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chapter:01
楔子(上)
晉元五年末。
冬,大雪。
京都城內張燈結彩。
這樣喜慶的氛圍下卻透出絲絲詭異來,大家三五成群嘀咕着什麽,眉目間堆滿了好奇和興奮之色。
今日,有兩人要被問斬。
此二人并非亂臣賊子,而是大晉皇帝的寵妃和皇長子。
行刑定于午後。
人們酒足飯飽,剛好跑來看個熱鬧。
朝綱之事,大夥兒不懂,欺君卻是大罪,誅九族,不得了的大罪。
人群中議論紛紛,都說那殊妃不守婦道,私通和郡王,生下孽子,枉費皇帝對她那般寵愛,卻不知感恩做出此等龌蹉之事,真真是個恬不知恥的淫*婦!
押運犯人的囚車緩緩而來。
囚車一圈圍滿了百姓,不知是誰帶的頭,“蕩*婦!賤人!打死她!”一塊巴掌大的石頭便砸了過去,女子的額頭立馬流出嫣紅的血。
“幹什麽?”護送的侍衛厲聲喝止,“退後!”
人群卻仿佛螞蟻見了蜜糖,洶湧地擠過去。
一枚臭雞蛋砸過去,“啪——”在女子肩頭炸開花,黏糊一片。
繼而,爛菜、石頭……紛紛砸開。
“打死她!打死這個賤*人!”人群中一聲響起,萬聲呼應,“打死她!打死她!”
女子站在囚車中,不閃不避。
“住手!不準你們傷害母妃!”反倒是後面囚車中的皇長子瞪着紅腫的雙眼怒視百姓,他衣衫破爛,滿臉污垢,黑亮的雙眼蓄滿了怒火,小小的身板挺直,“你們統統退後!退後!”
一個被母親抱在懷中的小男孩啃着手裏的糖葫蘆問,“娘親,那個小哥哥為什麽被關在籠子裏?”
“因為他是個野種。”
皇長子臉色慘白。
“野種!”小男孩将手中的糖葫蘆砸過去。
鋒利的尖棒在皇長子臉上劃下一道細長的傷痕,他握緊小小的拳頭,“不!我不是!我是大晉國的皇長子,你們這些刁民豈敢如此對我!”
大雪漫天飄下。
人們裹緊身上的棉襖,亦步亦趨地跟着囚車。
刑場設在鬧市口,冰冷的斬首臺,冰冷的儈子手,等候已久。
監斬的是刑部大人李銘淵。
四十開外,面目嚴峻,留着細白的小胡子,他坐在主位,端然肅穆。
囚車在斬首臺前停住,随行侍衛打開鐵籠,白衣素裹的女子緩步走了出來,手腳皆束上沉重的鐵鏈,每走一步都在雪地裏拖出殷紅的血印,她的臉色蒼白,嘴唇蒼白,連着眉毛、頭發都被白雪覆蓋上薄薄的一片,她的白似乎已經融入了這天地間。
皇長子也被架出囚車。
“母妃——”
侍衛一把扣住沖上去的皇長子,提小雞般拎了起來。
女子聞聲轉身,默默流下眼淚,緩緩蹲下身子,對他招手,“照兒……”
“大人。”侍衛有些為難地看向李銘淵。
李銘淵微微閉了閉眼,擺擺手,“讓他們母子道個別吧。”
皇長子一得自由便猛地紮進女子的懷抱,嘤嘤哭泣,“母妃,父皇真的要砍我們腦袋嗎?”即便到了這一步,他也不敢相信那個陪他讀書,教他騎射,對他疼愛有加的父皇會下旨殺他們,“父皇一定是被人騙了,我怎麽可能不是父皇的兒子?母妃,你與父皇好好說,他會信你的。”
女子看着懷中才五歲的稚子,心中的疼痛蔓延向四肢百骸,不禁摟緊皇長子小小的身軀,“照兒,你會害怕嗎?如果母妃說什麽也改變不了你父皇的決定,他非殺我們不可,照兒會害怕嗎?”
皇長子看着母親絕望的水眸,小小的身軀慢慢顫抖起來,“不,不可能,父皇不會的……父皇不會的……他那麽疼我,那麽疼母妃……”
“照兒……”
“我要見父皇!我要見父皇!”照兒掙開女子的懷抱,沖下斬首臺。
一個侍衛輕松地将他拎了回來。
“放開我!放開我!你們大膽!我是大晉國的皇長子!放開我!我要見父皇!我要見父皇!”他憋紅了臉,奮力掙紮。
“照兒要見朕嗎?”
