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月至中天,街道一片幽靜。聞靜思踏月而歸,從角門進了家,守門的老仆一邊為他提燈照路,一邊答話。諸如:二老爺招待了史大人用晚膳,長談至亥時史大人才回去,子時前又吃了宵夜,現在估計還在寫折子。二公子晚膳後出門游玩,亥時三刻才回到家。三公子讀書到戌時一刻,陪小姐玩了一會兒,現在兩人已經睡下了。聞靜思回到自己小院內,覺得不放心,又走到父親卧房門前。昏黃的燭光透過窗紙照在地上,繪出一張濃重的剪影圖樣。他敲響門,走了進去。
聞允休剛淨完手臉準備就寝,見兒子來問安,招手讓他坐到身邊來。聞靜思避開史逸君與清漣的情意,将晚上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父親。聞允休剛開始還聽不出有異,聽到後來,真是又好氣又好笑,神情怪異地問道:“你真的當着殿下的面這樣說?”
聞靜思滿臉惶恐,點頭道:“父親,我跟他好好認錯,他會不會再也不理我?”
聞允休拍拍兒子的肩以示安撫,嘆道:“他罵你,那是應該。他不罵你,盧惠背後添油加醋告上去,你得罪的就不止殿下一人。這些話只能在心裏想,不能說出口。你的一言一行不止是你一人,往後更是代表着整個聞家。三思而後行,你要做得比弟妹們更好才是。仁善之心不能失,防範之心不可無,整個朝廷,多少只眼睛盯着我們,今日殿下揭過此事,他日未必能掩飾你的錯處。殿下那裏,你好好去認錯,他不是氣量狹小之人。”
聞靜思總算安下心來,又問道:“盧惠找殿下救兄長,殿下似乎答應下來,那伯父會不會也安好?”
聞允休沉下臉色,思考片刻後才道:“宗太師有意為之,結果難以預料。”
聞靜思道:“我問過殿下此事,他說狩獵時我若贏了他,就會替伯父在禦前求情。”
聞允休雙眉一揚,詫異道:“真有此事?”見兒子點頭,不可思議道:“這麽簡單便答應了你,真是奇事。”
聞靜思看着父親愈發疲憊的面容,站起身來道:“殿下是君子,一諾千金,不管其意在何方,總不會失言的。父親早些歇息罷,我回去了。”
聞允休的目光随着長子的身影退至門邊,逐漸深沉下來,心底的疑惑越來越大,如同不安一般,緊緊攥着他做為父親的一顆心。
聞靜思出了父親的房門,并沒有回自己的小院,轉去了澡房。守夜的仆人手腳勤快地燒了熱水,伺候他洗浴。聞靜思将身子泡至脖頸,腦中一會兒是蕭韞曦的斥罵,一會兒是父親的訓導,交織紊亂,難以理清。他匆匆洗淨身體,擦拭幹爽,穿上侍女備下的亵服,披上外袍,走出澡房。卧房內早已點了蠟燭,他推門而入,插上門闩,轉過隔門,乍見蕭韞曦坐在床邊看過來,吃了一驚,略略定神,便提袍要跪拜請罪。蕭韞曦卻揮手肅聲道:“免了,你給我過來!”
聞靜思只好硬着頭皮快步走到他面前,蕭韞曦不多旁言,直接道:“我倒是不知你在椒蘭閣有那麽多熟人,迎客的女子也就罷了,連男子也熟稔得很,與你所言之意哪裏有半點相符?”
聞靜思不料他先提此事,便如實道:“殿下,此前我想請史大哥替我送信,一路尾随至椒蘭閣,遇見了碧卿,得她帶路,在清漣房中見到了史大哥。這兩人都是一面之緣,并不算真的相識。”
蕭韞曦挑眉道:“你帶走那男子做什麽?”
聞靜思猶豫片刻才道:“我怕盧公子要清漣服侍。”
蕭韞曦冷笑道:“他琴彈得好,你看上了?”
Advertisement
聞靜思連忙搖頭道:“他是史大哥的心上人。”
蕭韞曦怪道:“史逸君連這個都告訴你?”
