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別淋雨了。”◎

拍攝場地還是各種收拾器械的雜亂聲音,臨時組建的拍攝地點,只有時不時吹過來的悶熱風,暴烈的陽光照着,她每一寸皮膚都包裹着灼燒透的刺痛感。

臨近中午十二點,逢夏已經等顧澤西的開拍通知等了三個多小時了。

到達拍攝地點以後,他說他要去布置拍攝現場,讓她在這等等。

之後便全無聲響。

手機震動不斷。

【狐貍十萬火急!這回真完蛋了!!!】

【老段剛才來巡了,沒看到你一下就發火了。太吓人了,我從來沒看過老段這麽可怕的樣子。】

【老段讓你馬上去辦公室報到……狐貍,你還沒有給顧澤西拍完嗎?】

逢夏看完信息,目光逡巡在拍攝的場地的周圍,不斷試圖尋找到顧澤西的身影。

她額頭和後背,都在熱得冒汗。

所有人都在,唯獨他不見了。

逢夏翻開通訊列表想繼續給顧澤西打電話,上面的數字號碼已經顯示十幾通的紅色未接來電。

她給他發的信息也沒有回。

“逢夏,你聯系上顧澤西了嗎?”攝像不滿道,“是他說要拍,我們這麽多人才在這裏等他,這太陽都快曬死人了,顧澤西是在搞什麽玩意兒?”

“……還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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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他女朋友嗎?連人都聯系不上?”攝像看了她眼,嘟囔道,“這算哪門子女朋友啊。”

場地很安靜,逢夏能把後半句聽的一清二楚。

她擡頭,現場每個人望向她的目光皆是指責與埋怨。

“算了算了,問你也沒用。我們先收工了,如果顧澤西回來讓他自己再約拍攝時間。”

“……”

