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太子大婚過後,便是孝和帝蕭佑安的五十壽辰。各類诏令文書一早由門下省一一頒布,舉國慶賀,上下歡騰。各國各藩的使臣敬獻壽禮,各封邑的親王、郡王與州府的官員也派人入京祝壽。京城家家張燈結彩,他鄉人身着奇裝異服行走在街道上,偶爾見華貴的車馬在鬧市穿梭,說書的藝人與大小戲班輪番在酒樓登場,入夜之後的花街更是燈紅酒綠,紙醉金迷,處處可見盛世的奢華景象。
聞靜林得了父親的許可,時常帶着三弟和小妹在鬧市游玩。聞靜思并不知道哪一日會被招至禦前對答,只有日日閉門苦讀,做好萬全之策。聞允休知道了前因後果,也分出一半心思教導兒子。父子兩人将可能出現的問題一一列舉出來,涉及平戎、舉賢、藩鎮、變法等。聞靜思仔細作答,讓父親批改之後,再默背下來。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蕭佑安請各路使臣入宮飲宴,為了彰顯儲君的德才尊榮,開宴之前在廣賢殿請太子率侍讀應對皇帝及使臣的考問。
太子及宗家事先并未得到風聲,準備稍嫌倉促,待一切就緒才想起聞靜思,匆忙之中遣人傳召,請他入宮伴駕。而聞靜思猜想面聖就是這幾日,早已備下衣裳。一套月牙白底竹梅紋樣的廣袖大衫,襟口與雙袖密密繡着穿枝花。看上去雖素淨,衣料卻是年前蕭佑安賞賜下來的貢錦,殷州織造局的得意之作。陽光之下,隐約可見細細的金絲穿梭其中,雍容又雅致。聞靜思平日甚少穿得如此華美,出得門來,恰逢弟妹們剛剛游完回家,見他一身錦衣華服,都吃了一驚。聞靜心左看看右看看,抿着嘴笑道:“大哥穿得這樣漂亮,是要去相親麽?”
聞靜林哈哈笑着把小妹拉到自己身邊,故作神秘地道:“大哥要入宮選秀啦。”
聞靜雲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問二哥:“皇帝已經很老了,要選給三皇子為妃麽?”
聞靜思聽這三人胡言亂語,心頭既羞窘又尴尬,兩頰緋紅過耳,板起臉來訓斥道:“即便是玩笑,也太過出格失禮。我平常怎麽教你們,阿林,帶着他們罰抄書,我晚上回來要驗看的。”說罷,不理會三人哀聲嘆氣,頭也不回的走出門外。
聞靜思乘坐小轎到達宮門處,已經有東宮的小太監守着,見他到來,即刻引領前往廣賢殿。一路上絮絮叨叨地提醒面聖的各項禮節,無外乎跪拜要謙卑,言辭要恭敬,對答要得體,行止要合禮,還特別交代了若使臣提問,無太子的示意,不得開口,只能附和太子所言。聞靜思一邊用心記下一邊稱是。
廣賢殿中已站滿了群臣,各路使臣也依次列隊而立,異樣的衣裳在一衆官服中特別的出衆。聞靜思跟随在太子身後,與宗辰英并列,向殿中行去。他第一次來到這個國家權力的殿堂,第一次面對朝廷中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各路權臣,第一次衆目睽睽之下應答帝王及他國使臣的問話。他心中雖有膽怯,但絕無退縮。他的餘光看見了輕輕點頭的史傳芳,淺笑的父親,宗維撫須沉思的面容,甚至只有一面之緣的薛孝臣也朝他看過來。他微微擡起下巴,目光坦蕩,直視前方,落在親王之後,身着黑色皇子衮服的蕭韞曦身上。蕭韞曦面容沉靜,雙眼直直地看過來,眼中有信任,有安撫,有溫柔,也有尊敬。聞靜思微微開口,緩緩吐息,藏在袖中捏緊的雙手,終于慢慢放松下來。三跪九叩,高呼萬歲之後,三人俱都低眉斂目,袖手而立。
蕭佑安寬厚的目光在三人身上巡視了一圈,看着太子溫和仁善的眉眼,雍容的氣度,滿意的點了點頭。身後的大太監永淳上前一步朗聲道:“今日,陛下連同各方祝壽使臣,考問太子課業,以示大燕儲君德才。以史論,經義,時務策為主,太子為首,二位侍讀可補充附議。”三人齊聲應是。
蕭佑安作為君主,自然出第一題。他略往後靠了靠,沉聲道:“周唐兵權外重內輕,秦魏則外輕內重,有何優劣?”