聞靜思淡淡一笑,神情有些落寞,輕聲道:“清漣腰上的玉佩是史大哥十五歲的生辰賀禮,右手的翠玉戒指是史大哥從不離身之物。除了心中至愛,又有誰值得相贈?”
蕭韞曦盯着聞靜思的雙眼,似笑非笑:“說不定是那清漣設下賭局贏來的,我心愛的匕首不也被你要去了麽?”見聞靜思忽然紅了臉,心中一動,自言自語道:“也難說,史逸君若心裏無他,又怎會以這兩樣做彩頭。”
聞靜思心頭一跳,垂下頭去,屏住呼吸不敢出聲,蕭韞曦這無意的一句話令他欣喜若狂,卻不能表露分毫,努力壓下鼻腔泛起的酸意,眨着雙眼逼去眼底的霧氣。蕭韞曦在一片黯淡的昏黃中看不清聞靜思的表情,擡起下巴向身前一點道:“你坐。”看他正襟危坐在妝臺前的鼓凳上,嘆了口氣道:“今日之事,我知道你最後了悟我的意思,便做個教訓,就此罷了。盧惠有求于我,也不會到處張揚。細想你的話,似有幾分歪理,不過這些話只能自己想想,以後再不要說出口。”
聞靜思輕聲應道:“這次是我一時沖動,做錯了事,今後再也不會了。”
蕭韞曦伸手按了按酸痛的肩膀,又扭動脖子消除疲勞,道:“這就好。你家澡房在哪兒?我今夜宿你這兒了。”
聞靜思“啊”了一聲,連忙起身去翻衣櫃,口中試探道:“殿下沒有在椒蘭閣洗浴麽?”
蕭韞曦盯着聞靜思的背影,自嘲道:“有你前面的一番話,我哪裏敢多待半刻。往後你做了禦史言官,我豈不是要被你參個夠?”
聞靜思輕笑出聲,捧着亵衣亵褲走過來道:“這衣裳是上個月新裁的,我還未着過,殿下穿或許小了些。”
蕭韞曦站起來邊跟他向外走,邊調笑道:“新舊都無妨,最是美人香。”
聞靜思讓仆人又燒了熱水,伺候蕭韞曦沐洗完畢,親手鋪好被褥,待他躺下,又放好床帳,吹熄了燭火,柔聲道:“殿下勞累一天,快睡罷,晚上有事叫我就好。”說罷,不管蕭韞曦的呼喊,抱過一床薄被,轉身走進鄰間的書房,躺上矮榻,和衣而眠。
次日正逢休沐,清晨的天色有些陰沉。
蕭韞曦一覺睡到近巳時,聞靜思早已起來,吃過早膳,正在讀書,聽到房中的動靜,便叫侍女端來熱水,親手侍奉他穿衣梳洗。蕭韞曦對昨晚之事一字不提,随意喝了一碗豆粥,吃下兩塊糕餅,嘗了三四樣小菜,就放下牙筷,讓聞靜思帶路,去聞允休的書房商議事務。聞允休正陪着女兒在小院中喂兔子,見蕭韞曦來到,還未開口,小女孩兒“噌”地站起身,丢下手中的蘿蔔,跑到聞靜思身邊,親密地挽着他的手臂道:“大哥,你快跟我來。”使勁将他往院外拖。聞靜思抵不過她,只好無奈地跟着她走。眼看就要跨過院門,不料聞靜心忽然回頭,朝蕭韞曦做了個大大的鬼臉。蕭韞曦一愣,意會過來,當場笑得幾乎岔了氣。聞允休也沒憋住,笑得彎下腰去。過了片刻,聞允休才致禮道:“小女尚幼,不懂禮儀,殿下勿怪。”
蕭韞曦擺擺手,裝做不在意地自嘲道:“這丫頭還記恨我吶。你家兒女除了靜思,竟是個個都不待見我,我真的那麽招人厭?”
