣算的話,就當我倆扯平了吧。”

阿音點頭,沒再與他客氣。

兩人默不作聲地繼續往前走,繞過山坡,從另一條小路入了巡城。此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夜晚的城中格外熱鬧,人山人海。

他們今夜無處可去,又都是孤身一人,商量過後索性決定找個寺廟住上一晚,待明日天亮後再分開各走各的路。

奔波了一下午,阿音實在餓的走不動道,站在賣窩頭的蒸籠前,她盯着看了會兒。少年走了幾步,發現身後的人沒有跟上。

“餓了?”他問。

阿音舔舔唇角:“你餓嗎?”

少年看了她兩眼,又在身上摸索幾下,撓撓頭:“但是我身上沒有錢。”

阿音垂眼,從衣襟中翻出玉佩,這是她父母留給她唯一的信物。當年被抱走後,這東西始終留在她身上,因為玉佩上刻有“音”字,所以撫養她的趙伯才喚她阿音。

包袱與錢袋被奪,她如今身上只有這個。

“你要拿這個換嗎?”少年皺眉。這東西一看便是不是俗物。

Advertisement

阿音想了想,最後還是縮回手:“不換。”

少年看着她的側臉,最終攤開自己的手掌遞過去:“喏。”

那上面是一枚碎銀子,在夜色中泛着冷光。瞧見阿音詫異地側頭看了過來,少年略微有些不自在,別扭道:“這原是我留在路上用的,去買幾個窩頭吃吧。”

阿音愣神:“那你給了我,日後分開怎麽辦?”

“銀子沒了總會有,但你不是餓嗎。”少年沒再與她多費口舌,徑直走到攤位前,用碎銀子換了四個窩頭兩個燒餅。

阿音看着他轉身,将油紙包好的熱騰騰的窩頭塞進自己懷裏,他啃着又硬又幹的燒餅。那瞬間,她腦海中想起了好多事情,一時情緒難辨。

她想起了趙承譽。

回到這輩子的兩天,阿音每一刻都有事情去思考,忙碌到甚至沒有機會去回憶當初。

然而現下少年的作為,無端讓阿音想到當年的趙承譽。

陌生人尚可用身上所有錢財去換吃食給她。可趙承譽,那個她曾經最親密的人,從頭到尾給她的都是別人不要的,亦或是指縫中流出的。

阿音垂下眼,指腹觸碰着窩頭滾燙的溫度。

她以為自己回想過去,應當是件很困難的事情。可時至今日,真的走到這一步,阿音才意識到原來死過一次後,所有的愛恨糾葛竟是真的會被消磨掉。

阿音輕輕嘆了口氣,心中竟有些感慨。

少年見她仍舊站在原地,看上去好似盯着窩頭在出神,面色奇怪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喂,你還站在這裏做什麽?”

“沒,我就是……”阿音輕而易舉地收斂了思緒,擡眼看着他問:“我只是突然想起來,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顯然不信她的話,略一揚眉:“喚我阿野吧。”

“阿野?”阿音轉眼被移開了思緒,笑得眉眼彎彎:“這麽巧,我小名叫阿音。”

阿野的目光在她唇畔的梨渦停頓幾瞬,笑了笑移開了眼,并未說話。

距離城門不遠的位置有座荒廢的寺廟,他們打算在此處夜宿一晚,等到明日再上路。兩人用了些窩頭,又在寺廟後院裏發現了水缸,阿野堆起火燒了熱水,阿音喝了些後身子才暖和起來。

夜晚寂靜,偶爾有蛐蛐的聲音響起,昏昏欲睡的阿音睜開眼,朝門外看去。

她如今改變了前世軌跡,沒有等趙承譽來救她,接下來要緊的事情便是上京尋親。上輩子她至死都沒能見到自己的父母,不知他們是否安好,也不知他們有沒有挂念過自己。

興許他的父母是主動将她扔掉,可不管如何也應當去見一面,算是圓自己的遺願。

至于日後尋不到親怎麽辦。

阿音也想好了。

她要開個裁縫鋪子,前世學來的繡工手藝全都給了趙承譽,如今阿音不想了。她想活得快活些,至于從前的事情,既然過去那便過去了。

反正,她不會重蹈覆轍。

零零碎碎的将未來生活想了一夜,直到天快大亮時才昏昏睡去。

然而阖眼還沒有半個時辰,阿音就被人晃醒。

阿野的臉放大在眼前,他神色焦灼:“快醒醒,那婆子找到咱們了,起來跟我從後門遛出去。”

話音剛落,阿音就聽見廟外婆子的叫嚣聲。

她的瞳孔霎時縮緊,用力握住阿野的手跟在他身後。昨日逃亡的壓迫再度席卷而來,阿音的思緒高度緊繃,可到底挨不過身後一群男人們的追趕。

兩人跑到門口,阿野忽然将她往身前推了一把:“趕緊跑,我攔住他們。記住我昨天說的話,用力朝前跑就是了,別回頭。”

阿音的聲音裏頭帶了哭腔,她顫抖着:“可是你怎麽辦?”

