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滴血 都是他活該

紀家雖說在這京城之中地位不凡, 但其實素日裏的作風極其低調樸素。大房院中除卻将軍夫人林氏外,還有位老實本分的姨娘徐氏,三房紀憲之更是單調, 這麽多年他身邊都只有溫氏一人。

阿音被紀懿淮連拽帶拖地走進大門,她面露紅意, 腳下甚至都想要落地生根:“……不行,哥哥你慢些, 你讓我心裏做做準備,我實在是……”

“音音,你不用擔心, 家中長輩們都是很期待你回來的。慕清慕雲你也見過, 不用害怕。”紀懿淮緊緊抓着她的手, 生怕這小丫頭轉頭溜走。

要知道這兩日, 紀府裏頭安排認親, 紀懿淮也在給阿音做心理準備。

但誰知臨了了到跟前,阿音居然還是會怯場。

紀懿淮見着阿音模樣忍俊不禁,只是絲毫不給她退縮的餘地, 笑着道:“音音你瞧, 那長廊下頭站着的不就是你長姐嗎?”

話音落地,阿音側頭朝那邊看去時,轉瞬就被紀懿淮攔腰抱了起來。這些年來紀懿淮南征北戰, 看似儒雅俊朗,實則內裏還是個武夫, 抱起阿音就直接朝前院奔去。

阿音輕呼一聲,還沒來得及出聲,就已經到了前廳門跟前。

紀懿淮笑嘻嘻地放下阿音,咧着嘴道:“你瞧, 哥哥抱着你過來是不是就不緊張了。”

“我……”阿音忍不住瞪他。

前廳門口站着身形高大的男子,他身着暗紋長袍站在那兒,阿音抿着唇角立在原處,腳下似乎真的生了根,視線一錯不錯的與紀憲之對視着。

紀憲之也是,他看着遙遙而立的少女,難忍紅了眼。

要知道那日在聽衣小築見過阿音後,回府他便急急安排好了所有流程。激動過後變得平靜,卻又在看見阿音那張臉時,悔恨愧疚宛若潮水,後知後覺的湧了上來。

這些年紀家暗中尋找這個丢失的孩子,人力精力都付出了太多太多。流金閣每年都會在鄉野間建粥棚,散錢財,知曉或許無法用這樣的方式将人尋找回來。可紀憲之也還是忍不住想,他做盡好事,有朝一日他的孩子在回不來的途中,挨餓受凍時,也能遇上像他一樣做好事的人,能夠吃上一頓飽飯。

然而今日再見,阿音已經從丢失前的軟糯女嬰,長成了眼下這幅健康的模樣。

紀憲之才恍然察覺出,他這些年都做了些什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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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盡心幫助的都不是他的孩子,甚至于那些無甚相關的陌生人,興許都會在某個時刻,遇上讓他們一家人寝食難安想念着的阿音。

紀憲之默默移開眼,情緒抽絲剝繭快要淹沒了他。

大抵是看出父親這樣痛苦,紀懿淮微微抿唇,費力地牽起一抹難看的笑容打圓場:“音音,這是咱們的父親,我們都等你很久了。”

阿音眼皮輕輕動了下,紅唇微動,略有些不安地傾了傾上半身:“我……”

“快先進來。”紀憲之對着阿音笑起,也不勉強她,随即拍了下紀懿淮的胳膊道:“哪有你這麽做哥哥的,一聲不吭抱着人就跑,摔着人仔細你的皮。”

紀懿淮裝疼往阿音那邊倒去,他抱着胳膊:“音音你瞧,父親才剛見着你,就當我是養子了。”

被他這話逗笑,阿音拘束的面容放松了些,扭過頭低低笑了起來。只是剛一彎起嘴角,唇邊那兩顆明顯凹進的小巧梨渦便露了出來,好看的緊。

紀憲之瞧見,眼中再度難掩淚光,心中已經明白了紀懿淮為何這般确定。

前廳中的人不多,除卻三房的以外便只剩下一位身着太醫院常服的男子,拎着藥箱站在一旁。阿音走進來時,看見這幕,內心的緊張與恐懼都消散了些許。

溫氏看見她,瞬間站了起來:“音音……”

紀懿淮帶着阿音坐下,四人聊了陣子,阿音才将身上貼身帶着的玉佩拿出來交給紀憲之:“這個是我從小就戴在身上的,趙伯後來告訴我,這是我尋親的物件。”

“趙伯?”紀憲之捏着玉佩皺眉。

阿音點頭:“是,撫養我長大的伯伯。”

