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海棠 夢境中的人怎麽會出現在眼前

趙承譽器宇不凡,站在門口不多時便被發現。

“你找誰?”後廚師傅皺眉問。

趙承譽的目光掃過狹小的屋子,入目所及全是高大的漢子,幾乎沒有那抹白裙的藏身之處。可饒是如此,他也還是不肯放過一絲一毫的角落。

身後寧随舟跟下來,見他始終盯着後廚疑惑不已:“子敘,你看什麽呢?”

“沒什麽。”趙承譽垂下眼睑,低聲道:“是本王看錯了。”

的确是他看花了眼,夢境中的人怎麽會出現在眼前呢,更遑論是連他都記不得的人物。趙承譽沒再多說,放下簾子轉身重新回了包間。

今日這頓飯吃的食不知味,離開酒樓後,趙承譽孤身去了刑部大牢。

前些日子活下的刺客被關押在大牢內,還沒有查出幕後真兇,皇帝尚未處以死刑。只是獄中的兩個活口左等右等,卻不想等來了趙承譽。

夜色寂寥,霧霭的月光從頂窗照下。

牢獄中漆黑一片,只剩幾束微弱火光。趙承譽被人引至門口,他居高臨下地盯着那兩人,視線寸寸掃過他們,面色格外平靜。

“殿下,人都在此處了。”侍衛道。

趙承譽微擡下巴:“這幾日除了本王,可還有人來?”

侍衛皺眉回想了下道:“前兩日倒是楚王跟前的人來過,但屬下不知是不是為着這兩人。”

聞言,趙承譽微擰了下眉,擡手讓侍衛先行退下。

他站在獄門前,開口問:“何人指使你們?”

“怎麽?你那膽小鬼父皇不敢來,派了你過來查案?”隐匿在黑暗中的刺客笑起,他聲音愈發擡高,“你回去告訴他,當日沒能殺死他是他命大,再有下次可就沒這麽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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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足相殘,背信棄義,早晚會遭報應。”

趙承譽擁有前世的記憶,當然明白他這話是何意,此時聽聞也只是輕飄飄地笑了一聲:“陛下背信棄義,而你們卻打着報仇的由頭做盡壞事。到底是你們遭報應,還是旁人為你們替罪。”

知道接下來問不出什麽話了,趙承譽也懶得與他多言。撣撣衣袖打算離去,卻見那人從黑暗中撲出來,沾滿鮮血的雙手緊緊抓着牢門,嘶啞道:“你知道當年之事是不是?”

趙承譽側頭:“何事?”

刺客的眼在火光下映的通紅,他粗聲道:“先譽王滅門與當今聖上有脫不了的幹系,他殘害手足喪盡天良,這都是他……”

“是嗎?”趙承譽掃過他腕口的刺青,擡眸睇過去,眼神壓迫感十足:“可你又有何證據。”

刺客啞然無聲:“你——”

趙承譽輕笑:“既無證據,那就別牽連他人了,你說對嗎?”

“否則你們藏了數十年的先譽王後人,一朝東窗事發保不住,豈不可惜。”

字字珠玑的幾句話下來,适才還怒火滔天的刺客啞了聲,趙承譽最後看了他一眼,男人的面色頹廢不堪,灰白的厲害。趙承譽收回視線,提步離去。

先譽王乃是先帝最喜愛的兒子,聰慧機智,容貌驚人,是先帝最受寵後妃所生之子,自幼便被給予厚望。曾有人傳言,譽王十七歲那年,先帝就秘密立遺诏封他為儲君。

他是人中龍鳳,剛及弱冠又為先帝誕下皇長孫,一時風頭無兩。

先帝膝下皇子衆多,有狼子野心的不在少數,當今聖上算一個,遠在寧古塔關押的謀逆之臣勤王算一個。譽王二十三歲那年,鄰邦大燕來犯,他奉先帝之命率兵出征,卻在出關十天後傳出通敵的罪名,人贓并獲,譽王府上下一百六十多口人一夜之間血流成河。

譽王死在了馬背上,譽王妃在大火中自戕後,尚且年幼的譽王世子也緊跟着銷聲匿跡。

有人說譽王世子被人送走藏了起來,也有人說那夜火大,世子同譽王妃一起,都死在了那場火海中。傳言之多,總歸說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譽王的死加速了先帝的病情,沒多久就于養心殿駕崩。而勤王篡位不成,反被剛登基的皇帝一舉拿下遠遠流放了寧古塔終生不得回京。

這些趙承譽都清楚。

前世組織這場刺殺的就是先譽王的貼身侍衛,那時趙承譽沒能以身阻擋,讓楚王救了駕。皇帝心系愛子,沒多久就把先譽王黨羽殺了個片甲不留,更牽連出了那個藏匿多年的孩子。

趙承譽一直等到今日,都不見皇帝下令追查刺客蹤跡,他便知曉今生軌跡已被當日的舉動所改變。

牢獄外夜色疏朗,月明星稀。

樹葉跌落臺階,趙承譽提步踩上去,腳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他離開往東策馬走了會兒,距離長街還有小段路程時,察覺出身後有人跟随。

趙承譽餘光微動,随即換了條路進了巷子。

左晃右擺繞開那人,他藏在角落裏靜靜打量着尾随跟進的黑衣男子,瞧見那人四下張望,趙承譽涼涼扯起唇角。指尖在袖口中摸出刀片,略一擡手飛向他。

幾息後,微弱的呻.吟響動傳開。

趙承譽翻身下馬行至他跟前,垂眸睨他:“跟蹤本王?”

