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漫長黑夜過去,迎來晨霧陽光。

猩紅蠍號作為領航船,引領着卡路狄亞海盜團的船隊浩浩蕩蕩地駛過埋葬着西班牙大帆船燒焦的龍骨的海洋,迎上與将近一個世紀前同樣清涼的空氣,駛向泡沫翻湧的大海彼岸,駛向傳說中海盜之王夢想破滅的地方。

卡路狄亞一連接到了好幾封渡鴉的來信,上面的火漆印讓人心神不寧。船長開始忙了起來,一整天都和幹部一起開會修改航線。

忙到推遲了拷問俘虜——唯一一個“黑鼠”的海盜被活捉了,關進猩紅蠍號艙底的牢裏。

希緒弗斯走進船長室的時候,獨自待在船長室的笛捷爾正在箱子裏翻騰。一大把一大把的寶石落在地毯上,室內滿是晶瑩的流光。

終于讓他找到了一支鵝毛筆,一張羊皮紙。

“你在做什麽?”希緒弗斯問道。

笛捷爾拿起鵝毛筆,在羊皮紙上寫下了一小段話,他無視了希緒弗斯的問題,甚至連一個眼神也沒有給他。希緒弗斯驚訝地發現笛捷爾的氣質完全改變了——當他獨自一人坐在屬于猩紅蠍號船長的那張奢華而誇張的扶手椅上,坐姿稱得上端正,毫無“擅動船長物品”的心虛,唇角勾起一抹毫無溫度的笑意。

“你又是以什麽身份問出這句話呢?”當他微微歪頭看向希緒弗斯的時候,希緒弗斯非常确定,有那麽一刻,他的心髒曾經停止跳過。

敢在幹部們開會的時候偷偷溜進船長室,笛捷爾很輕松地猜到了希緒弗斯的身份。

與海盜對立的,海軍……是吧?

雖然猜到了,笛捷爾什麽也不打算說。

放任一個海軍混入海盜船上,獎賞希緒弗斯在海戰中的功勞卻遲遲沒有給他幹部的身份。笛捷爾相信卡路狄亞對希緒弗斯的另一重身份并非一無所知,至少他早就懷疑了。

卡路狄亞自有他的打算,笛捷爾不摻和。

無聲地把希緒弗斯請出船長室之前,笛捷爾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對他說,“你沒進過船長室,所以你什麽也不知道。”

聰明人總是知道自己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

所以在會議“突然”提早結束,卡路狄亞回到和平時沒有兩樣的船長室,漫不經心地問笛捷爾有誰來過的時候,笛捷爾搖搖頭沒說話。

希緒弗斯當然也配合地裝作若無其事,像平常一樣去廚房纏着艾爾熙德問這問那。

他有種預感,今天晚上會出事的。

人類生活在陸地,魚生活在水裏。他們是食物與被食的關系,有時候或許會因為人類誤入魚的領地而被魚吃掉。人魚就是介于二者之間的動物了,客觀地說人魚更像魚一點。

那麽半人魚——又是什麽呢?

“你在看什麽?”傍晚笛捷爾看着舷窗外的海面發呆的時候,卡路狄亞從身後抱住了他。

“……沒想到你還留着我的鱗。”笛捷爾的眼神溫和靜谧,一瞬間好像有滴雨水落進了清澈的湖面,柔柔地泛起漣漪、再回歸平靜。

即使把翻過的每一樣東西都放回原處,卡路狄亞還是會知道有人動過他的東西——既然知道瞞不過去,不如先變相承認自己動過。

“當然,那可是我的寶貝。”卡路狄亞沒懷疑,還是毫無防備地緊緊摟着笛捷爾。卡路狄亞喉嚨裏發出的低低笑聲讓笛捷爾一陣心悸。

那是笛捷爾的鱗,他們第一次的時候,不慎被碰掉的兩片、仿佛打磨光滑的寶石一樣的鱗被專門放珠寶的紅絨小盒子裝起來,靜靜地躺在卡路狄亞辦公桌右手邊的抽屜裏。

這種被珍視的感覺,讓他的心理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感,笛捷爾忍不住發出一聲嘆息。

——單聽聲音都可以撸一發。

立馬卡路狄亞看笛捷爾的眼神就熱了。

“……”真跌價。笛捷爾擡起頭掃了卡路狄亞一眼,後退一步跟他拉開了點距離。

卡路狄亞略驚愕地微微瞪眼——他媽的這條蠢魚嫌棄老子的态度會不會太明顯了點?

簡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晚飯時間和卡路狄亞一起出現在餐廳的笛捷爾身上多了很多紅印和齒痕,這就是嫌棄船長大人的懲罰。新廚娘忍不住問他怎麽了。

“……”笛捷爾,“蟲子咬的。”總不能直說吧!

“那還真是一條毒蟲啊~”新廚娘一張年輕的小臉笑得紅撲撲的,“你一直都那麽喜歡他。”

廚娘你醒醒!你踏入肮髒的大人世界了!