漫天大雪裏,高大的白駒上端坐一人,裘帽黑氅,尊貴冷然,兩邊随行的是禦前總管劉進德和近身侍衛夜殺。
李銘淵一愣,首先反應過來,忙跪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周圍侍衛一并下跪,三呼萬歲。
一衆老百姓傻眼了,皇帝?皇帝居然會親臨這樣污穢的刑場,這可是史無前例的奇聞!
百姓得見天顏,激動之情溢于言表,紛紛伏地,高呼萬歲。
一時,聲動天地。
女子緩緩站起身,白雪皚皚中,一站一坐,四目相對,皇帝淡淡一笑,“愛妃,朕來了,送你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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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2
楔子(2)
天地間跪倒一片,唯獨她遺世獨立,“臣妾無上榮幸。”
皇帝躍身下馬,登上斬首臺,對李銘淵道,“李愛卿平身。”
李銘淵謝恩起身,侍立一旁。
禦前總管劉進德低眉上前,鄭重跪于五步開外,“老奴給殊妃娘娘請安。”
女子退開一步,“年素七受不起。”
李銘淵暗驚,按理說,這劉進德侍奉皇上多年,乃皇上身邊最為親近之人,而那殊妃不過是一介将死之人,劉進德卻對她如此恭敬……李銘淵不禁多看了女子兩眼。
皇帝在正中的位置上落座,微笑着問李銘淵,“李大人不介意朕越俎代庖吧?”
“臣不敢,一切還請聖上定奪。”
皇長子見到皇上萬分驚喜,剛要沖上前卻被夜殺攔腰截住,對上夜殺千年不變的冰山臉,皇長子不禁哆嗦了下,他一向懼怕此人,小臉慢慢轉向皇上,怯怯地喚了一聲,“父皇……”
皇帝對夜殺擺擺手,溫和地看着照兒,“照兒方才不是要見朕嗎?”
夜殺退開。
“現在見着了,照兒想對朕說什麽?”
皇長子雖年幼卻相當聰慧,他注意到父皇口氣中的疏離,意識到事情确實不同尋常,再不敢造次,遂恭敬地走近跟前,小身軀顫巍巍地跪下,“父皇,兒臣是想為自己和母妃讨個公道,懇請父皇萬勿輕信小人讒言,錯殺無辜。”
清脆的童音擲地有聲,四野寂靜。
須臾,皇上才問,“你怎知自己無辜?”
皇長子小臉白了白,“若非無辜,那和郡王在何處?父皇如果證據确鑿,為何不拿了那人來問罪?”
“大膽!有你這般質問皇上的嗎?”李銘淵氣得小胡子直翹。
皇帝卻不惱,而是笑眯眯地看向女子,“愛妃,照兒言之有理,要不朕就拿了那人來問罪?愛妃以為如何?”
女子咬着毫無血色的雙唇,只覺得心灰意冷,“皇上要殺便殺,何必廢話。”
“愛妃這般急切求死,莫不是黃泉路上已經約好了?”皇帝雖然在笑,眼底卻藏着森冷的殺意。
女子微微一愣,驀地笑開,“是啊,我們約好了,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聞者恨不能割了自己的耳朵,這殊妃膽兒也太肥了,居然敢當着皇帝的面承認與別的男人有山盟海誓?!此等大逆不道,有辱皇家顏面的話,不是她死,就是他們死啊!
皇帝眉目冷凝,定定瞧着白雪皚皚中的女子,似乎要從她面上辨出此話的真僞來,“照兒。”他忽地轉臉,對皇長子溫和的笑道,“你母妃想帶着你黃泉路上去見你親爹。”
女子看向兒子,滿心愧疚,“照兒,母妃對不起你……”
“不!”皇長子猛地捂住耳朵,拼命搖頭,“不!母妃騙人!我沒有什麽親爹!我是父皇的兒子!我是大晉國的皇長子!”
皇帝頗為贊許的點點頭,“那麽照兒,若是朕殺了那人,你可會恨朕?”