聞允休邊将他迎入書房,邊勸慰道:“臣平常事忙,無法照顧兒女,思兒身為長兄,自然多擔待一些。說實話,小女幾乎是思兒看着長大,對這個大哥也最為依賴。”
蕭韞曦恍然大悟道:“難怪!別人都是長女為母,你家卻是長兄為母了。靜思個性溫良,确實再适合不過。”
兩人相看一眼,各自朗聲大笑。
九月初,兩個皇子在百卷齋的課業已教授完畢,聞靜思也搬回了家。本以為侍讀這一名號成了空,不料蕭文晟依然隔三差五将他宣召入東宮,或讓他伺候筆墨,調弄顏料,或讓他撿拾箭矢,奉劍以待。雖然不再有戒尺之痛,卻也明白了蕭文晟的意思:即便不在百卷齋,他聞靜思依然是他的侍讀。
九月底,蕭佑安便帶着皇室宗親和十數個心腹朝臣入駐河西圍場。皇帝一走,主審盧敏貪贓一案的三司便停滞下來。
聞靜思第二次來此處,時隔七年,依然記得當初蕭韞曦将自己從虎口救下,溫聲安撫。當日年幼的情意,如今回想起來,添了幾分豆蔻年華的親密,與情窦初開的苦澀。
狩獵前兩日,聞靜思沒有跟着父親去圍場,只在行宮內的武場練習射藝。他這些年刻苦讀書,雖然下午由太子太師,羽林大将軍教授騎射、兵法與劍術,畢竟心不在武,生疏不少。這半個月的苦練,也能十有九中。
到了第三日,蕭韞曦一早就派人來請。聞靜思換上寶藍底銀白紋樣的騎裝,背上長弓與箭袋,牽過坐騎來到蕭韞曦的院前。蕭韞曦一身暗紅色勁裝,胸前以金絲與孔雀羽繡了五爪龍紋,襯得他神采飛揚,異常奪目。見聞靜思道來,挑眉道:“先去暖暖身,打幾只野味,讓淩小将軍先烤了當下酒菜,我們再來比試。”
兩人縱馬馳騁于林中,陽光投下斑駁的光影,眼前明暗交替,仿佛昔日與今朝。
蕭韞曦大小不忌,見了就射,聞靜思卻很少開弓,兔子貍貓之類的弱小更是看都不看。蕭韞曦不由笑道:“靜思果真是英雄年少,只取虎狼之輩,小的還看不上眼。”
聞靜思抿嘴一笑,并不接話。過得一個時辰,兩人停下馬,一邊喚來仆人清點獵物,捆好送至淩雲處,一邊吃了幾塊糕點,喝下半囊清水。蕭韞曦見聞靜思休息已畢,一踢馬腹,率先跑向武場。
站在靶前一百步遠處,仿佛回到了七年前與蕭韞曦比試射藝。如今也是一樣,共用一張長弓,一袋羽箭,十二支為限,一百步遠。不同的是他手上的每一支箭都是救伯父出來的期望,他的心跳得很快,握緊缰繩的手心沁出汗水來。蕭韞曦看出他的緊張不安,安撫道:“你盡力就是,其餘的我心中有數。只是我贏了你,你便答應我三個要求,如何?”
聞靜思不解其意,剛要張口去問,蕭韞曦已經将箭搭上弓弦,射出了第一支箭。這一場比試不是“群胡歸來血洗箭,仍唱胡歌飲都市”的壯烈,不是“錦壺催畫箭,玉佩天涯遠”的旖旎,不是“封侯早歸來,莫作弦上箭”的相思,不是“寂寞芳菲暗度,歲華如箭堪驚”的滄桑,而是帶了份官場上利益的交換,與人情世故的較量。
聞靜思最終以一箭落敗。蕭韞曦朗聲長笑,看着他雙目怔怔,汗濕的鬓發貼在頰邊,咬着唇不言不語,一點皓齒露出唇縫,紅白相間,分外好看。心中一動,寬慰道:“不必擔心,一切有我。”
聞靜思不可思議地盯着他,喃喃道:“殿下真的肯幫我?”
