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謝謝你,這是我聽到的最好的安慰。”◎
一個上午過去了,搜尋周然的行動還沒有任何進展。
一個大活人,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最為吊詭的是,他的失蹤,沒有在人群中引發任何慌亂。
所有人都好像在故意回避已經來到頭頂的烏雲,哪怕傾盆暴雨下一秒就要臨頭,他們還是一廂情願地低着頭,好像看不見,恐懼就會來得晚一些。
但風雨遲早會來。
解憶和原野将所有人召集到九間套房區域。
“你們是找到周然了嗎?”牟老師一臉困惑地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鏡。
其他人同樣不明所以,疑惑的眼神在周圍掃來掃去。
“不完全算是找到了。”原野說,“只能說,一點線索。”
站在陳皮和馮小米身後的高山遙冷笑了一聲,不冷不熱地說:
“找不到就說找不到,趁早承認自己的無能怎麽樣?”
“雖然我們沒有找到周然的人,但是根據現有的線索來看,周然很有可能已經出了意外。”
“你這不是廢話麽——”馮小米說。
無視高山遙及跟屁蟲的話,原野走到高山遙的套房門前,蹲下身來,用準備好的濕帕子在發現血跡的地方擦了擦。
再拿起來時,帕子上已經有了淡淡的紅色印記。
“這是什麽?”牟老師問。
“是血。恐怕,還是周然的血。”原野起身後退兩步,看着位于一條線上的九間套房,“根據牟老師和陳皮的證言,周然是從廚房離開,經過第一個空房間後,叫醒了牟老師和陳皮。”
“意外應該發生在這之後。”原野說,“下一個房間是高山遙的房間,周然在高山遙的門前遇到意外,然後失蹤不見。只留下門下的血跡。”
“有意思的是,這扇門關閉的時候,血是沒辦法滴到這個地方的。”原野在大家面前拉上高山遙套房的房門,門扉嚴嚴實實地蓋住了血跡的位置,“只有當門是開啓狀态的,血液才有可能滴落到這個位置。”
“這說明了什麽?”牟老師繼續問。
說明周然可能是在叫開了高山遙的房門之後,遇到意外的。
牟老師問出問題之後,也立即想到了這一點。
他不再追求答案,而是和衆人一樣,将畏懼防備的眼神投向默不作聲的高山遙。
“什麽意思?找不着人,就開始胡言亂語,到處栽贓了?”
高山遙冷笑起來,他竭力裝作理智的樣子,眼神裏卻流露出尖銳的怒意和殺氣。
“你還有臉說自己以後會是警察?”
“我只是在闡述發現的線索。”原野渾然不懼地和他對視,眼神冷靜而堅毅,“我說什麽了嗎?”
“你不就是想說,是我殺的人嗎?”
“我沒這麽說過。”
“你就是想說!”高山遙怒不可遏。
“小遙,別這樣——”高山寒皺着眉開口道,“原野只是說了自己的發現而已,我們并沒有懷疑你。”
“你們現在不是在懷疑我?!”高山遙反問。
“我們只是希望你能站出來解釋。”高山寒說,“為什麽你的門前有一滴血。”
“我怎麽知道!”
高山遙忽然暴怒,一腳踹開了套房門扉。踢門發出巨大的聲響,門扉撞到牆上又是一聲巨大的聲響。
兩聲巨響後,走廊裏寂靜無聲。
“人不是我殺的,随便你們怎麽想!”
高山遙扔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神色各異。
解憶走到原野面前,輕聲道:“你覺得是他嗎?”
“……不像。”原野收回了落在高山遙背影上的目光。
在沒有其他線索的情況下,試探高山遙的反應是他們的計劃。
高山遙不是什麽好人,但他或許真的沒有殺人。
“如果不是他,那滴血怎麽解釋?”解憶問。
原野看着那不偏不倚剛好落在關閉後的門扉下方的血跡,幾乎快壓到眼皮上方的眉毛緊緊皺着:
“你怎麽想?”
解憶好一會沒說話。
許久後,她開口道:
“排除所有可能,唯一剩下的就是真相。即便它看上去再不可信。”
原野擡起頭,目光落在她臉上。
“這是我母親做研究時,總說的一句話。”解憶說。
原野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兩人都沒有打擾正在思考的彼此。
“那我們接下來,還找周然嗎?”牟老師小心翼翼地問。
“找。”原野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行……再找找,說不定還有什麽線索呢。散了吧,都再去找找。”
牟老師一邊絮絮念着,一邊招呼着其他人跟他一起散去。
只剩下摸不着也看不見的驚惶,暗湧在水中維納斯壓抑的空氣中。
……
用過午飯後,其他人繼續一邊巡邏一邊搜尋周然的蹤跡。解憶和宗相宜則被分配來清理走廊上的碎石。
解憶埋着頭,一下一下地鏟着堆積在走廊裏如山的建築垃圾。
這些明顯是被人特意搬運來阻擋他們唯一生路的石頭,搬了一天也好像沒有明顯變化。
在這走廊的盡頭,隐約可見通往自由的電梯。
“我們肯定被騙了!”