皇長子呆了呆。
女子大驚,“你——”他分明答應過她不會傷及和郡王的性命,他分明答應了的!“居然出爾反爾!”
“那又如何?”皇帝不以為然。
“無賴!”
皇帝站起身,緩緩走向女子,眼中有着滔天巨浪,“今日之役必有一死,愛妃你看,這冰天雪地的多美啊,以天為蓋地為椁。”他走到女子身前站定,眸光柔和,“愛妃,這是朕送給他最好的葬禮。”
女子的腳步踉跄,連連後退,“可……可他是你最好的兄弟……”
“若他肯安分守己……”皇上沒有說下去,眼神中卻充滿了警告。
劉進德快步走近皇帝,在他耳邊低語兩句。
女子驀然驚醒,今日的行刑原來不只是針對她與照兒,還有和郡王!皇上以她與照兒為誘餌,企圖将和郡王等人一網打盡!
女子立于白茫茫的高臺上,目光環視四周,原來這是個圈套……
“皇上,時辰過了。”李銘淵盡職提醒。
“不急。”皇帝悠然擺手,他在等,等魚兒上鈎。
女子心急如焚,不行,她不能連累和郡王,今生無法還他的情已經很愧疚了!
悄悄地,她靠近儈子手身邊,那人虎背熊腰,此刻依然匍匐跪地,泛着冷芒的大刀就擱在身側,女子猛然抽起地上的刀,速度快如閃電,待衆人反應過來之際,那抹寒鋒已經劃過脖子,殷紅的鮮血不斷湧出,女子如翩飛的蝶,嬌軀在寒風中輕顫了兩下,終于無力倒地。
就讓她,用生命來償還吧……
天地間仿佛瞬間失去了顏色,失去了聲音,失去了一切光彩,皇帝眼中只有那抹白,頃刻融入雪中,紅,慢慢擴散,觸目驚心。
夜殺暗自握緊了手中的劍鞘,劉進德背轉過臉去,皇長子凄厲叫着‘母妃’,百姓一片唏噓之聲。
一道黑影快如疾風,輕而穩地托起女子的身子,手指如電,快速封住她身上幾處穴位,陰冷的聲音飄入耳中,“沒有朕的允許,你不準死!”
女子的意識慢慢潰散,他終是不能利用自己手足相殘了,他終是……舍不得自己死啊……她居然想笑,口中一股腥甜沖出喉嚨,女子猛地咳出一口血。
“你以為你死了朕便會放過他嗎?”皇帝猛地抱起女子,疾步離去,“你太天真了!如果你真敢死!朕定要他陪葬!”
待衆人反應過來之際,皇帝的千裏駒已經遠去,白雪皚皚中,一個黑點逐漸消失。
chapter:03
月華如水,鋪灑在寧靜的街面上。
夜,在持續。
黑色的身影如同宣紙上的一滴墨,恰如其分地掩入暗巷之中,再無蹤跡。
‘靖王府’的後院,燈火忽地滅了。
一陣兵荒馬亂,賊人卻已不見蹤影,只留下一張字條,上面寫道:不必苦心尋找,本宮不會出面。
靖王認得這個筆跡,确實是七殿下的。
劉進德站立一旁,如木雕般,須臾才跪下,“王爺,有些事是該讓七殿下知道了。”
靖王坐在輪椅上,緩緩點燃手中的字條,一言不發。
“或許,有一個人可以令七殿下改變主意。”劉進德仰頭望向面色沉靜如水的靖王,不知他到底是何種心思,“小七是年将軍唯一的女兒,年家慘遭迫害,包括他的妻兒老母都沒能避過禍亂,老奴相信七殿下對此事是不知情的,否則斷不會無動于衷!”
靖王眉目深遠。
“當年七殿下苦戀年将軍,雖然兩人最終未能修成正果,但她可是在皇上面前立誓要庇護年家子孫直至壽終正寝,若非七殿下遠嫁離京,年家也不會出那樣的事。”
靖王長久沉默。
“王爺……”劉進德不知靖王心中作何想法。
靖王揉了揉眉心,“容本王再想想。”
“王爺,我們沒時間了,皇後這些年已将戶部、禮部、兵部的權利一點點掌握到自己手裏,昨兒老奴打聽到皇後欲與婁家結親,人都已經送進東宮了,定日子不過是早晚的事,若是太子與婁家真的結親了,皇後便是如虎添翼,到時候再想拔除……”劉進德沒有再說下去,其中的利害關系靖王自然一清二楚,“這些年皇後之所以沒有動您,不是她動不了,而是她覺得您不足為懼,若是您不趁着如今後宮還有雲妃娘娘牽制她的情況下及早動手,将來萬一被她察覺到風吹草動,恐怕就不會如當年那般再輕易放過我們了!”