蕭韞曦挑眉道:“我不逼着你,你會全力以赴?”又道:“我贏過你,是不是該給個彩頭?上一回投壺你要去了我的金匕首,這一次是不是該還個等分的?”
聞靜思終是安下心來,笑道:“殿下看中我屋中什麽?盡管拿去。”
蕭韞曦輕哼一聲道:“你屋中那些,本皇子還看不上眼。不如……”眼珠子一轉,笑着湊近聞靜思耳邊,輕聲道:“我贈美人金錯刀,美人還我點绛唇!”
聞靜思雙眉微蹙看着他,神情茫然,像是聽不懂他的意思。見蕭韞曦伸手一指雙唇,倒抽了口氣,雙目圓睜,一張白淨的臉驟然通紅,無措地看着他,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蕭韞曦笑嘻嘻地道:“怎麽?我的金匕首還換不來你輕輕一吻?”
聞靜思心頭一顫,握了握手中的弓,眼睛四處一瞟,輕聲道:“在這裏?”
蕭韞曦縮唇一聲長嘯,白兔從靶場邊慢跑而來,他翻身騎上,伸手朝聞靜思示意。聞靜思将弓丢給侍衛,用力握緊面前的手,踩上馬蹬,跨坐在蕭韞曦身前。未及坐穩,便聽身後一聲清喝,白兔緩緩跑動起來。聞靜思雙手抓緊馬鞍,身前是一片密林,身後是蕭韞曦寬闊溫暖的胸膛,心中激動,不安,期待,懼怕,痛苦,五味陳雜,不辨輕重。
蕭韞曦策馬入了密林,奔跑到無人之處停下來,道:“這裏還算幽靜,你意下如何?”
聞靜思知道逃不過,咬了咬唇,雙腿側坐一邊,伸手去捧蕭韞曦的臉頰。他眼底粼粼一片水光,指尖冰冷顫抖,輕輕貼在溫熱的臉上。蕭韞曦見他神色有些哀戚,心中一動,剛要開口,便見他微阖雙眼,慢慢貼近過來。聞靜思的唇溫暖幹燥,微微顫動,一觸即離。蕭韞曦深深看了他一眼,一手撫上他的臉頰,道:“你沒親過人,這樣生疏?”
聞靜思搖了搖頭,默默無語。蕭韞曦勾起他的下巴,笑道:“以身傳教,勝讀百卷書。我來教你。”聞靜思心中一驚,半聲驚叫出口,半聲沒入蕭韞曦的口中。他來不及防範躲閃,口中陡然闖入濕熱的舌頭,舔舐吸吮,放肆至極。蕭韞曦一手攬着聞靜思的腰,一手扣着他的後腦,姿态強硬,不容反抗。感覺聞靜思僵硬的背脊慢慢放松,原本推拒的雙手如今緊緊抓着他的肩膀,一雙惶恐的眸子漸漸合上。他的心劇烈的跳動着,口中是無可比拟的甘甜,懷中是無與倫比的滿足,仿佛這些年一直期待着今天,他的雙臂終于抱住了願望。此刻,蕭韞曦的腦中清明一片,往日對聞靜思的愛護一瞬間有了最強力的理由。他一直追求的權力,期望掌握的天下,其實就是為了現在左手握住右手的方寸之地。
一吻畢,聞靜思滿臉羞紅低下頭。蕭韞曦仰天長笑,笑出了眼淚,他雙腿一夾馬腹,高喝一聲,擁着聞靜思縱馬疾馳出密林,在寬廣的平地上飛奔。看着近處的潺潺溪水,遠方的巍峨行宮,身邊是願意陪伴一生之人,兩人一時都有身處世外桃源之感,祈望這一刻能天長地久,人心能亘古不變。
第二日聞靜思沒有外出,陪着父親在小院中和史傳芳烹茶閑聊。兩人的話題從宗維壓下北地暴雪成災的折子,到太子欲插手吏部事務,屢屢獻計上折,皇帝都無動于衷。從蕭韞曦接管戶部以來大力節儉各項開支,為朝廷省下數十萬兩白銀,到上個月他巡查京城外軍營的防禦工事,發現種種纰漏,層層上查,揪出來的責任官員是宗維門下學生。最後聊到了兩人的家事,史傳芳看着給紅泥小爐添加橄榄碳的聞靜思,不無羨慕地道:“仲優,我與你這些年鬥智鬥勇,可謂各有勝負。若是君兒和你家靜思比,難贏一籌啊。”
聞允休臉上并沒有一絲自豪之色,反而有些擔憂。“逸君是個好孩子,為人處事十分成熟,接人待物也極有分寸。思兒一心向學,閱歷還是欠缺了不少,辦起事來,比逸君差了不止一等。雖說相差三歲,我這個做父親的也明白,三年過後也趕不上現在的逸君。”
史傳芳苦笑着擺擺手,道:“逸君做起事來還算對得起我這張老臉,可是易沖動,不夠慎重。不怕在你面前揭他的底,上個月居然說要迎娶一名椒蘭閣的琴師回來做男妻,真是氣得我将他狠狠打了一頓。”
聞靜思心中一跳,舀水入壺的手微微一抖,差點灑出壺外。聞允休倒是吃了一驚,膛目結舌道:“還有這事?”