灼熱的夏日陽光蠻橫地照在人身上,暑氣蒸騰,哐哐作響的收器材聲砸入耳畔。

那杯一直放在桌角加冰奶茶,也只剩下一灘快被曬化了的水漬。

手機震動,屏幕上顯示是顧澤西的消息。

逢夏着急忙慌去看,在她連環奪命似地問“他到底人在哪兒了”的下面,那兩條言簡意赅的文字。

顧澤西:【啊。】

顧澤西:【抱歉夏夏,臨時有事忙完了。】

顧澤西:【攝像那邊我已經解釋過了,你好好休息,其他我們自己在另外找時間拍攝。】

下一條,是他給他轉賬十萬的消息,備注是抱歉讓她去買包。

總是如此。

在她發火之前,他總會面面俱到的打點好一切。

等顧澤西來暴曬了幾個小時造成的頭暈胸悶開始漸漸翻湧。

緊攥着手機邊緣的手指,為了甩掉疲憊的暈眩感,甲面用力到透出緋紅,消息震動嗡嗡作響。

她深呼吸,試圖清空那些如蜘蛛網交纏的思緒去看消息。

逢夏疲憊點退回:【在忙什麽事?】

她等了好一會消息,冰塊化了的水漬沿着桌角滴在她的手臂上。

【顧澤西:談微電影的贊助,在開會。】

附帶一張照片。

逢夏點開,拍照的角度放的很低,向兩邊延伸的原木長桌占據大半視野,疊着幾張看不清內容的紙張。

在最模糊的右上角色塊,逢夏視線停頓。

深綠色的直角邊框,混沌的白綠色交雜成青團般的圓暈,像霧氣、像景色塗鴉。

雙擊放大,小字M的邊框清晰可辨。

逢夏眉頭蹙起:【在學校會議室?】

顧澤西:【嗯,很忙。】

文字快沖出屏幕跳躍在她的神經上。

頓了會,逢夏低頭淡笑,慢速打字。

【你覺得我像傻|逼嗎?】

顧澤西:【?怎麽會?】

逢夏:【那我覺得你挺像的。】

她擦掉手臂浸潤透的水珠,手機攝像頭對準桌角那杯一口未動過的奶茶,照片發送。

【[可愛]】

【你覺不覺得現在會議室。】

【都裝修得和這家奶茶店一模一樣诶?】

圖書館。

落地窗映着漫天匝地的斜陽暮色,撕裂厚重重疊的槐樹葉,微小的光斑碎落在電腦屏幕的銀邊上。

細細勾勒,少女的毛絨發梢泛起柔亮澄黃的金色,眼瞳亮如焦色琥珀。

逢夏在編寫新腳本,這期vlog的商務爸爸難伺候,改了七八次又臨時撤廣,她還得把相關片段全部删改掉,重新剪視頻發布。

忙碌一下午,手腕的肌肉明顯有些酸澀感。她最近本就疲倦,沒時間管顧澤西,忙完這些還要去找老段挨罵。

桌面忽然傳來輕微響動。

遞過一張米白色的便簽紙,女生的字跡清秀圓潤,看起來有些可愛。

【逢夏你好呀,我是大你一屆的學姐,在很早很早之前就看過你的跳舞視頻,一直很喜歡你,是你忠實的粉絲。】

【最近都沒怎麽看到你在網站更新視頻了,小道消息知道你可能遇到點小麻煩了。要繼續加油呀,像你曾說的那樣,我們一定可以在這操蛋的世界裏大刀闊斧地向前。】

在便簽紙的尾端,還畫着一個可愛的小人加油。

筆觸很溫柔,畫的是她的q版狐貍大頭,剛才在她抱着電腦,因為剪輯視頻而皺眉頭的模樣。

逢夏看着愁眉苦臉的小人,眉眼不自覺地彎起弧度。

網絡上關于她的風言風語多,這樣的善意少之又少。

她小心翼翼地把張便簽紙收好,深呼吸,重新望向屏幕上讓她頭暈眼花的素材,最後一遍确認完成,依次将VLOG放到各大平臺的賬號上發布。

小時候,逢夏被偶然選中做童裝的拍攝、廣告模特,後來上高中被老師喊上臺表演節目,跳舞的視頻被同學發布在網上,單條播放量七百萬,彈幕大爆。

【原來真的有人跳舞就會閃閃發光诶!】

【不懂就問,這是洛神下凡嗎?】

【這妹妹絕了,靈動自信不怯場,卡點跟機器一樣,動作絲滑又輕盈,連頭發都好像會跳舞一樣!】

【警告:星探正在趕來的路上!】

【……】

正如各種彩虹屁上的所言,随後真有MCN機構特地跑到學校來聯系她,之後便是簽約,做視頻、拍攝,賺錢。就這樣,忙忙碌碌地學校商業兩頭跑,她也開始小有名氣。

那時候簽約公司還不像現在這麽多業務,她簽的公司是小企業,直到今日,從選題、拍攝、後期等等,各種平臺賬號全是要她自給自足的。

斜陽西垂,天色潑上大面積的灰色漆面,沉暗的光線摻雜着細碎的漂浮物緩緩依附在亮得晃眼的屏幕前。

逢夏回神,繼續低頭盯着電腦屏幕上顯示的數據。

視頻已發布半個小時。

浏覽量一百,點贊三,評論零。

另一個平臺,浏覽量二十,點贊零,偶爾飄過幾條彈幕。

【狐貍精終于涼了。】

【開心開心,讓她搶可兒資源,金主不要她了吧。】

“……”

逢夏半晌沉默,頁面上她發布的視頻正在自動重複播放。

她看着,無論是第幾遍,除了惡評彈幕仍然空蕩蕩一片,屏幕悄無聲息地由明亮到暗淡無關,最後只映照出她停頓麻木的神情。

其實她最近并不是沒有更新視頻,算上這支,她這個月發了六只視頻了。關注的粉絲收不到推送,是她的賬號全都被惡意限流了。

逢夏點開經紀人的微信,記錄都是她問的關于賬號異常的消息,開始經紀人多多少少還會踢皮球,說什麽是官方、選題的問題,現在不管她問什麽,消息無一不石沉大海。

不死心,逢夏又繼續問:

【華姐,之前我申報賬號流量異常的時候,說周一給解決方案。現在已經一個多月了,這個答複還不能給我嗎?】

等了許久,依舊無人回複。

逢夏直接撥打經紀人華希的電話,鈴聲叮當響起的聲音還不過半分鐘,嘟嘟的忙音急促地敲打着她的耳廓,播報“正忙”的機械音比她現在的心情還要冰冷上幾分。

直接把她的電話挂了。

逢夏蹙着眉,後知後覺手心已漫出一層薄薄的濕意,拿着手機的手在小幅度的發抖,做後期落下的毛病,腱鞘炎疼得厲害。

長舒口氣,逢夏關掉電腦走出圖書館。

校園小路空空蕩蕩,黑雲要錘砸入人間似的壓迫而下,蕭瑟雨幕迅猛交織。

烈陽後的雨,草木和瀝青都散着污濁的潮土油味。

她小跑到長廊下,沒帶傘,雨下得太突然了,她的發尾被淋濕得打卷,衣服被洇濕的地方像鍍了層散不開的濃墨。

周遭靜悄悄的,只剩下她獨自拍打身上濕淋淋的水珠的聲音。

人倒黴的時候如果算是蝴蝶效應,那這一個月開始,她周遭該是飛滿了蝴蝶。

深陷入底的世界突兀地想起一聲孱弱的呼叫。

逢夏朝着聲音的方向望過去,幾步遠的位置,紙皮箱子被浸泡得起皺,滴水成河,小奶貓團成一團在浩大的雨勢裏瑟縮。

看起來只有巴掌大的貓咪。

眼睛一只睜不開半眯着,顫顫巍巍的,朝她看過來就好像用盡了全部力氣。

逢夏跑過去将貓貓被炮爛的紙箱往長廊底下挪了幾分,她找了一圈,身上沒帶紙巾。

動作間口袋裏那張便利貼掉了出來,她撿的反應已經夠快了,可水滴還是化開在那句【我們一定可以在這操蛋的世界裏大刀闊斧地向前】上。

幾個字跡模糊不清,她蹲在地上,衣襟還在往下滴水。

小貓扒拉着她的手指,四目相對。

兩個濕淋淋的動物,在波濤翻湧的水幕裏飄零搖曳。

這爛透的雨。

這爛透的淋雨。

這爛透的工作。

這爛透完還要繼續面對的破爛生活。

心口的大石沉沉地向下砸,連喘息似乎都變成一件奢侈非常的事情。

逢夏疲憊地按了按酸疼的手腕,垂眸,慢慢彎起唇角,輕輕摸着小貓的頭。

“別怕,會好的。”

“在這兒等我一下哦。”

在這條大路正對面交街是學生活動中心,學生會和各種社團的活動地點都在這兒,樓下有個小型商超。逢夏不放心地又把小貓往裏面挪了挪,才轉身迅速跑到目的地去。

天色将沉未沉,雨勢卻越來越大。

逢夏像從水裏撈出來的,浸泡透了,無暇顧及,她怕貓貓太小會生病,從一排排貨架上找,拿了兩條寬大的毛巾和一瓶無乳糖的舒化奶。

櫃臺沒看到人,她往後面喊:“您好,結賬!”

“稍等,馬上來。”

逢夏下意識透過商超的玻璃去尋找小貓的身影,在徑直的街對面,找了好幾次都沒看到那只小貓,她往外反複地挪幾步,站到門口去看。

還是濃重陰暗不滅的黑天,寒風習習呼嘯。

那道冷白纖塵不染的白襯衫如淩冽破開黯色那般,清晰分明的下颌線,溫柔低斂着的眉目,隔着遙遠距離都能看得清骨骼分明的手指。

那雙白淨,修長清瘦,矜貴得就像天生該拿着價值連城的高雅樂器把玩的手。

此刻,他卻正逗弄着懷裏用厚重黑色毯子包裹着濕漉漉的小貓咪。

他的動作似乎很輕,很溫柔,比最浪漫的情人還要賞心悅目。

逢夏稍愣,目光遲鈍地往上走。

驚雷下落。

她的目光在沉夜裏也變得無處可逃,宋疏遲的視線順着看過來。

四目相接。

在那一瞬間,逢夏短暫地慌了。

她潮濕涔涔貼在身上的衣服,全都黏在一起快蓄成汪洋的頭發,臉頰上還沾着陰冷的雨滴。

又被淋透。

她每次,都太狼狽了。

逢夏不自覺地攥着手機,還是不偏不倚地迎上目光。

沒有她以為的那些情緒。

那雙沉黑如深潭的眼眸裏,只是笑。

禮貌的笑。

在這沉沉不散的壓抑節氣,她似乎終于能感受到一個能讓她得以喘息的氣孔。

到商超路徑只有一條。

男人到她身側時,似乎還很輕地颔首示意打招呼,方才上前。

和她的狼狽截然不同,周遭似乎都融進冷冽幹淨的山澗雪,始于清冷山巅,緩慢洩落的缱绻初春時節的木質清香。

逢夏反應未及,慢慢攥緊了自己的衣角,還在滴水的潮濕、黏膩、不安感紛至沓來地侵襲指尖。

“滴。”商超刷過商品的機器聲響起,她模糊聽到店員在問他是“掃碼還是現金”的對話裏,好像聲線都變得柔婉起來。

他買的大多都是給小貓的物件,提着一袋小袋子準備走出。

桌面卻還放着那把進門前精致沉黑的傘。

思緒驟然回攏,收回視線。

逢夏“啊”了聲,邁開步子驟然喊住那道淨白如月的身影。

“傘沒——”

“給你的。”

涼風輕搖,細碎雨幕的聲音終于開始轉小。

世界似乎又開始回到她從圖書館跑出來的那個時候,很靜,很沉。

如魔法暫停的黑白世界,她耳畔所有聲色都已停滞。

男人未回頭,清潤的聲線随濃墨似的矜貴身影化入地面。

“別淋雨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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