劉進德說的話在靖王腦中徘徊,他口中的字字句句以及那潛藏的危機,靖王比任何人都清楚且深入骨髓,當年若非他落崖摔斷腿,又聽從謀士的建議裝瘋賣傻,焉能自皇後的手心逃出生天?
良久,靖王才點點頭,“依你吧。”
“諾。”劉進德欣喜離去,要開始着手安排,一場硬戰終是避免不了。
****
年素七入宮有一年多了,先前是随月夫人進了東宮,不知因何緣故,月夫人始終不得皇後喜歡,連帶着月夫人身邊的人都被宮人欺辱,年素七的性子本就倔強,因此吃了不少苦頭,小到掌掴大到棍棒,每次她哥哥入宮見她時都沒見她完好過,後更因一場人命案子被牽連,若非太子殿下相助,怕是早已丢了性命,于是她又在太子殿下的寝宮當了一段時間的差,太子對她倒是很照顧,依年素七之見,大約是看在月夫人的面子上,後來哥哥拖了不少關系,才将她弄到‘太醫院’,拜在蘇大夫蘇陌門下。
轉眼入冬了,天邊飄起了第一片雪花,年素七蹲在火堆旁,搓着冰凍的小手,時不時放在嘴邊呵氣,自八年前的那個冬天被生生凍暈了之後她就特別懼寒,一到冬天便像只懶散的蟲子,蜷縮起來,一動也不願動。
蘇陌注意到年素七懼寒,細細查看了她的體質,然後配了一些暖胃驅寒的湯藥,天天逼着她喝,喝了個把月,總算手腳暖和了些。
年素七天天除了研究藥材和看醫書,也沒有其他重要的事。
‘太醫院’的配藥太監小桃子經常跑來看她,跟她八卦宮裏頭發生的事,也時常帶些新鮮的小玩意給她。
今天他又興匆匆而來,一臉喜氣,“大喜事啦!太子殿下要娶正妃了!”
年素七正在整理一堆藥材,聽到此話,手下意識地抖動了下,藥材灑落一地。
“呀,小七,你怎麽這麽不小心!”
年素七瞪了他一眼,“別廢話,還不是被你一驚一乍給吓得,趕緊來幫我收拾好,小心被師父看到。”
小桃子蹲下身子幫她一起整理藥材,“你師父又去‘瀾香殿’了,聽說月夫人的心疾加重,恐怕要重新調制藥量了。”
年素七手頭頓了頓,沒有做聲。
“小七,你要不要去看一下月夫人?”小桃子知道她和明月之間的關系不一般。
年素七低下頭,“有師父在,月夫人不會有事的。”她想自己曾一度垂涎明月的夫君,就感覺沒臉見她。
小桃子見她神情抑郁,忙轉開話題,“這個‘太平殿’的婁小姐真不是一般的厲害角色,聽說……”他小心翼翼看了看四周,見無人才湊近年素七耳邊說,“聽說太子殿下已經寵幸過她了。”
年素七的拳頭慢慢握緊,松枝的刺深深嵌入掌心也渾然未覺,小桃子又道,“太子殿下大概是騎虎難下,對方可是婁相之女,加上皇後娘娘的施壓,只好娶了。”
皇後?
年素七想到先前皇後在‘紫竹廳’上演的一出苦肉計,硬是将這個婁小姐留在了太子寝宮的偏殿‘太平殿’,太子雖震怒,卻也不能當面與皇後撕破臉……
“小七,你的手流血了!”小桃子大驚小怪,“哎呀,怎麽這麽不小心?快快,先別整理了,我幫你包紮一下。”
年素七任小桃子拖着走,看他誇張地将自己的手包成個粽子,“這樣你師父就不會責怪你弄撒了藥材,我聰明吧?”