史傳芳将茶盞中冰冷的剩茶潑在地上,嘆氣道:“本朝男風不盛,也不大禁。我自認對此事寬容體諒,逸君要娶個門當戶對的男子做妻,只要兩情相悅,無愧于心,我就算拼了老臉也願替他下聘。只是怎麽也想不到逸君要娶椒蘭閣的人,何止是我一張老臉,整個史家的顏面都要毀在他的手上。”
聞允休放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指輕輕敲打着,一下又一下。聞靜思的心也不禁跟着節奏越跳越快,雙耳豎起,緊張地等待父親的回話。聞允休沉吟片刻才道:“這事确實棘手,難怪這段日子你上朝下朝沒個好臉色。你打算如何處置?”
史傳芳靠在椅背上,揉了揉鼻梁道:“他們正在興頭上,油鹽不進,誰勸都沒用,也只能放着。過個幾年,等他們相處乏味,情愛淡了,再将那男子贖出來,贈一筆金銀讓他遠離京城,自行謀生。”
聞允休點點頭,忽然朝兒子道:“思兒,你如何看這事?”
聞靜思不妨父親這樣來問自己,驟然一驚,看了一眼父親,又低下頭沉思了一會兒,開口澀聲道:“不瞞父親和史伯伯,史大哥的心上人,我偶然見過一次,琴彈得好,也懂禮貼心。史大哥喜愛他,或許是看中他的不做作。”說到此處,聞靜思掐了掐掌心又道:“私以為,身為世家子弟,不能只依仗自己的喜好,更要顧全大局。史伯伯和父親不願和宗趙兩家同流合污,欺上瞞下,所作所為更不能成為對方的把柄,不僅自家人的雙眼看着,朝廷那麽多雙眼睛也都會盯着。我若是那人,必不願對方為了一己之欲,一時之歡,置家族顏面與名譽不顧。相愛未必要相守,成全一片忠孝之心,也是功德善事。”
史傳芳垂眸若有所思。聞允休深深地盯着兒子,思考他的一字一句,瞥了眼水壺,忽然道:“水煮老了。”
聞靜思如夢初醒,“啊”了一聲伸手去握壺柄,那壺柄燒得滾燙,他的手一觸就離,還是燙得幾處通紅。聞允休嘆了口氣,道:“鎮定些。”用布巾抱住壺柄,端離了爐火。
聞靜思捧着燙傷的手,怔怔地看着灰白的橄榄碳燃燒出幽藍的火焰,心中已是一片清明。
蕭韞曦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并不打算付諸于行弄得人盡皆知,依然神色如常,行止照舊。在之後的幾天裏,他未曾找過聞靜思,直到狩獵的最後一日,才從表兄淩雲口中得知,史逸君出了事,幾乎喪命,聞靜思已經先一步回京城探望。蕭韞曦按耐下心中的擔憂,随同父皇的儀隊一起回了京。
聞靜思單人快馬到達史家時,已是傍晚時分。角門的雜役見是他,連忙上前來牽馬。聞靜思問起史逸君的情況,雜役只推說不可多言主人之事,只好跟着前來引路的婢女快步進入內院。史逸君的小院門前圍了幾個人,聞靜思依稀認得哭啼的婦人是他的母親,勸說安慰的是他的二舅,愁眉苦臉來回踱步的是他的小叔叔。那婦人見聞靜思來,激動地上前兩步抓住他,哀聲央求道:“聞家公子,平素君兒和你親近,你幫着勸勸,千萬別叫他想不開。你的話或許他還能聽些,我這個做娘的是不指望了。”說罷又哀哀恸哭。