船長大人本尊顯然對“毒蟲”這個說法相當之滿意,忍不住又在笛捷爾脖子上咬出了一個新鮮的痕跡。衆目睽睽之下,沒羞沒臊。

吃過晚飯,太陽落山了,兩人回到船長室時,淺薄的橘色日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投射在半人魚的側臉上。有些柔和,又有些落寞。

今夜沒有月光。

夜深的時候半人魚又唱了一支歌,聽到它的人全都睡得很沉,就連卡路狄亞也不例外——

笛捷爾凝視着卡路狄亞熟睡的面龐,最終還是離開了他的船長。值夜的海盜、看守的海盜也都睡熟了,他獨自潛進艙底的地牢。

徒手扭斷牢裏關押的唯一一個俘虜的脖子,半人魚跳入海裏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天亮以後,猩紅蠍號就要迎來暴風雨了。

三天之後——

克裏拉小鎮半夜下起了大雨,老斯加圖被震撼的雷鳴電閃驚醒,罵罵咧咧地起來關門。

一個默默站在門口、沒穿衣服、渾身濕透的年輕人吓了他一跳,跟十多年前一樣,那個年輕人用海帶圍在重點部位随意地遮了遮。

“真沒想到你居然還會回來,”老人側身讓他進屋,似乎看到年輕人十多年未變的容貌、詭異的裝束絲毫不覺得驚訝,“……還是下大雨的夜晚,還是不記得變回來之前要準備衣服。”

“我來取回寄放在你這裏的東西了。”

年輕人——笛捷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十幾年前笛捷爾随手救下斯加圖的時候,斯加圖正值壯年,還不是現在這個老斯加圖。

他把搶劫作為畢生的事業,他熱愛強盜這個職業,他一直覺得,這是上帝賜給他的天賦——斯加圖還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

就這點來說,斯加圖絕對算得上是一個十分正直、心地純潔的壞蛋。

他坦坦蕩蕩地傲視所有人,他覺得自己有實力有資格做一個富有正義感的強盜。除了搶劫一些品行不端的富商以外,他腦子裏幾乎從來不會想一些歪門邪道的事情,或者是使用一些無恥的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

另外,他非常的鄙視僞君子。

也正是這樣,在笛捷爾救了他,并把一個上了鎖的木盒子交給他保管的時候,斯加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十幾年來他沒有搬家,更沒有試圖打開那個木盒子,他在等笛捷爾。

十幾年過去斯加圖變成了老斯加圖,疾病也漸漸找上了他,可他沒有違背自己的原則。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不過幸運的是,在他有生之年笛捷爾終于回來拿走木盒了。

斯加圖沉默地看着笛捷爾當着他的面把裏面的東西拿出來。寶石的光芒讓破舊的小屋裏亮堂了許多,木盒裏大概是寶貝什麽的……斯加圖沒有對木盒裏的東西表現出更多的興趣,可也沒拒絕笛捷爾帶來的食物。

“謝謝,”穿上了斯加圖提供的衣服,笛捷爾把雨披披在身上,兜帽遮住了臉,“再見。”

老斯加圖擺擺手,看着他走遠。

他們都知道,這一“再見”,可能就是永別了。

笛捷爾冒着雨往南方走去。一路上有行人驚懼地看着這個披着雨披的陌生人徑直朝最南方的禁地走去,卻沒有一個人敢阻攔。

小鎮的最南端是一片廢墟。

那裏有女巫出沒,是禁忌之地,就連它的名字都是不詳。小鎮下雨的時候,廢墟永遠不會下雨;小鎮刮風,風也會停在廢墟外。

鎮子裏的小孩從小就被教育遠離南邊的那片廢墟,仿佛那裏是地獄的入口。傳說靠近禁地就會厄運纏身,踏入廢墟就會染上瘟疫,不幸看到出現在廢墟裏的女巫的人會死。

小鎮裏的人們忌諱廢墟,每年都去小鎮的南方鎮口種樹,一層又一層。現在那裏的森林格外茂密,真的再也沒有小孩往那裏去了。

笛捷爾一走進森林,雨就停了。笛捷爾也沒有摘掉雨披,就這麽披着它,在茂密的森林中穿行。樹越來越多,慢慢地又越來越少。

終于,他的眼前豁然開朗——

破敗的長長階梯曲折地通往廢墟正中,笛捷爾慢慢地、以近乎虔誠的姿态踏了上去。

在多年以後沿着臺階拾級而上,笛捷爾自己也說不清現在究竟是什麽感覺。等他走完了最後一級臺階,如水的月光灑滿了禁地。

窺望四周,能隐約借着月光看見一片建築廢墟,有巨大的殘垣斷壁,似乎是座古城的遺跡。這是歷代女巫祭月,廢墟環抱的地方。

女巫總是與黑暗相伴,烏鴉是她們的信使,她們不詳的黑衣總是那麽神秘;很少有人知道,女巫也是先知,她們緘默是因為她們知曉了太多秘密,那些秘密使她們更加神秘。

最初預知死亡與未來的女巫——或者說女神,在人魚的記憶中就是一位先知。她長年坐在一間沒有門和窗的屋子裏,面朝一面空牆,沒完沒了地梳理她銀色的長發。

當她回頭,看到人類的眼睛,人們就能在她眼裏看到反射的自己。在那雙眼睛裏,他們能夠目睹自己死亡的一刻,那樣他們就能準确地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死以及怎麽個死法。