年素七抿嘴笑了下,“聰明。”
他娶妻了。
站在廚房門口,聞着瓶蠱裏濃郁的藥味,望着外頭飄落的雪花,年素七在宮裏的第一個冬,迎來了東宮的女主人。
蘇陌推開虛掩的門,“小七,藥煎好了嗎?”一股冷風席卷而來。
年素七點點頭,“快了。”
蘇陌沒有進來,“煎好後讓小葵子送到‘無極殿’去。”
無極殿?
那裏是太子殿下的寝宮。#####感激小主們入坑嘻嘻。
chapter:04
她猛地擡頭看向蘇陌,見他盯着自己看忙又低下了頭去,“好。”
蘇陌臨走前還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
年素七擡頭對他一笑,“師父放心,徒兒不會亂跑的。”
太子娶妻的那日,東宮異常熱鬧,張燈結彩,賓客如雲,美味珍馐,觥籌交錯,喜炮煙火整整放了一宿,幾乎照亮了整個京都的夜空,那是一個不眠夜,‘太醫院’裏前所未有的清閑,所有人都跑去‘無極殿’讨喜錢了,空蕩蕩的‘太醫院’裏只剩年素七一人,屋檐上的龍爪處挂着紅燈籠,上面貼着鮮紅的喜字,她孤獨地坐在房中,透過窗棂的貼花看着外頭明滅的煙火,一坐就是一宿。
藥煎好了。
年素七攏了攏夾襖,端着湯藥去主堂找小葵子,轉了一圈也未見他的影子,便随手抓過一個忙碌的太監打聽,他說,“小葵子好像去了‘月乾殿’。”
“哦。”年素七想了下,把手中的湯藥遞給他,“那你看看誰有空幫我跑一趟‘無極殿’?”
那太監有些不耐煩,“你沒看到大家都在忙嗎?”
年素七掃視一圈,個個埋頭忙碌,腳不沾地。
她躊躇了好一會兒,心想,罷了,還是自己跑一趟吧,‘無極殿’那麽大,也不會剛巧就碰上那個人了。
外頭風很大,像刀子般割着她的臉,年素七縮着脖子,盡量把臉蜷入衣領內,捧着湯藥的手已經凍得通紅,今年的初冬就這般冷,再往後可怎麽過?
‘無極殿’離‘太醫院’步行大約需要一炷香的功夫,雪花飄落她的發頂、眉梢、眼角,凝結成晶瑩的淚珠然後順着面頰無聲滑落,年素七騰出一只手來輕輕擦去。
腳底踩着積水,她一步一步向‘無極殿’走去。
那樣熟悉的路,她已經半年未曾踏足了。
站在‘無極殿’殿前,爍金大字懸于正中,威風凜凜,年素七看着它,癡癡發呆。
“什麽人?”門外的守門太監大聲質問。
年素七定了定神,忙端着湯藥低眉走過去,“奴婢是‘太醫院’的煎藥丫鬟,這是蘇大夫交代奴婢送來的藥。”
守門太監冷聲道,“擡頭說話。”
“我是蘇大夫的徒弟,年素七。”她微微擡起頭來。
那太監湊近看,才驚喜道,“真是年姑娘!”他态度大變,連忙接過她手中的湯藥,“這大冷天的居然勞煩姑娘親自送藥,殿下知道了定要責罰我等,姑娘趕緊進殿取取暖吧,霓雲姑姑剛好也在,她還時常提起姑娘……”那太監熱情地拉住年素七的手臂。
“不了。”年素七淡淡打斷他,“你是叫小卓子吧?”
“是啊是啊,沒想到姑娘居然還記得我。”小卓子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
“小卓子,麻煩你将這碗湯藥轉交給殿下。”她輕輕拉開他的手臂,“莫要提我,謝謝了。”說罷,轉身離去。
“喂,等等……”身後隐約傳來小卓子的挽留。
腳步未停,年素七毅然離去。
還有十個月的光景,她就要離開這裏了。
那天,蘇陌聽說年素七去‘無極殿’送了湯藥,沒有多說什麽,只囑咐她明日繼續煎藥。
當年素七接連煎了半個月的藥後,終于忍不住将倒出的藥渣細細查看了一遍,不由心驚,這是解媚藥!
太子為何要吃解媚藥?
反言之,是誰給太子下了媚藥?
