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從今以後,我就是你的母親。”◎
滿滿一桌美味佳肴,解憶一口都沒有吃。
綁架案是在盛世嘉豪大酒店發生的,但發現八個人的地方,卻是千裏之外的水中維納斯酒店。
八個活生生的人被毫無聲息地轉移到千裏之外,解憶懷疑他們是服用了安眠藥,所以桌上的茶水,轉盤上的佳肴,她一口未動。
為了不讓人起疑,她裝着吃了一些,實則都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吐在餐巾下。
她瞥了眼一旁的原野,不知有意無意,他一直拉着斜對面的幹瘦男說話,碗裏的龍蝦倒是分毫未動。
“……原來你就是天涯上的三川公子!我記得我在首頁見過你,你有個熱帖,叫……叫什麽來着?”原野撓了撓頭。
幹瘦男立即說:“是‘818我的縣城生活和貴公子朋友’吧?”
“對對對!”原野立即拍着手掌。
“那是我浏覽量最高的一個帖子,雖然和最火的那幾個帖子不能比,但也算是天涯出圈的熱帖了。”幹瘦男子一臉得意地說完,旋即捧起了旁邊的高山遙,“不過——我在網上有這知名度,全是托了高哥的福。那群花癡都叫高哥‘公子’,做夢都想見一見真人。”
“我現在還只知道你的論壇ID是三川公子,不知道你本名是叫……”原野問。
“我本名啊,叫馮小米。”幹瘦男說,“對了,你們不是三川縣的人,應該不認識其他人吧,我幹脆給你們介紹一下——”
馮小米煞有介事地站了起來,用雙手指向高山遙的方向,陣仗頗大地說:
“這位是高哥,高山遙,大名鼎鼎的高氏集團公子,你們應該有所耳聞吧?”
原野和解憶點了點頭,馮小米這才轉向高山遙的哥哥,高山寒。
“對面那位呢,也是高氏集團的公子,我們高哥的哥哥,嘿——為了和高哥區分,您要是不嫌棄,我叫您一聲高大哥。”馮小米對着高山寒一臉殷切地笑容。
高山寒笑而不語。
“這是陳皮,我讀高中那會最好的兄弟——當然,我和高哥,還有陳皮,我們三個都是最好的兄弟。”馮小米熱情地介紹道,“你別看他長得兇,其實人很好,講義氣。是吧,陳哥?”
陳皮朝他舉起喝了一半的酒盞,似乎認可馮小米的評價。
“這邊這位美女是我們高中時候的班長宗相宜,學習可好了。以前戴着個黑框眼鏡,穿花棉衣,現在女大十八變,我都不敢認了。”
穿着真絲襯衣的宗相宜眉間閃過一絲厭惡,随即敷衍地扯了扯嘴角。
“……哪裏。”
“只有這不搭理人的模樣,和以前一模一樣。”馮小米砸了咂嘴,看出宗相宜不樂意搭理他,轉而介紹下一個,“這是牟老師,讀書的時候就長這樣,我們大學都畢業了還長這樣——”
被稱作牟老師的中年男人很受用地笑了。
“誇張啦!”
“牟老師是我們的宿管老師,讀書那會我晚上老是嘴饞,燈都滅了,還能找牟老師偷偷借開水煮面吃。要不是牟老師,我馮小米老早就餓死了,哪還有今天?”
馮小米油嘴滑舌地一番話,讓牟老師笑得合不攏嘴。
“你太誇張了,不就是一碗開水的事麽!”
馮小米介紹完,一屁股坐回座位。
“相逢就是緣,以後大家都認識了,有什麽困難要互相幫助。我馮小米雖然沒什麽出息,但在網上還算有些能耐,特別是為了我高哥——我馮小米一定赴湯蹈火!”馮小米花兒一樣的笑臉轉向高山遙,眼睛兩邊堆滿讨好的褶子。
“不是還有一位麽?”原野問。
“誰?啊——把你給忘了。”馮小米像是才看見沉默不語的動漫男,驚訝地叫了一聲,“這還是我們4班的同學,叫周……周……周……”
“周然。”動漫男子頭也不擡地說。
“對!周然!哎,我們班的周然,從小就不愛說話,現在變成死宅二次元了。你那劉海多久沒剪了?刺不刺眼睛啊?”