蕭文晟做為宗太師鼎力支撐之人,也如宗家一般從來重文輕武,看不上武将的處世作風,又對其手中的兵權垂涎已久。今日聽到此題,心中一動,若能憑此一問重演杯酒釋兵權的場景,既解了心頭憂慮,又能彰顯自己的謀略,真真是一舉兩得之事。稍稍沉吟便道:“周唐共設府六百三十三所,關內便有三百六十一所,士兵共六十餘萬人,其中十六萬士兵戎衛京師,另近五十萬人分散于十道。因此說,周唐重兵不在朝廷,而在十道節度使與經略使,擁兵自重甚至可稱為諸侯。手握重兵,便易威脅朝廷安穩,周有諸侯混戰,唐也有安史之亂。秦、魏重兵歸順朝廷,掌控集中,致使政局安定,對各地軍隊的反叛也能鎮壓得當,自然是優勝周唐。”蕭文晟避重就輕的一番話,蕭佑安聽了沉默不語,輔國大将軍淩崇山摸了摸唇上的幾縷胡須來掩飾面上的譏嘲之色。
宗辰英垂首道:“臣附議殿下所言。”
聞靜思略微一頓,挺直了腰脊,袖手而立,和聲道:“臣補充殿下所言。周唐用兵之優在于:軍戶編入民戶,兵農合一,軍府有領兵之責而無調兵之權,兵部掌軍令和軍将除授但不能直接統兵,二者相互制約,平衡權力,軍機大權集中于皇帝一人。朝廷對各府掌控力強,就能有效集合各府兵力,抵禦北方吐蕃、回纥、南诏等異族入侵。唐玄宗後期,均田制崩壞,府兵制改為募兵制。邊境戰亂頻繁,節度使逐漸增多,以致兵力內輕外重,各道節度使擁兵自重。究其動亂緣故,不在軍制,而在為臣之心不忠君國。”他這一席話,聽得宗維眉頭微蹙,蕭韞曦将目光移至父皇臉上,将那細微的贊許之色全看入了眼裏。
第一問已畢,第二問應由邦交最久的越國派出的使臣慕雲王爺提問。站立在文武官員中央,各路使臣之首的慕雲鴻卻朝蕭佑安淡淡一笑,道:“陛下,本王尚未想好題目,先由其他使臣提問罷。”站于他身後的齊國使臣朝蕭文晟拱手為禮,道:“我乃齊國使臣禮部尚書賈銘,要問太子殿下的是:丞相應為朝廷招延四方賢才,而在私邸建立幕府讨論政事是否合宜?”
宗太師雖不任丞相之職,卻有丞相之權。蕭佑安屢次想制約他的權力,卻總是被他以各種方式脫開身,加上他朝中人脈廣泛,鬧到最後,竟然是皇帝下達的各項诏令受到了掣肘。一來二去,蕭佑安也不得不更加慎重。齊使這一問,蕭文晟自然是維護宗太師的私第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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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靜思一邊聽太子細數丞相的各項權力,一邊思索着反駁應對之法。耳聽他對答如流,頗為自信,真真是一派學識廣博,談笑自若的樣子。不料蕭文晟一語畢,宗辰英堪堪表示附議,便接着道:“齊使之後,該是哪位使臣?請出題。”竟是不讓聞靜思有說話的機會。如此三番,答過幾個異族使臣的經義及時務策,聞靜思全然插不上半句話,不禁心中焦急起來,偷眼看向蕭韞曦。見他一臉早已預料的淡然,眼中又全是安撫之色,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只好靜下心來等待。直到蕭文晟答完最後一個異族使臣,慕雲王爺才如夢初醒般淡淡地道:“太子殿下所答,皆有理有據。本王這裏有一問,乃是本王的皇兄當年主持科舉的其中一題。借鑒秦穆公稱霸西戎,如何應對突厥可汗,匈奴單于等邊陲擾亂百姓的民族?”