傍晚時分,待蘇陌回來,年素七拿着包好的藥渣走到他面前,将藥包遞給他,他只伸手輕輕撥弄了兩下,“為師原以為你還能再忍兩天。”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年素七焦急地問,“媚藥可是宮中大忌,誰會有這等膽子?”而且媚藥非常傷體,若是長期服用,會導致腎髒衰竭,人就像一口枯井,慢慢被掏去,最後只剩一具空殼。
蘇陌将藥包擱在桌上,繼續看他的醫書,“你不要過于緊張,這種媚藥的劑量很小,就算長期服用對人體傷害也不大,何況為師已為他調配了解藥,不會有事的。”
“誰?”年素七的心卻不能就此放下,這樣一個處心積慮的人留在太子身邊太危險了!
蘇陌挑眉看她,“你管好自己吧,宮中的是是非非莫要參與進去,否則就走不出來了。”
年素七微微冷笑,“師父便是這般明哲保身的嗎?”
沒想到蘇陌居然點點頭,“是的,所以為師與任何人都相安無事。”
年素七痛心,“什麽事都影響不到師父嗎?如果徒兒遇到危險了,師父也會置身事外嗎?”
蘇陌慢慢放下手中的醫書,“小七,不要鑽牛角尖,你不會有事,為師也不會讓你有事。”
年素七知道在他這裏是問不出什麽來,憤然離去。
蘇陌一直讓她煎藥。
又煎了七天,她再問他,“師父,殿下就要一直吃着這解藥吃一輩子嗎?”
蘇陌想了下,轉臉對她笑道,“倒也用不了一輩子那麽長,等施藥的那位主子有了,這藥大概就停了。”
年素七慢慢握緊手心,“師父,那人到底是誰?”
蘇陌坐在她對面,拿筷子敲了敲她的碗沿,“寝不言食不語。”
“師父——”年素七焦急。
“沒有誰要害殿下,只是争搶恩寵罷了,而且此人手法隐秘,劑量适度,若無高人指點便是自身精通此道,她這般用心良苦地設計殿下,不過是想得一龍子穩固地位罷了。”
“那也不行!”年素七态度堅決,“如若師父再這般放任不管,我便秉明皇後娘娘,讓她定奪!”
“皇後?”蘇陌淡淡一笑,“丫頭,你把這宮中想得太簡單了。”
“師父此言何意?”
chapter:05
“皇後娘娘雖是殿下的母後,卻也是大晉國的國母,她要考慮的遠遠不止她的兒子,還有她兒子的江山,為了大利犧牲小利亦是合情合理之事。”
“師父說的‘小利’莫不是指殿下的健康?”年素七的心被憤怒的情緒包圍。
“小七。”蘇陌深深看了她一眼,“這就是皇宮,千百年來都是如此,不是憑你我之力就能改變的,如果你還想離開這裏,還想安安穩穩的過平凡日子,就低下頭,閉上眼,捂住耳,什麽都不要管,什麽都不要問。”
年素七定定看了蘇陌良久,他的話令她無法反駁,卻也令她無法茍同,她擱下筷子,“我吃飽了。”
那一晚,年素七再次失眠了。
翌日,她拉住小桃子問,“最近太子殿下偏寵哪位夫人?”
小桃子一副大驚小怪的模樣,“這你都不知道?自從我們殿下娶了太子妃之後便再也不踏足別的寝殿了。”
婁小姐?
太子妃住在‘極樂殿’裏,當年素七捧着一碗蓮子羹走到門口時,殿門側掩着,太子妃正坐在殿中撥弄着琴弦,一個小宮女在一旁幫忙調試,“好了沒?殿下馬上就來了。”
小宮女忙道,“好了好了,娘娘莫急。”
“怎能不急?殿下要聽我的新曲呢。”太子妃催促道,“你再快些。”
“諾。”
年素七深吸口氣,敲了敲殿門,揚聲道,“奴婢年素七奉蘇大夫之命給娘娘送羹湯。”
裏頭隐約傳來太子妃問宮女,“誰呀?”