黑衣男子疼的渾身是汗,死死咬着牙齒不肯開口。趙承譽見他這幅樣子,冷冷嗤笑出聲:“說啊,本王倒想聽聽,誰給你的狗膽讓你這麽幹。”

“是楚王?還是母後,或者說……”趙承譽往前走了兩步,鞋底踩上他的手背狠碾,彎腰捏住他的下颌指尖用力,“你是父皇身邊的人?”

男子疼得臉色煞白,滿頭大汗。

他顫巍伸手作勢要掙紮,可趙承譽手起刀落,匕首鋒刃迅速沾了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再側目,黑衣男子捂着自己斷了的手指,滿地打滾。

一刻鐘後,趙承譽走出巷子,裏面痛苦哀嚎聲逐漸減弱。

在夜色中跟随趙承譽的暗衛遞去一方白帕,他接過将指尖上的血跡擦拭幹淨,慢條斯理地綁好束帶道:“把人送去楚王府,悄悄的,別驚動了宮裏的人。”

“楚王那邊若是受驚……”暗衛遲疑。

趙承譽緩慢擡眼,眸色中早已沒了适才的狠辣,淡漠道:“難不成你覺得他這般光明正大的挑釁,本王還應該再給他一次機會?”

暗衛趕緊垂首:“屬下不敢。”

趙承譽鋒利的喉結上下滑動,淡淡嗯了聲,暗衛消失在夜色中。

白帕上沾滿了血跡,趙承譽剛要丢掉,目光就觸及那角落裏的一朵五瓣海棠。他指尖發緊,倏地攥住了這帕子,目光緊緊膠在上面。

眼前閃過少女衣襟前的海棠,與她身上顏色鮮明的血跡。

太陽穴跳的厲害,趙承譽下意識撐住旁邊的城牆,口中低聲喃喃:“海棠花……”

“海棠?”阿野手中端着碗嗦面,聞言扭頭看向坐在旁邊小口喝湯的阿音,“那是什麽?我還從沒見過這種花,聽着是西洋來的吧。”

阿音搖頭:“當然不是啦。”

阿野糙着長大,對這些東西雖不懂但也不妨礙好奇:“那你是說把花以彩色絲線繡在綢緞上,然後做成衣裳?這……我倒還沒見過。”

不僅是阿野沒見過,只恐怕這京城中的貴女們都沒怎麽見過。

按照阿音前世的記憶來看,當下風靡的裙裝大都是以純色絲線刺繡而成的花樣,且如今設計出的花式較少。就算是宮中的繡娘能夠繡出來,那也不是平民百姓能肖想的。

可阿音不僅會繡花,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游的她都能做出來。

因着前世的機緣,這都是她今生發跡的底氣。

同阿野将熱騰騰的湯面吃完,兩人在後廚将屋子打掃幹淨。掌櫃來結工錢時不住的誇,看着阿野欲言又止,直到酒樓快要打烊,掌櫃才猶猶豫豫地開了口,想讓阿野留下做夥計。

“我們這剛上京沒多久,留下做夥計是可以,但主要沒地兒住。”阿野打量着掌櫃的臉色。

不料掌櫃一拍手,歡喜道:“這還不簡單,酒樓後院有個柴房,裏頭放着的都是些雜物。你倆若是不嫌棄,就先将就着,至少遮風擋雨,正好我這還缺個看庫房的人。”

阿音與阿野對視一眼,當即把這事定了下來。

柴房不大,好在裏面暖和幹淨。

夜裏休息的時候,阿音坐在床邊,看着在地上鋪褥子的阿野,擰眉道:“地上又凉又硬,不然你……”

“幹什麽?想跟我睡占我便宜啊。”阿野擡頭笑,露出一口白牙:“我跟你說,以後我可是還要娶媳婦的,名聲毀了你不得對我負責。”

被他這話說的好笑又好氣,阿音卷了卷被子翻身睡了。

見對方睡下,阿野過去滅了油燈。他在黑暗中盯着阿音的背影看了會兒,毫無聲息地輕扯嘴角,笑了起來。

興許是白天太累,阿音這一覺直接睡到天亮。

阿野很早就起來去後廚幫忙了,她打水洗了把臉。把阿野端來的餅吃掉,又将柴房收拾幹淨這才從酒樓後門離開,打算去街頭四處看一看。

五月初的清晨天還有些涼,許多鋪子開了門,但客人稀少。

阿音心中有數,就直接尋了成品衣裳的店鋪去瞧。只是走遍整條街,鋪子掌櫃的都不怎麽信任她的手藝,對她說的話也是并未聽進耳中。唯有一家剛開門不久的衣料鋪子,那女掌櫃聽聞她的說辭,主動提出讓她上手看看。