周然垂着頭,根本沒理會馮小米的話。他胸前的動漫人物,解憶沒認出是誰。
注意到她在盯着自己的T恤印花,周然擡起被劉海蓋住的眼睛:
“你也看死神?”
“什麽?”
“藍染,你知道嗎?”他說。
解憶對這個名字一點印象都沒有,但她鎮定地說:“有印象,我覺得他很帥。”
周然點了點頭,看她的目光多了些溫度:“你很有眼光。”
“我真羨慕你……還有這麽多好朋友。”高山寒看着眼前的熱鬧,眼神轉向高山遙,“我以前讀書時候的同學,現今都沒什麽來往了。”
高山寒聲音輕柔,像他面上似有似無的笑意一樣,仿佛一道沒有存在感的風,輕輕拂過圓桌。
高山遙似乎很不待見這個哥哥,充滿諷刺地說:“你這麽羨慕我,怎麽不去那鳥不拉屎的三川縣也待上三年?”
光線璀璨的水晶燈從頭頂傾灑着,高山寒的苦笑蒙着一層陰影。
“既然是同學會,為什麽只有你們幾人呢?”解憶尋了個機會,主動加入話題。
“因為走出三川縣的就我們幾個。”解答疑問的是馮小米,“其他人沒考上大學,早就沒了來往,就算我們邀請他們,他們也舍不得那點車票和住宿呢。”
看桌上其他人的模樣,也比較認同這個答案。
解憶看向身旁的唐柏若,她沒怎麽說話,餐盤裏已經堆起了龍蝦殼的小山,好像來這裏的目的就是為了吃飽。
“柏若,你嘗嘗這鹿肉。”高山遙将轉盤上的燒鹿肉轉到唐柏若面前,“這是我前陣子去英國度假的時候,在自家獵場裏打的。我聽說你一直在勤工儉學,一定很辛苦吧?我可以給你介紹一份工作,用不着你像現在這樣累——”
馮小米發出意味深長的笑聲,被高山遙瞪了一眼後,悻悻地閉上了自己的嘴。
“不必了。”唐柏若冷冷道。
“你不用這麽客氣——”
高山遙還想再獻殷勤,宗相宜端起酒杯說:“高山遙同學,感謝你今天組織這個局,讓我們四班的人還能在多年後重聚。我敬你一杯。”
高山遙被人打斷,只能将唐柏若放置一旁,端起酒杯喝下宗相宜的敬酒。
酒過三巡,轉盤上的佳肴少了大半。衆人多少都有了些醉意。
“這酒可真厲害,平日我要喝兩斤,今天一斤都沒喝到就開始頭暈了。”馮小米說,“高哥,你這比1573還厲害吧?”
“我也有點醉了,不對勁。”身材健壯的陳皮緊皺着眉頭,“會不會是買到假酒了?”
“胡說八道,怎麽可能?!”高山遙大怒駁斥。
“不對,是迷藥!都別喝了!”原野變了臉色,打翻酒杯站了起來。
衆人聞言,恐懼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的酒杯。
“不,不是酒的問題——”解憶說。
她眼前的景物開始搖晃起來。
解憶難以置信地握住圓桌邊緣,想要穩住不受控制開始傾斜的身體。
她不僅沒有喝酒,甚至沒有吃一口菜。連茶水都沒有入口過。究竟是什麽地方疏忽了?究竟是什麽地方出了問題?