“不知道,說是送羹湯的。”
“讓她進來吧。”
殿門大開,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小宮女笑眯眯道,“娘娘讓你進去。”
年素七微微鞠躬,提步進殿。
“娘娘金安。”她恭敬請安。
太子妃還在撥弄琴弦,頭也未擡道,“擱在桌上吧。”
這是年素七第一次進‘極樂殿’,裏面裝飾金碧輝煌,極盡奢華,殿中植有玉桂、竹蘭,金鼎的小炭爐裏燃着銀碳,無聲無煙,卻異常暖和,這種碳就算在皇宮中也是極其稀缺的,東宮之中除了‘無極殿’,也只有太子妃這裏才有。
她深嗅了口氣,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梅香,梳妝臺上擺着一只長頸瓷瓶,瓶中幾株梅花,生機盎然,可這梅花之香似乎太過濃郁了些,不似從那瓶中發出,而是……年素七正待細看,忽聽那小宮女吃驚道,“你還杵在這兒幹嘛?”
年素七忙擱下手中的羹湯,“對不起對不起,奴婢初次來娘娘的‘極樂殿’,一時間看呆了,對不起,奴婢這就離開。”
“不礙事,小秋,莫要吓到人家了。”太子妃擡頭對年素七笑了下,那張娟秀的面孔上露出和煦的笑容,“別怕,想看便看,本宮這‘極樂殿’裏又沒有洪水猛獸。”太子妃看到她的臉笑容有一些凝滞,“你……看上去有些面熟,本宮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
年素七笑得一派自然,“奴婢是宮中的婢女,偶爾遇見也屬常事,娘娘自然會覺着面熟。”那股梅香在熱氣騰騰的房中越發濃郁起來。
太子妃愣了下,随即釋懷,“也許是吧。”
“羹湯已送到,那奴婢就先行告退了。”年素七低了低眉,悄然退下。
殿門打開,冰冷的寒風撲面而來,鑽進衣襟,鑽進袖腕,無孔不入,不遠處,一道熟悉的身影迎面而來,那張俊逸的面孔上帶着年素七思念已久的笑容,她慌不擇路,連跪拜請安都忘了,低着頭從他身邊匆忙而過。
“站住!”熟悉的聲音傳來,帶着一絲陌生的寒意,“幹什麽的?”
年素七後退了兩步,低低跪下身子,故意粗着嗓門道,“奴婢是奉蘇大夫之命給娘娘送羹湯的。”
太子沉默了。
年素七緊張地跪在地上,渾然不覺膝蓋處傳來的陣陣寒氣。
太子走近兩步,“蘇大夫?”
年素七的心高高提起,“是。”
“她好嗎?”太子沉默片刻,突然問。
“啊?”年素七不明白太子為何突然問起師父,只得匆忙答道,“師父很好。”
“師父?”太子微微拔高聲線。
年素七驚覺失言,忙說,“奴婢的意思是,蘇大夫……蘇大夫很好,我們‘太醫院’都管蘇大夫叫蘇師父……”她到底在說什麽呀?“奴婢……奴婢告退。”
年素七站起身,也不等太子開口,轉身便跑。
手腕被人用力扣住,太子的聲音近在耳畔,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齒道,“年素七,你到底要躲我到什麽時候?”
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被他抓住的手腕像是着了火。
“殿下!”高階之上傳來太子妃驚喜的叫聲,“您來了!”
太子依然冷冷地看着年素七,半晌才松開鉗制她的雙手,年素七受力不穩,跌倒在雪地裏,太子的腳步微微急行了兩步卻又生生頓住,一轉頭,他迎向太子妃,“愛妃,天寒地凍,怎麽不在屋裏好好呆着?”
年素七慢慢擡起頭,看着太子離去的身影,半年未見,他似乎單薄了不少,是吃穿不如意還是政務太忙碌?她的目光忍不住追随着他,直到撞上太子妃若有所思的眼神才倉促收回,爬起身,年素七狼狽而逃。
當晚,年素七躺在床上,将白天在‘極樂殿’的情形回憶了一遍又一遍,殿中的每一個物件都在腦中反複琢磨,除了那香有異常外,其他并無可疑之處。
不行!她一定要設法提醒殿下!
輾轉反側間,年素七迷蒙睡去。
睡夢中,隐約感覺臉頰癢癢的,她伸手抓了抓,卻猛地抓到一個溫熱的物體,吓得她立馬清醒過來,“什麽人?”一個黑影出現在年素七床邊,“救命——”
對方立馬捂住她的嘴,“別吵!”
年素七聽到這個聲音頓時僵在原處,夢,一定是夢!否則太子殿下怎會出現在此?