聞靜思滿心無奈,只好細心安撫了片刻,史家主母才在二弟的勸說下和小叔一起遠離了小院。聞靜思一心擔憂史逸君,好言好語敲了半天門也不見他出聲響應,情急之下走到窗戶前,五指抓開了窗上的絹紗,緊緊扣在窗花上。幸好窗戶不曾闩緊,他用力推拉了幾下,窗內發出一陣“喀拉”的斷裂聲,竟被他拉了開來。只見史逸君就癱坐在窗下書臺的椅子上,衣衫不整,披頭散發,雙目通紅,滿臉淚跡,怔怔地看過來,好一會才認出人,嗓音嘶啞地喚道:“靜思。”
聞靜思料想不到平日衣冠楚楚,注重儀表的人竟會有如此落拓的摸樣,心裏不禁也難過起來。提起衣擺從窗戶外爬了進去,站在他身旁,伸手覆上他的肩膀。史逸君的目光透過院中花木,落在緋紅的天際,右手重重的叩擊在胸膛上,哽咽道:“靜思,我這裏,我這裏,痛啊。”
聞靜思被他的哀苦所染,雙目含淚道:“我知道,史大哥,清漣是個好人。”
史逸君一錘錘敲在胸前,仿佛這樣便能抵消些許心頭的苦悶。“他何止是個好人,他那麽善良,那麽貼心。他們怎麽忍心拆散我們……”史逸君喃喃地回憶着兩人畫舫上初相識,城外清涼寺祈福巧遇,菊園賞花談心,紅绡帳中鴛鴦眠,玉蘭樹下定三生,直到昨夜兩人投宿相鄰城鎮的客棧,二舅帶着人馬追到門外,兩人驚慌失措中,清漣看不清路一腳踏空,滾落樓梯摔斷了脖子,就此香消玉斷。
聞靜思靜靜地攬着他的肩膀,聽他一遍又一遍地控訴母親舅舅的狠毒,一遍又一遍的自責自己的沖動,心中也充滿了惆悵之情。那秀麗男子仿佛還在自己面前,伸着兩指捏了葡萄,笑得一臉狡黠,僅僅半個月,就斷送了鮮活的生命。相愛之人,就此陰陽永隔。悲傷之人在悲傷之中又哪裏聽得下善意的勸言,聞靜思只得輕聲道:“史大哥,清漣在九泉之下必不願意你日日為他痛苦,就此消沉。人活着,一生之中,不能只有愛情啊。”
史逸君含着淚低低笑了幾聲,捂住了眼睛,再也不說話。
聞靜思從史逸君房中出來時,已是燈火通明。史傳芳的馬車也到了家,他站在院門前,眼底的擔憂與氣惱在燈火下分外明顯。聞靜思上前致禮道:“伯父,史大哥已經睡下了。”
史傳芳長長嘆了口氣,神色疲倦道:“好!好!伯父欠你一個人情。”
聞靜思斂眉垂首道:“這是晚輩的分內之事,伯父客氣了。伯父可否聽晚輩一句,清漣雖然出身風塵,也是史大哥的心上人。如今屍首暫時放置在別院,看在史大哥癡情一片,清漣又無辜枉死的份上,請務必厚葬。”
史傳芳沉吟了片刻,點頭道:“好,人死為大。伯父答應你,就依君兒之妾的規格葬在別院的後山罷。”
聞靜思心中松了口氣,颔首道:“靜思替清漣謝過伯父了。伯父若信得過晚輩,這事可否交給晚輩處置?”