宗相宜撒手不幹了,一屁股坐在了一塊相對平坦的石頭上。
她臉色潮紅,面頰和鼻尖上鋪滿細密的汗珠。那些原本還能看個分明的眼影和底妝,随着汗水的浸泡,已經全然斑駁了。
“我們再怎麽也清理了兩三個小時了,玻璃牆還沒變黑,說明早上工作的人一定偷懶縮短了時間!”
解憶沒有反駁。她擦去額頭上的汗水,看向玻璃牆外暈染着夕陽顏色的海水。
這層樓沒有任何可以分辨時間的裝置,除了牆外的海水。
憑借着光線的變化,以及八點以後漸漸黑暗的玻璃牆,他們艱難地辨別時間。
“來叫你的上一班人是誰?”宗相宜黝黑的眼珠子裏閃着怒火。
“牟老師和高山遙。”解憶說。
按照他們一開始的計劃,每兩人一組進行清理工作,兩三個小時後換下一班人。直到晚八點玻璃牆關閉。
但看這模樣,牟老師和高山遙恐怕連一個小時都沒幹滿,就将工作交給了她們。
走廊裏安靜無聲,宗相宜的抱怨沒有繼續響起。
解憶朝她看去,上一刻還義憤填膺的她,好像又變得任勞任怨了。
似乎是某個名字觸動了她的開關。
“你和高山遙他們都是高中同學?”解憶問。
宗相宜擦汗的手頓了頓。
“對啊。”
“他是什麽時候轉過來的?”
“高二。”
“你們以前關系就很好嗎?”
“……說不上。”宗相宜停頓片刻,“你問的是誰和誰的關系?”
“你和大家的關系,大家之間的關系。”解憶說。
“你是在懷疑我們?”宗相宜的目光變得警惕。
“我是在好奇。”解憶說,“想不通高山遙為什麽會從首都轉到一個貧困縣。”
“确實挺讓人好奇的。”宗相宜放低了些戒心,自然而然地打開了話匣子,“不過,你最好不要在他面前提這回事。他不喜歡別人問這個。”
“你們好像不是很喜歡周然。”解憶說。
“誰會喜歡周然?”宗相宜理所當然地反問,“他那副沒出息的樣子,就連他爸媽都不喜歡。”
“所以他失蹤了,你們都覺得無所謂嗎?”
“當然不是。”宗相宜避開了解憶的目光,“我們也找了啊,确實找不到有什麽辦法?難道着急他就能出去了?”
“往好的方面想,”宗相宜說,“萬一他是找到別的出口,丢下我們一個人逃走了呢?他的話,也不是做不出來。”
解憶注意到她說這話的時候比此前都更加明顯地回避着她的眼神。
與其是想說服她,不如說宗相宜更想說服自己相信,這只是單純的綁架案,而不是帶着複仇色彩的綁架和謀殺。
“聽說你是以前4班的班長,”解憶在她身旁坐了下來,裝作休息間的閑談,有意引導話題,“管這麽一群人,一定很累吧?”
“那當然。”宗相宜想也不想地說,“高山遙他們三個,總是讓我傷腦筋。特別是高山遙,剛來的那段時候,天天都在學校裏打架,不是和高年級打就是和低年級打。不知害我被老師罵了多少次——”
“其他人呢?”
“其他人還好,只要高山遙不惹事,4班基本上都是風平浪靜的。”
“既然是貧困縣,住校條件應該不怎麽樣吧?高山遙住校嗎?”
冷讀術,解憶曾在某本書裏看到過的談話技巧。
預先設置一個看法,對方通常會對這個看法進行認同或者反駁,以此得到談話人想要的信息。
“他怎麽可能住校,他爸媽在縣城裏給他租了個房子,還請了保姆。不過,他好像偶爾會留在陳皮馮小米他們的宿舍過夜。”
“貧困縣的宿舍不會是八人間吧?”
“其他人住的是八人間,但是馮小米和牟老師關系好,他們那間宿舍只有四個人住。”宗相宜說。
“既然是四人住,除了馮小米和陳皮,還有哪兩個人?”
“周然和——”宗相宜的聲音戛然而止,她回過神來,惱怒的視線瞪向解憶,“你問這麽多做什麽?”
“不聊天,難道要幹坐着嗎?”
“沒什麽好聊的。”宗相宜不耐煩地說,“我們那個縣,窮得連一家連鎖超市都沒有。學校裏都是些農民的孩子,除了讀書,平時還要幫着家裏割豬草,放牛羊。你是在城裏長大的吧?一看就知道沒吃過苦——像你這種人,是不會懂我們的。”
“高山遙懂你們嗎?”