忽然提及這個,紀懿淮面色一下冷沉了下去,他并未告知紀憲之與溫氏,先前他在南漁鎮查到的事情。一方面還未确定阿音的身份,另一方面是覺得,過去的所有傷害都已經過去了,再怎麽介懷也都無濟于事,也都已經回不去了。

告知父母只能徒增痛苦,多讓兩個人心中難受罷了。

可此時再說到這個,紀懿淮見紀憲之看了眼自己,他微微颔首。

揭過話題,紀憲之将玉佩交還給阿音,傾身耐心又溫柔的看着她道:“眼下咱們心中其實也都已經确定你就是紀家的孩子了,滴血的事情可以不用再做,你覺得呢?”

阿音自然知曉高門顯貴裏頭的彎彎繞繞,況且她也想知道自己的父母究竟是不是他們,索性搖了搖頭:“我覺得還是做吧。刺一滴血而已,也不費什麽事情。”

溫氏早就認定了,聞言拉着紀憲之道:“你瞧瞧這張臉,還需要滴什麽血,何必這樣麻煩。”

“孩子要做,定是她有自己的思量。”紀憲之拍拍她的手。

話雖這麽說着,可紀憲之瞧見阿音小小一團坐在那兒,心裏頭柔軟一片。阿音在想些什麽他都明白,到底剛回來是沒什麽安全感的,擔心自己不明不白。可紀憲之又怕他問出口冷不丁傷害到阿音,所以才會主動提及這個無用的話題。

滴血認親後,看着水中合二為一的兩滴血珠,溫氏側過頭,強忍許久的淚水嘩嘩落下。她緊緊握着阿音的手,感慨又心疼,最後寥寥數句只能化為一句“辛苦了”。

阿音看着那碗裏相融一體的血,她眨了眨眼睛,輕聲道:“日後我就是有家的人了?”

這樣簡單的一句話,語氣中仿佛夾雜了幾千幾萬種無法言說的情愫,将在場所有人這十四年來的心酸盡數倒盡。屋內響起溫氏崩潰到不遜于那日在栖霞寺中剛剛相遇的哭聲,紀憲之與紀懿淮也頻頻抹着眼淚,阿音窩在溫氏懷中,瘦弱的肩頭顫抖着,第一次感受到了有家人有靠山的溫暖。

哭過笑過,将心中那些難以纾解出的情緒散開,溫氏帶着阿音去了後院。

她推開一座小院子的門,紅着眼睛笑道:“這是留給你的院子,裏頭一磚一瓦都是你爹爹與哥哥親手蓋起來的。這麽些年,阿娘從來沒敢來過,見着難受,索性不去看它,好在今日終于叫它等回了主人。”

阿音牽着她的手,眼前一片模糊。

這樣被惦念着的愛意,阿音前世從來沒有感受到過。看着院子裏的兩層高的閣樓,紅牆綠瓦,院中還有片小湖,湖上架着水橋,石子路兩邊種着合歡花。

如今正是花季,終于在十四年後的今天,這個院子裏有了人氣。

溫氏帶着她緩慢看過院落,随後兩人上了二樓,木欄上被刷着紅漆,幹淨的一塵不染,二樓門上挂着門匾,寫有磅礴大氣的“攬月閣”。

推開門,屋內更是華麗。

阿音對這些裝飾并未放在心上,卻也覺得,這些都是一對平凡父母對她的思念。

“找到你實在是太過突然,家中也沒有做什麽準備,等你稍稍适應幾日,咱們擺宴請客,隆隆重重的讓你在世家貴族眼前露面。”溫氏撫過她的鬓發,指尖發抖。

阿音握住她的手:“我都聽阿娘的。”

溫氏難掩激動,垂着眼擦掉眼淚接連“哎”了好幾聲,随後瞧見她身上素淨的衣裳,又笑着道:“明兒我就叫你爹爹讓鋪子裏最好的裁縫來,給你量量尺寸,做幾身好看的衣裳。”

母親素日喜靜禮佛,還不知她的手藝,阿音笑起來,忍不住湊近靠着她的肩膀:“阿娘想如何都好。”

溫氏見她這樣乖巧可人,難免想到這些年來吃的苦楚,一時淚意上湧,拿着帕子按住眼角:“你說我也真是的,明明是大喜的好日子,還這麽哭哭啼啼的不像樣。”

“哪裏不像樣,阿娘不知我前些夜裏,也偷偷哭過好多次。”阿音擡手擦過她的淚,仰頭甜糯道:“我也很想念阿娘,做夢都想。”

母女兩個又摟在一處哭了場,屋內低泣聲纏綿不斷。

紀憲之站在門口,口中低聲絮語着:“音音,阿音……”

手指撫上門框又放下,他被自己的舉動惹笑,一向沉穩的男人搖頭,唇畔露出無奈的笑意。

等到屋裏再沒了哭聲,紀憲之才推開門探頭道:“哭好了?”