預知了自己死亡的人類開始恐慌,他們不再享受生活,而是用恐懼折磨自己,直到自己死亡的那刻才解脫。于是最初的女巫被綁上木架用火燒死,女巫也成了不詳的代名詞。

女巫和女神,似乎只有一線的距離。

飄渺的歌聲四面響起,歌頌永不消逝的女巫一族。月亮躲到雲中,廢墟沉入黑暗。

女巫們就要出現了——

半人魚的雙眼在黑暗中閃着幽幽的磷光。

女巫們披着黑色的鬥篷,開始用歌舞祭拜月神,舞蹈的動作卻與大多數朝拜太陽、光明和火的姿勢截然相反,身體後拗,仿佛要折斷脊背一般。天空中烏鴉的鳴叫讓人有種不可名狀的寒意從腳底升起。笛捷爾躲在一塊斷牆後面,看見一列披着黑紗、穿着華美黑衣的婀娜身影從無盡黑暗的虛空款步走來。

領頭的女巫仿佛不屬于這個時空,她的年紀很大了,脊背也不再挺直,皮膚上滿是細紋,滿頭白發盤成繁複的樣式固定在腦後。她穿着一身古老的祭司式樣的衣服,長長的衣袍沒過腳踝,半面隐蔽在陰影之下,手裏擒握着一個占蔔用的星盤。她的左手拇指上戴着一個蛇形指環,正中一枚紫色寶石在夜色裏幽光流轉,猶如一只窺視獵物的獸瞳。

歌聲止了,舞蹈停了,女巫們分成兩列。

從女巫們讓出的通路中緩步走來的是一位肅穆的中年女性,貼身的黑裙看不出材質,緊身與寬松、輕巧又厚重、黑裙上繁複的镂空讓她的美充滿了妖嬈與端莊交錯的矛盾感。

她戴着一個鑲有一枚稀有的孔雀石的純金耳環,看上去十分貴重,手捧祭拜用的燭燈。

在她身後不遠處跟着一位身披黑紗,非常年輕的女巫,那位年輕的女巫始終低着頭。

“誰在那裏?”肅穆的中年女巫停住了腳步,她看向笛捷爾藏身的斷牆,高聲問道。

“一半是人類,一半是人魚。我帶着禮物跋涉而來,只求在這裏見到您。”笛捷爾不卑不亢地從斷牆後走出。鯊魚牙上穿着的那枚戒指閃閃發亮,碩大的紅寶石好像血滴一樣。

他走過年邁的女巫、繞過肅穆的中年女巫,躬身朝那位最年輕的女巫行禮。披着黑紗的年輕女巫這才擡起頭來,她翡翠色的雙眼碧綠而晶瑩,冰冷而神秘,就像蛇的眼睛。

“我需要您的幫助,梅麗莎。”笛捷爾對這位從300多年前一直領導卡洛維女巫家族至今的族長用上了十二分的敬意,盡管她看上去還很年輕,“我願意以實現您的願望為代價——”

這位戴着三枚瑪瑙戒指的女巫終于朝笛捷爾伸出了左手,她輕聲問道,“你想得到什麽?”

月光從雲裏透出來了,光與暗将梅麗莎女巫年輕的臉龐分成了兩半:被月光照亮的半張臉純潔、稚氣而溫柔,仍埋在黑暗裏的眼尾卻挑起一抹詭谲的笑痕、使人如墜惡夢。

你的願望會是什麽?

年輕的、擁有近乎無盡生命的半人魚——

笛捷爾輕輕吻了吻她戴着戒指的手,然後後退一步,半跪着把兩樣寶物放在她的腳下。

克裏拉肯王的王冠,圖塔拉蒙迪歐的面具。

任何一個都足夠買下一座城池。

“一個魔法。”笛捷爾聲音清晰,“一個借助斯塔紐瑪石*,能把人類變成人魚的魔法。”

*斯塔紐瑪石:後文也會出現,人魚的至寶,無上力量的證明,得到它就會成為塞壬;或者說“塞壬”就是被斯塔紐瑪石承認的人魚

我可以和你分享我的海域我的領地,

我可以把我收藏的沉船珠寶放在你懷裏,

我可以帶着你去海裏的任何地方玩,

我可以在剩餘的長長生命裏有你的陪伴,

我可以在每天醒來的時候看到你,

我把我所有收集到的漂亮東西(寶物)都送給你好不好?我只要你。只要有你就夠了。

我要你長久陪在我身邊,抛棄人類身份,直到認識你的人全部死去,你只剩下我。

——卡路狄亞,我愛你。請你原諒我的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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