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道陰影 ·

一座建成上百年的宅院, 經歷過時間的洗禮,哪怕修葺得當,依舊與新的建築有着截然不同的氣質。

尤其是在夜晚, 昏黃的燈光從窗戶中透出,茂密的植物遮擋了部分光線, 愈發顯得靜谧, 甚至帶了陳腐的氣息。

蘇幼青看到牆上挂的日歷,得出離她上次進入夢中的世界,已經過去了一年的結論。

容家似乎依舊沒有從女主人去世的陰影中擺脫出來, 宅子裏雖然住了不少人,卻安靜到令人心裏發毛。

福伯從她身邊匆匆走過,身形瘦削了稍許,面貌明顯更加老态。蘇幼青跟上他的腳步, 想探一探情況。

原來是陳晉生将他叫了過去。

蘇幼青靜靜站在角落裏,照舊做個隐形人,看陳晉生想對他說什麽。

他先是客氣的斟了杯茶。

“一點小事情,要你幫個忙。”

福伯沒有伸手去接那杯茶。

“不敢當,有什麽事情, 先生您直說。”

陳晉生臉上僵硬了一瞬。

容芸去世了這麽久,他自覺應該已經成了容家的老大, 但就是這些冥頑不靈的老人,始終不肯改口叫他老爺,一如從前一般喊,一口一個先生。

在外人聽來“先生”二字是尊稱,但他聽到時卻覺得格外刺耳。

仿佛每一聲都是在提醒他, 他陳晉生作為上門女婿,對于容家始終是個外人, 哪怕住在這座宅子裏,這座宅子所代表的地位和財富,與他沒有絲毫關系,全都屬于那個屁都不懂還只會哭着要媽媽的小子。

老子活得不如崽子,這是什麽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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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晉生恨恨地摁滅了煙頭。

他擠出一抹虛僞的笑:“是這樣的,我們陳家那邊,最近想擴大經營,看中了一塊地,需要上億資金周轉,現在還差個七八千萬,銀行那邊不給放貸,要我們提供等價的抵押品才可以。我尋思着,夫人不是留下了很多珠寶首飾由你保存着嗎,先借我用一下,等項目落成地升值了,我就把珠寶贖回來。”

福伯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沉吟了一下,委婉拒絕道:“對不起先生,那些珠寶我只是代為保管,并沒有出借的權利。”

陳晉生臉沉下來。

“都是自己家裏的事情,多少要講點情分,別這麽死板,又不是借出去不還了。”

不!

蘇幼青百分之百肯定,以陳晉生對容家財産的觊觎,東西只要到了他手上,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他是容程的親生父親,有血緣關系在那,若是厚臉皮不還,誰都奈何不了他。

好在福伯頂住壓力,依舊很堅持,“那些東西夫人都留給了少爺,要怎麽用應該是由少爺決定。”

兒子就是自己財路上最大的攔路虎,陳晉生恨恨道:“他才八歲,懂什麽,還不都是聽你的!”

福伯表情錯愕,糾正他的說法。

“這事我的意見沒有用。少爺現在才只有八歲,在法律上還是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出借這麽大一筆財産去進行抵押,需要夫人指定的八位財産監管律師通通都簽字同意,我想先生您可以先問問那幾位律師的意見。”

“別給我拐彎抹角的拿法律說事,什麽時候輪到你這個要入土的老頭子來教我做事了!”

陳晉生怒火中燒,一怒之下随手抓了煙灰缸砸過來,正好砸在了福伯的腿上。

蘇幼青緊張得瞪大眼。

那麽大一個玻璃煙灰缸,砸到身上肯定很疼!

福伯痛苦地悶哼了一聲,死咬着牙忍住痛,腰杆始終挺得筆直的。他擡頭看向陳晉生,目光淩厲堅定。

他硬邦邦的,擲地有聲地說,“我自小在容家長大,服務容家三代家主,容家上下日常皆是我在打點,陪着老太爺出入政商各界,當過夫人入社交圈的老師,自問遇事指點幾句,還是有資格的。”

蘇幼青聽得幾乎淚目,向來恭敬有加的福伯說出這番話,他肯定是已經被逼得沒辦法,準備豁出去了!

陳晉生陰恻恻地瞪着福伯。

“還真是容芸養的一條狗奴才!”

“謝先生誇獎。”雖然口裏說着服軟的話,福伯口氣依舊不卑不亢。

陳晉生又将盛了茶水的杯子扔了過來,這次福伯躲了過去,沒被砸着,杯子滾落到地上留下一灘水漬。

福伯将杯子撿了起來,仔細查看杯口有沒有缺口,然後慢悠悠将杯子放回了桌上。

他心裏也悶了很久的氣,索性将陳晉生得罪個徹底,又繼續道,“我記得這個杯子,也是夫人的收藏品之一,是一套價值幾萬塊的古董茶具,少一個肯定會貶值不少。”

陳晉生冷冷地瞪了福伯一眼,“怎麽着,弄壞了你還想要我賠?”

“只是提醒一下先生,東西不要偷偷拿,萬一不清楚情況,報個警,被誤以為是賊多不好。”

“滾!”陳晉生發出咆哮。

福伯鞠了一躬,轉身離開,但哪怕竭力控制住儀态,腿腳明顯比進來時不利索了很多。

雖然很想繼續留在房間裏,像從前那樣吓唬陳晉生,蘇幼青擔心福伯腿上的傷,咬了咬牙還是跟了出去。

走不多遠,她就看見迎面過來一個小人。

容程!