“我……”阿野咬牙,“若有緣,日後再相見。”

說完話,他撈起門後的竹竿徹底轉過身。

阿音怕耽擱甚至不敢躊躇,只停頓一瞬,回頭瞧見阿野用力攔着那些人的場景,便發了狠擡步朝前跑。

她還不知道他從何而來,也不知道他家在何處。溫熱的眼淚随着劇烈奔跑的動作從眼角飛快地跌出,在空中打了個旋兒,消失不見。

阿音不清楚自己跑了多久。她雙腿發麻,渾身都在發抖。

大清早的巡城人煙稀少,除卻旁邊的客棧,只有幾家賣早點的鋪子開張着。阿音卷起自己的袖口擦額角的汗,喉嚨幹啞,眼睛酸脹的疼。

她想起那個眉眼烈烈的少年。

他會被抓住,也會挨打,可那些本來是自己該受的。

阿音閉上眼,強烈的後悔與不安讓她無法繼續往前走。若今日她真的就這麽逃出去了,日後哪怕茍活也會寝食難安。

思及此,阿音徹底停下步子轉身重新跑了回去。只是走到一半,就被旁邊巷子裏伸出的一只手拽了進去,她的嘴巴被捂住,霎時瞪大眼開始掙紮。

阿野被踢了幾腳,輕啧着捏捏她的耳朵:“別鬧,是我。”

聽見身後熟悉的聲音,阿音高興不已,也顧不上男女有別,反手握住他的胳膊連聲追問:“他們沒有追上你嗎?你沒事吧,可有受傷?”

“閉嘴。”阿野單手擁着她的肩膀,仔細聽着旁邊的動靜,小聲道:“我無妨,但你要是繼續用這樣的嗓門說話,接下來我們就要有事了。”

巷子外傳來腳步聲,阿音立刻捂住嘴巴啞了聲音。

瞧見她的動作,阿野忍俊不禁,唇畔勾起一抹笑意随後又壓了下去。稍稍側過臉,下颌抵住阿音的發頂,目光如同小狼崽一般盯着巷口。

外面街巷中随着日頭漸升,人煙也慢慢多了起來。兩人被困在這巷子裏停留片刻,确定那些人已經離開,這才悄無聲息地離開,而後一股氣摸索着去到了偏僻的河邊。

突然放松下來,阿音岔了口氣喘得厲害。她揉着被阿野适才掐住的手腕坐在石頭上,側頭瞧見他從旁處尋來不少幹柴木棒,蹲在她面前慢慢堆了一小簇火。

晨間的空氣略有些冷濕,靠近河邊的風刮在身上泛着寒意。

阿音靜靜瞧着他,面色沉默不知在想些什麽。

片刻後,阿野擡起頭道:“你接下來……有想過要做什麽嗎?”

阿音彎了彎唇:“我要去京城。”

“京城啊。”阿野喃喃絮語。

阿音見他不再說話,主動問:“你呢?你要去哪裏。”

“我……”阿野面色露出幾分難色,眉心微蹙,許久後才捏着木棍輕劃拉着低聲道:“我不知道去哪裏。原本是要往南走的,但南邊戰亂,我也不知……”

他神色不似作假。阿音舔了舔嘴角,上身前傾戳戳他的肩膀道:“若不然,你同我一道去京城吧。其實我沒什麽好友,孤身行路也着實有些怕,既然你也不知去哪裏,便先與我一起如何?”

阿野沒說話,阿音并不急着催促他,了解了別的後才知道他是個孤兒,從小便沒了父母。等到面前柴火燃盡,阿音又問了他:“想得如何?”

阿野猶豫幾息,最終還是想了想答應下她的提議。

京城距離巡城并不遠,從京城城門出關後,向東行十幾公裏便是巡城了,兩城緊挨着。确定了行程,兩人收拾收拾就直接上了路,途中有從南方來的乞丐,他們混跡其中倒也不算明顯,終于在第五日傍晚入了京城。

而趙承譽安排的人剛抵達巡城,生生與阿音錯了肩。

城中宵禁前,長街上格外熱鬧。

街頭四處都是人,阿野怕與她走丢,人潮擁擠之間伸手抓住她的胳膊,阿音詫異地回過頭來。沒見過她這模樣,阿野揚唇:“走慢些,別同我走散了。”

前世被困在靖王府中,阿音甚少出門走動。

這還是時隔數年,她頭回見這樣喧嚣熱鬧的長街。阿音小孩子心性,激動又好奇,見着什麽都想要踮腳湊近看一看。

兩人這幾日與乞丐同吃同住,阿音蔫了不少,眼下在城中轉了轉才恢複了精氣神。他們在路上把身上的銀錢都花了個幹淨,此時放松下來,才察覺出肚子早就空下。

阿野帶着她跟随人群走動,正想着去哪裏尋些吃食,途徑一家酒樓時,他聽見了幾道叱罵聲。

“刷個碗都弄不好,明天別來幹了。”

“真是晦氣,你看你今晚摔了幾個碗,怎麽這麽沒用。”

阿野看着被罵的人摔了東西忿忿離開,掌櫃還站在門口噴着口水沫子,他心思微動,走過去将阿音擋在身後主動道:“掌櫃,您這兒現在還招人嗎?”