燕越兩國邦交久遠,來者又是親王之尊,比之他國的尚書、丞相一級的官員,身份高出不少。蕭佑安與宗維都十分重視,況且這一問是兩國都會面對的邊陲問題,蕭文晟自然也不敢怠慢,微微一揖,慎重道:“兵書有雲攻心為上,攻城為下。我朝泱泱大國,物産豐美,非邊陲夷人族群可比。可賜之盛服車乘以壞其目;賜之盛食珍味以壞其口;賜之音樂美人以壞其耳;賜之高堂、邃宇、府庫、奴婢以壞其腹;于來降者,上以召幸之,相娛樂,親酌而手食之,以壞其心。我朝聖上仁愛萬民,容納外族的精湛技藝,誠信于懷,實乃帝義。昔日秦穆公用此策獨霸西戎,成為西戎伯主,借古喻今,我大燕何懼突厥匈奴?”
慕雲鴻微微一笑,瞥了一眼身後的蕭韞曦。蕭韞曦神色淡淡,正在看禦座上的蕭佑安。而蕭佑安看着太子,腦中回想他剛才的話,第一次覺得這個長子仁善的面貌之下,也有城府心機。蕭文晟見父皇面上的欣慰神色,傲然一笑,正要出聲結束今日的對答,慕雲鴻負手看向聞靜思,淡淡地道:“聞侍讀可有要補充的?”
蕭文晟沉了臉色。聞靜思心上一怔,這一問,他與父親都已想到,只是不知太子的答案,如今即刻反駁他的觀點,确實有些難處。聞靜思朝慕雲鴻袖手躬身一禮,腦中迅速思考,不過幾息之間,便緩緩和聲道:“殿下所言乃懷柔之法,秦穆公用以娛其耳目口腹、以喪其心志而已。但臣以為,賜之盛服車乘必為精美華貴,賜之盛食珍味必稀有精細,賜之音樂美人必使百姓父女母子骨肉分離,賜之高堂、邃宇、府庫、奴婢必耗損國庫根基。夷人游牧而居,衣食處所不定,騷擾邊陲,強取食用之物。若以此為餌,使其舉國趨向文明,增強國力,必引其貪婪成性,年年索要,長此以往,恐財産耗竭而邊郡之寇依然掠奪如常。臣以為,聖上喜好其物必納其術,納其術必學其學,為己所用,強己之力,富己之本。故臣謂禦侮之道,惟當力求強國芘民之術,使國家安如磐石,自能令單于可汗遠遁而邊塵不驚。”他面容正肅,越說越快,越說越是語露堅定。蕭韞曦越聽笑容越深,宗維卻是眉頭深鎖,滿面寒霜。
待聞靜思說完最後一字,慕雲鴻輕輕擊掌贊道:“好一個禦侮之道,當求強國芘民之術!”他話語一落,身後衆多的使臣、朝臣低聲竊竊私語。史傳芳看着聞允休沉思的面容微微一笑,蕭佑安盯着垂首的聞靜思若有所思,淩崇山撚着胡須打量神色淡然的蕭韞曦,宗維卻是目帶深意地看向慕雲鴻。慕雲鴻仿佛全然不覺,徑自又問:“聞侍讀此答,正合本王皇兄的心意。不知聞侍讀在朝中可有官職在身?若無官職,可願意來越國為客卿,本王自當向吾皇力薦!”此言一出,殿上私語聲更盛,不僅聞靜思大為意外,就連一早部署下一切的蕭韞曦都隐隐覺得脫離了掌控。
這時,聞允休轉過身來朝慕雲鴻微微一揖,道:“王爺,小兒尚未及冠,臣也準備在這幾年慢慢将家業授權于他。出國為客卿之事,請王爺另擇良臣罷。”
慕雲鴻擺擺手道:“聞大人,你愛子之心,本王體會得到。正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本王聽出聞侍讀一片忠義之心,報國之情。大燕人才濟濟,能人輩出,聞侍讀未必獨占鳌頭,而我越國,雖是公主為帝,卻廣納賢能,求才若渴。聞侍讀若為客卿,本王願為其後盾,自是讓他一展抱負,才華盡施,名垂千古。加之聞侍讀出自燕國,自然會以兩國友誼為重,屆時,燕越結百年之盟,世代修好,永無戰亂,豈非千古美談?”