“你——”年素七的嘴躲在他的掌心下,吐字含糊不清,“怎麽會在這裏?”
黑暗裏,太子定定看着年素七良久,“你覺得呢?”
chapter:06
太子低低嘆了口氣,伸手握住她的手,“算了,你也不必知道。”
就這樣,一個躺着,一個坐着,透過窗外的月色,四目相對,他們誰都沒有說話,沒有人願意打破這一刻的寧靜。
過了許久,他才将她的手輕輕搓揉着,“捂了這麽久,還是不見暖。”
太子慢慢搓揉着年素七冰冷的手,讓其慢慢發熱發燙,如同她的心也被他慢慢捂熱,捂燙。
從那日起,太子隔三差五便會跑來找年素七,每次都是夜深人靜之時,有時還會帶來一些好吃的點心和美味的小酒,他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她不催促他便不走,還有一次待到了微晨時分才離去,險些被人瞧見。
年素七的笑容越來越多,這個寒冬似乎沒那麽冷了。
一日,蘇陌捧着一堆過冬棉襖進來,“這是你的。”
“這麽多?”年素七有些吃驚。
“不奇怪,‘太醫院’裏每個人都這麽多,不止如此,我們‘太醫院’居然還分到了銀碳,這可是從未有過的殊榮。”蘇陌盯着年素七瞧,“太子殿下突然這般隆恩厚重,讓‘太醫院’實在受寵若驚。”
年素七被他盯得有些心虛起來,忙站起身将棉襖收拾好,“太子殿下一向宅心仁厚。”
“是嗎?”
她不再搭腔。
是夜,太子又來了。
年素七經過一個下午的沉思,決定還是與太子坦白心中所想,希望他以後不要再來,這般偷偷摸摸的行徑若是被人發現,恐怕東宮又要起亂子了。
拉開窗棂,讓月色透進來,年素七煮了一蠱小酒,還是從師父的酒窖子裏偷來的,溫熱的,倒在杯中還在升騰着袅袅霧氣,“殿下請。”她舉杯敬他。
太子笑着飲下一杯,随即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打開,陣陣香氣襲來,她定睛一看,居然是烤鴨!
“這是‘禦鼎樓’的烤鴨,我特地囑人去買的,你嘗嘗看。”太子撕下一條腿遞給她。
年素七咽了咽口水,終究抵不過嘴饞,接了過來,“謝謝殿下。”
俗話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讓他以後不要再來的話似乎有些說不出口……
太子臨走前,年素七交了一封信件給他,讓他轉交燕玄。
太子有些不悅,“為什麽要給他寫信?”
年素七不知道該如何說,只是催促着他快走,并叮囑他一定要把信交到燕玄手中。
燕玄現如今在‘翰林院’任職,撰寫文書,定時給皇子們授課,有時也會來東宮與太子聚一聚,只是自從被年素七拒婚了之後,便再也不曾來過‘太醫院’。
那一晚後,太子有一陣子沒來找她。
年素七隐約聽小桃子說,‘瀾香殿’的月夫人病情加重,太子日日相伴左右,幾乎寸步不離。
她想,在太子心中,大概誰也不足與明月相提并論吧?
年素七旁敲側擊地向蘇陌打聽明月的病情,他只說,那是心病。
心病?
外頭寒風呼嘯,天越來越冷了,年素七蜷縮在火爐邊一動不想動,外面傳來倉促的腳步聲,她也懶得擡一下眼皮,房門被猛地推開,一股冷風席卷而來,她忍不住将小小的身子蜷縮得更小,“小七,不好了,出大事了!”
年素七已經習慣了小桃子的一驚一乍,慢吞吞道,“先把門關上再說。”
小桃子轉身關好門,“太子妃中毒了!”
“什麽?”年素七挑眉,“怎麽回事?”
“聽說是側妃娘娘下的毒。”小桃子一臉興奮,“宮中好久不曾有這般轟動的八卦了!”
璇兒?那個溫潤如玉,笑起來沒心沒肺的女子?
年素七直覺不可能,“你聽誰說的?”
“宮裏頭都傳遍了,太子妃是在側妃娘娘那兒喝了一杯茶就中毒了,不是側妃娘娘下的毒還能是誰?”
年素七皺眉想了下,“側妃娘娘不至于傻到在自己殿中害人吧?沒憑沒據的別到處瞎說,小心落人口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