史傳芳雖答應了聞靜思厚葬的請求,心中也不得不煩惱,世家之主如何為一個優伶男娼處理後事,聽聞靜思這樣要求,既感動又感慨,搖着頭嘆道:“君兒幸虧有你,我這個做父親的,真不知如何出面。”
聞靜思将清漣的後事攬了下來,是他對史逸君的承諾。牽着馬走出史家大門,聞靜思的心十分沉重。史傳芳對清漣的态度,作為一個世族高官,已是極為寬容仁厚。若父親知道自己也如史逸君這般,将滿腔愛意投注于一個男人身上,即便身份如何尊貴,也是同樣的失望與悲傷。
聞靜思正低頭走路,不妨前面跑來一個青衣雜役,拱手作揖道:“我家公子有請。”
聞靜思随着他的手擡頭去看,一頂藍布小轎立在幽暗的街邊,仆從手中的紅燈籠照得一地紅光。聞靜思點點頭,裹緊了外衣走上前去。那雜役恭敬地在前方照路,輕手解開轎簾,露出蕭韞曦一張模糊的臉來。他的到來,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看着伸到面前的手,聞靜思緊緊地握了上去,矮身鑽入轎內,坐在蕭韞曦身側。暖意從兩人相觸的手臂傳至胸口,聞靜思這才覺得一身的疲憊剎那間湧現出來,又在一瞬間洗濯幹淨。小轎被穩穩地擡起,晃晃悠悠地緩慢前進。聞靜思不知道蕭韞曦要去往哪裏,只知道身邊有他,便可以無所畏懼。他斷斷續續地講述史逸君和清漣的事,蕭韞曦一言不發,偶爾淡淡地“嗯”一聲,說到清漣枉死他鄉,更是輕輕握住聞靜思的手。十指相扣,仿佛有無形的勇氣從這簡單的安慰中傳遞過來,聞靜思舒展了雙眉,全身放松下來。一片昏暗之中,蕭韞曦清朗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靜思,你信不信,有些人的愛意,生死不能移,貴賤不能分,男女不能舍,遠近不能屈?”
聞靜思幾乎是不加思索,笑着輕聲道:“我相信。”
蕭韞曦短促的笑了一聲,拍拍掌中聞靜思的手背,道:“這就好。”
史傳芳将清漣的後事托付給聞靜思,自然也給了他調用史家錢財的權力。清漣的葬禮不能風光厚葬,聞靜思也希望能辦得體面,不負史逸君一片深情。他向賬房支了筆銀兩,購置了壽衣,棺木,蠟燭,冥紙等用物,請來清涼寺的和尚連做七天法事。又吩咐婢女給清漣淨身绾發着衣,問過史逸君後,将那塊玉佩與翠玉戒指作為陪葬,戴在清漣身上。棺中另外放了一疊兩人往來的書信,清漣喜愛的若幹器物。過了頭七,便下葬于史家在城郊別院的後山中。葬禮的用物精美貴重,場面卻十分簡單,除了神情麻木的史逸君和擔憂的長姐,史家沒有一個長輩出席。墓碑按史逸君的要求刻下“亡妻”二字,連同史逸君的愛戀一同沉在泥土深處。
聞靜思處理完清漣的喪事,不到一個月,便等來了皇上處置伯父的消息。聞敘義雖不是主犯,但有推舉失查之過,官降一級,外放至殷州為官。而盧敏,則人證物證俱全,被判了繳出贓銀,削去官職,入獄三年,永不錄用。兩人判得都不重,甚至沒有深入調查是否有其他官員涉案。大多數朝臣都以為皇帝是看在兩人背後的勢力而刻意為之,但聞靜思卻清楚,蕭韞曦既然插手此事,定然不會那麽簡單。