宗相宜面露吃驚,似乎不知道她為何又牽扯到高山遙。
“他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如果不是他……我們根本看不見城市的模樣。”宗相宜低聲說。
之後,兩人再沒有像樣的交談。
不知過了多久,玻璃牆終于熄滅了光亮。宗相宜松了一口氣,如釋重負道:“終于結束了。”
一刻也沒有多呆,宗相宜迫不及待地離開了這裏,大概是回套房清潔身體去了。
解憶正打算也要離開的時候,唐柏若從走廊另一頭走了過來。
“他們已經吃過晚餐了,我給你留了一份,在廚房裏。”她停下腳步,對解憶說。
“好,謝謝。”解憶說。
“不用客氣,”唐柏若說,“十個人的量,其實不算什麽。我那時反對,只是覺得不公平。”
“我知道。”
“高中春游時,我還準備過班上三十三個人的食物。”唐柏若笑了笑,“那時覺得很生氣,但是也沒想到,那竟然是我最後一次春游。”
解憶的年代,春游自發生過多起意外後,學校已經不舉行了。
雖然她也有過遺憾,但若是叫她準備全班人的餐食,那還不如沒有的好。
“晚上該我輪班,我先回房間休息一會。”唐柏若說,“原野在廚房等你。”
解憶點了點頭。
她在附近的洗手間洗了洗手,然後匆匆趕往廚房。
原野站在廚房門口等她,獨臂維納斯的标志在他背後若隐若現。他定定地盯着走廊盡頭,看見出現在視野範圍內的解憶,低氣壓的表情為之一松。
“你再不來我就要去接你了。”原野向她走來。
“路上洗了個手,耽擱了一會。”解憶說。
他在面前站定,目光上下掃過,似乎在檢查她有沒有受傷。
解憶剛想把手指頭藏起來,原野就眼尖地發現了這一點。
“你的手怎麽了?”
“……清理走廊的時候,被石頭壓了一下。沒關系。”
“有關系。”
原野眉頭緊皺,抓着解憶的手腕就往醫務室的方向走去。
“血已經止住了。”解憶勸說道。
“你別說話。”原野不客氣地打斷她。
解憶被帶到醫務室,原野讓她在椅子上坐下,自己沉着臉在玻璃藥櫃前尋找可用的藥。
過了一會,他拿來碘酒棉簽,以及止血散瘀的噴劑,在解憶面前坐了下來。
解憶的十個手指頭,因為頻繁搬運大石頭被磨破了,途中還因為力竭被石頭砸了一下,這些她都沒有放在心裏。
反倒是無關的原野,對着她的十指面沉如水。
原野擡着她的手,用沾了碘酒的棉簽輕輕擦拭她指頭上破損的地方,清潔消毒完畢,又用祛瘀的噴劑小心噴灑在她手指上的淤青處。
解憶正在看他處理自己的傷口,原野頭也不擡地忽然說:
“對不起,我不該那麽說話。”
解憶愣了愣,說:“沒關系,我不在意。”
原野沉默了片刻。
“對不起。”他又說。
“我真的沒有放在心上。”解憶有些困惑。
“我指的是,沒有在一開始相信你的話。”原野擡起頭來,烏黑的眸子直直望向解憶,“……如果我相信了你,現在你就不會在這裏了。”
“我能理解。”解憶說,“換位思考,我也不會相信一個可疑的人。”
“我不能理解。”原野低聲道,“……你只是一個普通人,而我就讀警校,每天接受的都是專業訓練,我理應做到更好。”
解憶看出他的自責。
她的目光落到他的兩只手上,在原野為她處理傷口的時候,他的皮膚不斷觸碰着她。
有些地方是柔軟幹燥的,有些地方是堅硬粗糙的。
解憶只有右手食指和大拇指上有繭,那是長年握筆的痕跡,而原野手上的繭,均勻分布在十根手指上。
那些厚而多的繭,是他長年累月訓練的痕跡。
雖然他總是一副吊兒郎當,敷衍度日的模樣,但他的繭不會說謊。不會故作無所謂。
他一定将警察這份事業,看得無比神聖。
所以才拼命地讓自己配得上這個身份。
“凡事都有利弊,往好的方面想,你是個以事實為準的人,不會輕易被人的語言所迷惑,并且謙遜和好學,能夠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且進行改正。”解憶說,“這證明你能夠不斷進步,你的潛能是無限的。”
原野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抱歉,我不太會安慰人。”
原野毫無預兆地笑了,在那爽朗的笑顏下,解憶因為對方灼灼的目光而感受到的緊張煙消雲散。
“謝謝你,這是我聽到的最好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