宗相宜已經暈倒在桌上,陳皮想要起身,但随即跌倒在地。其他人也好不到哪裏去。
“去外邊……我的保镖……”高山寒強撐意志說道。
原野剛一想動,疲軟的雙腿就讓他一個趔趄險些摔倒。迷藥的發作,讓他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
在場的所有人都是如此。
原野幾乎沒有遲疑,拿起餐桌上的海鮮叉刺向自己的大腿。
一聲悶哼後,原野扔掉染血的海鮮叉,快步沖向大門。門扉已經從外鎖住,他拉了幾下都紋絲不動。
他幾腳踢在大門上,門扉劇烈地搖晃着。
這麽大的聲響,沒有引來任何人。
雖然原野還在孤軍奮戰,但苦苦抓着圓桌支撐着身體的解憶已經堅持不下去了。
她的意識越來越模糊,視野旋轉着下降。頭頂的水晶吊燈仿佛變成一條旋轉的光帶,纏得越來越緊,越來越暈。
解憶摔倒在冰冷的瓷磚上。
透過餐布下的縫隙,她看見無數蜿蜒的蛇,向四面八方游走。
定睛一看,那是無數幾近無色的霧,被籠罩在圓桌的餐布之下,悄無聲息地向四周蔓延着。
她努力想要拿出藏在褲兜裏的那把小折疊刀,但疲軟無力的手指卻連動彈都成了奢望。
空氣裏的香味越來越濃,解憶最後的感受,是有人抱起了她的身體。
“不要睡……不要……”
那個聲音越來越遠,解憶終于失去意識。
……
“解憶,解憶!”
解憶回過神時,正坐在福利院的大理石窗臺上。
要是被阿姨看見,又會被罵。她剛剛跳下窗臺,福利院的葉阿姨走了進來。
“叫了你半天,怎麽沒反應?快過來,我把你的頭梳一梳。”
解憶沒反應過來,就被重新扯回了窗臺前。
将就着窗外發紅的落日,葉阿姨解下她的馬尾,手腳麻利地給她編起辮子。
福利院的雜事多,孩子也多,大多數時候,男孩子都是寸頭,女孩子都是馬尾,一旦阿姨給女孩子梳辮子,就意味着可能的領養人上門了。
能夠被領養,能夠像其他孩子一樣,擁有一個爸爸媽媽,是福利院裏所有孩子的夢想。
但不是解憶的。
她早就放棄了這個幻想。
她抗拒每一次的會面,因為她已經清楚明白,那些想擁有一個孩子的領養人,他們要的是健康的孩子,而不是毫無血緣的病秧子。
她一次次地在希望裏失重墜落,為了不再感受那種刺傷的痛苦和絕望,她主動舍棄了希望。
解憶相信這一次也會和其他次一樣,她的心中沒有期待,也沒有激動,有的只有不情願的厭煩。
就是在這樣的心情下,她被強行推入院長辦公室。
坐在皮沙發上的女人背對着百葉窗,被分割成許多份的陽光跳躍在她身上。她正在看院長遞出的一份文件,從肩上自然流淌下來的黑發柔順有光澤,在夕陽下閃耀着華光。
聽到開門的聲音,她擡起頭來。
四目相對,解憶落入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
“解憶,你過來。”院長露出由衷地笑意,拉住走到面前的解憶的手,“這是首都大學的物理學的唐柏若教授,你喜歡她嗎?”
解憶一聲不吭,回避了眼前女人的目光。
她喜不喜歡,又有什麽用?
“這孩子今年六歲,因為身體的緣故有些怕生。”院長不好意思地向唐柏若解釋道。
“沒關系。”溫和的聲音,絲毫沒有惱怒。
或許是因為原本就沒有打算領養她吧。
只是院長一廂情願的推銷罷了。
解憶自暴自棄地想,心情更加悲哀。
“你好,解憶。”那女人朝着她輕聲開口了。
解憶用眼角餘光偷偷瞥她。那張臉上,絲毫沒有虛僞和不耐。
“我叫唐柏若,你能記住嗎?”
解憶遲疑着點了點頭。
于是對方笑了。那是她第一次看見唐柏若的笑容。是她從現在到以後,見過最美的笑臉。
“那就好。”
唐柏若溫柔地注視着她,輕聲說:
“從今以後,我就是你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