阿音笑起,心中也松了口氣。

那人帶着她坐到裏間,阿音随意挑了塊白色手帕裝好繡棚,選了幾種顏色的絲線。起先女掌櫃也只是閑來無事,直到見她手法熟稔,才轉變了眼神。

等到阿音繡好,那人滿眼驚喜連連贊嘆:“姑娘可真是繡工了得。”

“我從外地而來,一路見得多,會繡的也多。”阿音捋了捋帕子邊角,笑道:“掌櫃的若是不嫌棄,我便留在鋪子裏幫忙,您按繡娘給我工錢。”

那人笑着說:“姑娘認錯了,我不是掌櫃。我家姑娘閑來無事開了這麽個鋪子,倒是沒想到遇上您這樣的巧手,等稍後主子過來,您再細細商談此事也不遲。”

阿音有些詫異,點點頭道了聲好。

她左右無事,等人的間隙又拿着繡棚繡了會兒旁的花樣。等那婢女口中的主子過來時,阿音已經繡好了一半的比翼鳥,剛用金線勾了花邊。

聽見動靜,她擡頭去看,身着靛藍色衣裙的年輕女子正靜靜地逆光站在門口,嘴角噙着笑意,眼角眉梢都是溫柔的光。阿音對上她那張熟悉的臉,瞬間松了繡棚站起身來。

“姑娘繡的好認真,我都看半天了。”她明眸彎起。

阿音張了張嘴,眼中又是驚喜又有些遲疑:“甄……真是我繡的太過入神了。”

“可不是。”甄真提步走進來,彎腰撿起繡棚細細看着:“适才我還以為丫鬟誇大其詞了,眼下看來,姑娘真是厲害。”

被她誇着,阿音耳根微微染上紅:“姑娘過譽了。”

甄真握着她的手坐下,吩咐下人又是上茶又是上果子。許久未見她這生動明媚模樣的阿音久久未有動作,就那麽看着她。

說起她與甄真之間的淵源,倒也并沒有太深。

只是因為前世年少時遇見的善意太少,阿音這才對僅有的那麽幾絲念念不忘。

此人是甄将軍的獨女,甄真,年方十六便嫁給了寧家的小公子寧随舟。在些許有關的記憶中,阿音只記得她最後胎兒過大,死于難産。

當年趙承譽出征,阿音三番兩次被宴請,後來沒了法子只好赴宴。那是她第一次走進京城世家貴族的宴席,也是唯一的一次。

宴上有傾慕趙承譽多年的貴女,頻頻想要看她出醜,幸好有甄真,才避免了一系列災禍。事後甄真還特意吩咐人給他送來了不少好東西,雖說交情不多,但也着實溫柔了她的歲月。

難得遇上熟人,可阿音也不敢暴露太多,生怕被對方懷疑不軌,只能順着她的話往下聊。兩人說了許久,發現越聊越投機,甄真索性留她吃了晌午飯。

飯桌上,甄真給她盛了碗湯:“就說咱們有緣,我這鋪子才開張沒兩日,便遇上了你。”

“甄姑娘怎會想着開衣料鋪子?”阿音好奇。她記得前世甄真并未做這些。

提及這個緣由,甄真的笑意淡了些,但還是如實相告:“不瞞你說,甄府就我這麽個女兒,與寧家的婚約是兩家長輩所定。原以為這門姻親縱使比不得父母,也能相敬如賓,但終是我想岔了……”

“與其整日囚于後院争風吃醋,還不如做些旁的事情。”

阿音點頭寬慰道:“你這想法是對的。咱們女兒家雖比不得男人能上陣殺敵,但也絕不能給自己畫地為牢,生生讓自己成個活死人。”

“瞧你這話,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比我還年長呢。”甄真嗔笑,随即換了話題:“如今你想要加入,我又與你結緣,不如你出手藝我來負責采買售賣,我按照繡娘三倍工錢與你。”

甄真興高采烈地問:“這樣如何?”

聞言阿音睜大了眼睛,這簡直是讓她占盡了大便宜。于是她連連擺手:“這不行的!大頭都讓你出了,我又怎麽能占三倍的工錢呢,這不行的。”

甄真見她推拒,有些惆悵,但眼神更真切了些:“那你說該如何?”

阿音想了想,舔着唇角:“暫時就按規矩來吧。日後若生意做起來,再簽訂契書,我以入股的方氏加入你。甄姑娘,你看這樣可以嗎?”

兩兩商議下,都覺得這個法子好,阿音從明日起幹活。

吃過飯,阿音正打算回酒樓告訴阿野這個好消息,寧府來了人,當着她的面同甄真道:“夫人,公子說傍晚不回府用飯,與靖王有事商議,請您不必等他。”

阿音愣住,那瞬間趙承譽這個名字的出現讓巨大的歡喜瞬間消失,她嘴角的笑意漸隐,撚了撚手指,低垂下眼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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