掌櫃罵的滿面通紅,看見阿野時還愣了一瞬。大抵是看他年齡小,猶疑地盯着看了許久才道:“你會幹嘛?在後廚幫忙,你能行嗎?”

阿野笑了:“我能行的,這些我都做過。”

後廚那邊有人來催,掌櫃四處看了看才朝他招手:“那你趕緊的,我給你說現在要做的活計,工錢沒多少啊,你最好不要想的太妙。”

“您放心。”阿野跟在掌櫃身後往裏走。

阿音張了張嘴巴,下意識抓住他的手腕。

阿野回頭看他:“跟着我,別怕。”

少年反手握住她的手,不算寬厚的掌心幹燥溫熱,給阿音帶去了不少安定。她并不是害怕,只是沒想到阿野竟會想出來這樣的法子,随即提步跟了上去。

“你可以嗎?”阿音跟在他身邊小聲道,“不然還是我去吧,我經常做這些事情的。”

阿野一邊同掌櫃附和,一邊回應她:“哪有讓姑娘家去做這些的,你跟在我身邊就行。今晚一定讓你吃上兩碗熱乎的面,其他的事情明天再說。”

這些日子在路上,阿音照顧了阿野不少事情,所以今夜他這樣堅持,阿音并沒有拒絕。被他拉着往後廚走去,途間阿音側過頭,不經意地打量了幾眼外面。

門口傳來喧嘩,與此同時,阿音穿着白裙子走進後廚。

“子敘?你瞧什麽呢這麽認真。”

趙承譽突然被喊了一聲,視線從後廚門口收回來。輕描淡寫地掃過一旁醉酒的富家子弟,并未應這話步,被人引着上了二樓。

這家酒樓是他往日裏常來的,前些天受了重傷沒怎麽出門,以至于二樓包廂都空置着沒人氣。他剛坐下,就有小厮擡進暖爐放在一旁,暖烘烘的沒一會兒屋子就有了溫度。

好友寧随舟坐在趙承譽對面,手中握着折扇輕輕磕桌,斟了杯茶給他:“今日怎麽想着出門來了?你那身上的傷如何,好些了嗎?”

趙承譽捏着杯口淡淡道:“不礙事。”

寧随舟喝了口茶,随意聊着:“你受傷這些天,皇城的風向都變了又變。好些人瞧着陛下近日格外優待你,居然還扯上了國本立嗣。”

“我都納了悶兒了,你好端端的非跟楚王搶什麽風頭。他與陛下向來父慈子孝,況且他當日宮宴上離得又近,若不是你,這救駕重傷的必定是他。”

趙承譽懶懶扯了扯嘴角,嗤笑道:“怎麽?用他那副殘破的身軀救駕嗎?”

寧随舟忍俊不禁:“你這張嘴也是利得很。”

“讓你找的人如何了?”趙承譽把玩着茶杯,慢聲敲打:“聽說你最近跟怡紅院不清不楚?別玩得太過,家宅不寧可不是什麽好事。”

寧随舟絲毫沒将這話放在心上:“只不過一時興起罷了。你是不知道,怡紅院頭牌身段極好,都說女要俏一身孝,那身白裙的模樣真真是勾人的緊。”

“無趣。”趙承譽最不耐他說這些事,只是聽見白裙,眼前卻閃過适才那道身影。

趙承譽不近女色,孤身多年,萬花叢中過的寧随舟是不明白他的,慣來熱衷給他推崇所見所識的美人。

寧随舟自顧說着,他耳邊全是對方嗡嗡的聲音。

趙承譽懶散地垂眼看着指尖,腦海中那片白裙與記憶裏的身影愈發靠攏。

這些天他接受了前世的記憶,也捋清了所有的軌跡,可卻始終沒再夢到過那姑娘,只不過每每想起來,都渾身痛的厲害。就好像是身上哪裏缺了一塊,漏着風撕裂的疼,他更是發現前世有許多事,都與此女有很大的關系。

趙承譽記不起她的模樣,但不妨礙那人記憶深刻的背影。

剛才的那眼實在熟悉,趙承譽忍着心口劇痛,太陽穴突突跳了幾下。抑制不住的念頭迫使趙承譽坐立不安,倏地推開茶杯起身,破門而出。

他循着後廚而去,腳步停在門口,稍頓後一把掀開了門簾。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