他發現福伯拖着腿走路,睜大眼睛加快步子擋在福伯身前。

“福伯你怎麽了,腿受傷了嗎?”

“剛才不小心扭了下,休息一會就好!”

福伯笑眯眯地彎下腰,問他:“少爺你過來,是找我有什麽事情嗎?”

容程小臉掠過遲疑,他低下頭,悶悶地說了聲,“沒什麽,我就是做作業做累了,出來轉一轉。”

“那少爺你有沒有什麽想吃的,我吩咐廚房給你做。”

“不用了,我不餓。”

容程擡起頭對福伯展露笑顏:“福伯你腿疼,快點回房休息吧,也許醒來就不痛了。“

“好的,謝謝少爺關心。”

本來還想和容程多聊會天的福伯,怕在他面前站久了,露出破綻被看到腿上的傷口,一瘸一拐地走遠了。

容程站在原地沒動。

“你,跟我來。”他指着離他五六米的蘇幼青說。

我?

蘇幼青吃驚地指着自己鼻子。

她仗着系統給的金手指,跟出來時壓根沒有考慮過躲藏,沒成想撞見了唯一能看見她的容程,還被他點了名。

“過來。”容程肯定地朝她點了點頭。

蘇幼青:“……”

完了,是真的被小鬼頭看見了!

她忐忑不安地走了過去,想到容程此時不過八歲,應該好糊弄,她一個活了二十幾年的大人還能怕他不成,又重新恢複了自信。

“少爺,什麽事?”

學着平日裏見到容家傭人在容程面前的樣子,蘇幼青低垂着頭,輕聲問。

“跟我來。”

容程丢下指令掉頭就走。

蘇幼青跟在他身後,一路進到了容程的卧室。

帶她來卧室幹嘛,念睡前故事?

蘇幼青瞄了一眼牆壁上的時鐘,才夜晚八點,不至于。

“坐下。”容程指了下沙發。

蘇幼青依言照做,眼看着容程從書桌旁的凳子上拿出了書包,掏啊掏,掏出兩張卷子來。

“給我簽個名。”他将試卷別扭地伸到她面前。

蘇幼青怔愣着接過了卷子,打開後,紅色的一百分醒目的躍然紙上。

她發出了由衷的驚嘆:“哇……少爺,你拿了一百分。”

又看看另外一張。

“不對,是雙百,太厲害了!“

得到稱贊的容程顯得有點不好意思,他別開眼,遞過來一只筆催促道:“快點簽,簽完了還有別的事。”

拿着水筆的蘇幼青剛想簽,突然犯了難。

“少爺,我該簽誰的名字?”

容程被她問得一愣。

顯然他也才意識到這個問題,媽媽過世了,老師都知道,爸爸……容程一張小臉迅速垮下來,他不願意去找他,也不想試卷上面簽他的名字。

反正他都不怎麽關心他,媽媽去世後還總對他發脾氣,讓他甚至生出……爸爸其實一點都不愛他,甚至都不想見到他的念頭。

所以他也不想出現在他面前,剛才去找福伯,就是想讓他幫自己在卷子上簽名,順便完成其它需要家長監督完成的家庭作業。

但是今天福伯腿受傷了,他想讓他早點休息。

容程陷入了困境。

蘇幼青也猜到他剛才去找福伯,大概率是想要他幫忙簽名。

沒了媽的孩子就是可憐!

一時之間,蘇幼青動了恻隐之心,率先想到了辦法。

“這樣吧,我簽我的名字,你就和老師說…我是家裏給你請的家庭教師,專門輔導作業的,怎麽樣?”

“也行。”容程考慮了幾秒,像個小大人般點頭。

蘇幼青在試卷上落筆寫了“已閱”,又簽了個大大的“蘇”字後,突然想起若幹年後兩人還會相遇,可不能在這個時候又出現一個蘇幼青,于是在後寫了“小白”兩個字。

寫完後,看着試卷上刺目的“蘇小白”,突然覺得好像哪裏不對勁,這名字……莫不是在自己罵自己,可是已經寫上去了,再怎麽懊悔,也只能繼續頂着這個名字。

容程接過簽完名的試卷檢查了一遍,滿意的讓她把剩下那張卷子也給簽了。

“我可以走了嗎?”

蘇幼青怕在容程面前呆的時間越長,會不自覺露出破綻,而且她想去看看容芸曾經生活的房間,現在容宅還沒有起火,理論上屋子裏面的遺物都還保存得好好的。

“不行。”

容程側過身,又拿了本書遞過來,“老師要我們背誦兩首古詩,背完後家長……家裏人得在課本上簽字。”

“哪兩首?”

蘇幼青翻開小學二年級的語文課本。

“第三十二頁。”容程回答道。

“原來這裏也有《春眠》和《江雪》啊!”看見詩名,蘇幼青不自覺感慨道。

容程聽不懂她的話,皺了眉,“什麽?”

“沒什麽,少爺你可以開始背了。”蘇幼青清了清嗓子。

容程沒有再追問,開始背起了《春眠》,清亮的童聲在屋內響起。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蘇幼青視線在他稚嫩的臉龐上仔細打量了一遭,比上次進來,個高了點,下巴尖了點,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容芸的離世,使他這個才八歲的小少年,多了絲沉穩的氣質。

…………

“好了,你可以走了。”

背完詩,容程合上書。

在蘇幼青準備溜之大吉給他留個後腦勺時,他突然又吩咐道。

“明天,還是這個時間點,你到我房間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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