臘月初八,聞敘義一家人收拾好行囊,在吏部交出官印,領了上任文書,帶着妻子兒女去往他鄉,聞允休攜兒女在城外為兄長送行。正午回到家時,蕭韞曦剛剛在聞靜思的小院中坐下。自從狩獵以來,蕭韞曦待他不再是如從前那般回避。得了空閑,時常來他小院靜坐片刻,飲兩杯淡茶,吃些小點,随意聊幾句天南海北,或邀他過長明宮,賞新得的名貴花木,又或換上樸素的衣衫騎了馬往城外農莊散心。聞靜思對他的轉變,既有歡喜,又有擔憂。太子召見時,偶爾會提到兩人來往之事,卻并不顯露出任何的不滿,他仍是倍加小心地應對。今日雖然驚訝他的到來,卻也有機會問清盧敏貪案一事。果然,一問之下,蕭韞曦意味深長地道:“盧敏雖然是宗維的門生,但是素來謹慎,給他一萬個膽子也不敢貪那麽多,背後一定有人指使。盧惠答應了我,協助我查明此事。宗維為了扳倒你伯父,犧牲門下一人,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做法,他手下的人只會人心惶惶,不得安寧。只要時機一到,策反一二個為我所用,查出宗維的底細,不是難事。”
聞靜思心中微驚,擔憂道:“我知道殿下深謀遠略,但這事非一日之功,需要長遠之計,殿下千萬要小心啊。”
蕭韞曦淡淡一笑,起身踱步至花叢中,問道:“父皇将你伯父調出京城,他沒有責怪你辦事不力吧?”
聞靜思想起伯父心有不甘,又不得不遣聞晗來謝自己,搖搖頭道:“在哪裏為官都是一樣,遠離了京城這個是非之地,焉知非福?還要謝過殿下相救之恩。”
蕭韞曦“哦”了一聲,伸手攀着支梅花,湊上前嗅了嗅,又道:“聽你的口氣,似乎并不想在京城為官?”
聞靜思如實道:“在京城,雖能上達天聽,但人才濟濟,所奏之策,未必能被聖上所用。若在地方為官,或許能說服知府,惠及每一個百姓。”
蕭韞曦挑眉笑道:“你說的有幾分道理,但是遠在千裏為官,你舍得下老父弟妹?舍得下我?”
聞靜思對他越來越愛滿口胡言無奈之極,臉色微紅,垂下目光道:“舍不得又能如何,總不能為了這個放棄理想抱負。後年要開科舉,我想試一試,趁着大好年華,搏上一搏,才不枉數年苦讀。”
蕭韞曦搖搖頭,将手上的梅枝折下來,盯着淡黃色的梅蕊道:“有宗維主持科舉,聞史兩家的人不要說中頭甲,就是二榜也不會有名。任年教了你那麽多年,對你的字早已熟識,你連會試都進不了。唯一的辦法,只有換主考。”他見聞靜思神色黯然,頓了頓,神色玩味接着道:“不考科舉也未必不能做官。要麽你為太子出謀劃策,立下功勞,在他登基之後論功行賞,掙一個官位。要麽待我封王,邀你為入幕之賓,去我的封地,幹一番大事,闖一片天下。”
聞靜思淡淡一笑,道:“看似殿下給我指了兩條明路,可這兩條都是死路。”
蕭韞曦嗤笑道:“我哪裏像那種狠心人,你說說看。”
聞靜思正色道:“殿下知我甚深,太子麾下便不多說了。至于殿下的入幕之賓,一我年輕才識淺薄,不足以跟随殿下,二我無功無勞,不足以服衆,殿下若待我與衆不同,恐怕只會招來不滿,于殿下于我都不是好事。殿下是做大事的人,自然明白孰重孰輕。”
蕭韞曦微微一怔,轉着手上的梅枝嘆道:“我以為我夠聰明,你家小妹才是明白人。我越是對你好,你越是招人妒。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聞靜思頭一回聽他語露傷感,不由走上前安慰道:“若殿下願意一視同仁,不偏頗,我是極願意跟随殿下效犬馬之勞的。”
蕭韞曦擡眸淡淡一笑,對他的勸慰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