“爹爹。”阿音捏着帕子站起身。

紀憲之瞧見她便笑的開懷,哪裏還有适才那副小心又無措地喊她小名的模樣,幾步走過去将她按着坐下:“這是你的家,不用這般拘謹。”

阿音彎唇笑開,點頭應下。

溫氏整理了妝容,擡頭問他:“不是說去尋大哥了?怎麽過來了。”

“我讓長房的明日再過來,免得讓音音不自在。”紀憲之看了眼阿音,随後又道:“阿郢說……靖王殿下來了,說要找音音。”

阿音的神色微微變化,又被另一個小名吸引,好奇道:“阿郢是何人?”

“郢是你哥哥的小字。”紀憲之笑開,随後也岔開了話題,“音音可想知道自己的名字?”

阿音點頭。

紀憲之看着女兒的臉,竟也開了個玩笑話:“那你再喊爹爹一聲,爹爹就告訴你。”

不料被逗,阿音鼓着腮幫子笑,卻還是乖乖喊了聲:“爹爹。”

讓這一聲喚的心都軟了,就算是要星星,紀憲之都想上天去給她摘來,哪裏還舍得繼續逗她玩。連忙道:“叫頌音,紀頌音。這是你姑母給你取的名字,那年你出生時,正是她省親的日子,見着你便愛不釋手,哪裏還管的上族譜字牌的事兒。”

阿音當然知道紀貴妃這個女人,乃是皇室與紀家這麽些年來,關系親密的關鍵人物。

思及此,阿音下意識問:“那這個名字……”

紀憲之微微嘆息:“這是你姑母當年給她的孩兒取的名字,只可惜那孩子福薄,還沒能生下來就死在了腹中。這些年你姑母也最為牽挂你,如今将你找回來,想來她才是那個最高興的。”

“等過些日子叫你大姐帶你入宮,去見見姑母。”

說到紀家的另一樁傷心事,阿音體貼的趕緊換了話題。直到紀懿淮的貼身小厮再次來請,阿音才記起,适才紀憲之過來的目的。

她與父母告辭,提步出了攬月閣。

大抵是得知自己有這麽多的人思念愛護着,阿音在面對趙承譽時的不耐也輕了不少。她看着穿玄色暗紋的男子,心中平靜,緩慢走了過去。

“殿下尋我,可是有什麽要緊事?”

趙承譽這幾日清瘦不少,他想到終于了卻阿音前世夙願,眼底染上真切笑意:“我來是為了恭喜你,恭喜你終于找到了家人。”

阿音心中奇怪:“殿下為何會知曉?”

“先前曾聽到你說過此事。”趙承譽對她的懷疑處變不驚,随即道:“且你兄長也來找過我,同我了解過你的一些情況。”

“那多謝殿下。”阿音福了福身子。

趙承譽瞧見阿音軟硬不吃的模樣,心中無力,卻又在暗暗念想着:他也算是為紀懿淮提供過有效信息之人,是不是也能算作間接幫助了阿音。他做的這些不足為道,但能不能抵一抵前世沒能幫阿音找到親人的罪。

只可惜話還沒說,他就聽見紀懿淮在身後問:“音音?我還以為你還跟阿娘在一起。”

“哥哥。”阿音眼睛一亮,親昵地去到他跟前站好:“适才阿娘讓我們去祠堂,應當是要我去見見祖父祖母。”

紀懿淮摸摸她的頭,柔聲道:“聽你的。”

說完,他看向趙承譽,眼中的笑意斂起幾分,作揖行禮:“能夠尋到阿音多虧了殿下幫忙,今日實在不便招待,待日後有機會,我再同陛下好好道謝。”

告辭後,紀懿淮帶着阿音遠遠離去。

兩人身形對比,阿音的背影愈發小巧。

趙承譽看着他們兩人,此時終于明白了嫉妒的滋味,他嫉妒每一個在阿音身邊的人。不過想想紀家這樣護短,那日後一定能很好地保護阿音。

前世她身邊那樣空曠,是趙承譽自己沒能把握好機會。如今阿音一切都好,只可惜身邊并肩而立之人不是他。

都是他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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