蕭韞曦臉色驟沉,慕雲鴻若許聞靜思施展抱負之地,他還不将這些誘惑放在心上,但是提及兩國世代和平,他卻不得不擔心聞靜思心有所動。心道:“即便犯下欺君之罪也要将他留下來!”上前半步出聲道:“王爺,聞侍讀身為聞世家嫡子,其才情父皇早已有耳聞。前些日子才拟下官職,中秋宴後正式下诏。慕雲王爺的厚愛,我替聞侍讀謝過了。”
慕雲鴻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半信半疑地朝高高在上的蕭佑安問道:“陛下,真的是這樣麽?陛下賜聞侍讀何官呢?”
蕭佑安眼見一場鬧劇上演,最疼寵的兒子衆目睽睽之下欺君罔上,心中怒火燒得既烈又狂,又明白蕭韞曦所為也是保全燕朝群臣的顏面,只好強壓怒火,神色冷峻,語露不耐地道:“不錯。”一時之間卻想不出哪種官職适用于聞靜思。
站在文臣之首的宗維,呵呵一笑,朝慕雲鴻微微一揖,道:“陛下所許,乃是太子舍人一職。”
蕭韞曦心中一凜,接着道:“雖有官職,卻無須遵守職責,頂着個官名罷了。”
慕雲鴻見兩人你來我往,淡淡一笑,道:“與其你争我奪,不如聽聽聞侍讀的意思?”
霎時,衆人的目光全聚集在聞靜思身上,殿內一片寧靜。聞靜思定了定神,撩衣緩緩跪倒,答道:“靜思謝過王爺厚愛。靜思生于燕國,長于燕國,家族世代為臣,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無一例外。烏鴉尚知反哺,羊羔也知跪乳,牲畜禮孝至誠,靜思自當以身報國,不負聖恩。”
慕雲鴻輕輕一嘆,搖頭喃喃道:“可惜,可惜了。”
蕭文晟盯着聞靜思的側臉,眸色沉沉,若有所悟。蕭韞曦如釋重負,默默吐盡胸中悶氣。蕭佑安聽過忠君的宣誓不下千百,那旒珠之後的雙眼,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看向讓兩個兒子針鋒相對的年輕人。
中秋盛宴,因為有了殿前對答,看似歡欣和樂,群臣心底卻是波濤暗湧,各自為政。蕭韞曦雖然機關算盡,将聞靜思從太子黨派的污濁泥潭中抽出完璧之身,卻算計不到慕雲鴻的心思,讓他又陷入太子舍人的官職中去。宴過半席,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焦灼,尋了機會邀慕雲鴻在千碧湖賞月。湖面風平浪靜,天水二月互相輝映,照得一泓靜水如雪。
兩人在湖邊幽徑處漫步,慕雲鴻将蕭韞曦強壓的不甘、懊惱全看在眼裏,淡淡一笑道:“本王言行都照殿下所示,殿下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蕭韞曦冷冷地道:“王爺,我只請你提問,可沒請你搶我的人啊。”
慕雲鴻哈哈大笑,意有所指道:“本王為你做了一回馮谖,已是屈尊,何來搶人之說?”
蕭韞曦腦中靈光一閃,遲疑道:“你是說狡兔三窟?”
慕雲鴻“哼”了一聲,向湖中小亭走去。“讓他施展才華,力壓太子确實能讓皇帝看出他的品德、才智、理想,但是他卻得罪了太子黨。黨同伐異之下,哪裏有他的生機?本王力邀他來越國為客卿,一是告訴衆人,越國願容他入朝為官,二是告訴他,本王願為他的後盾。你雖然執掌兵部,卻沒有統兵之權,與太子硬碰,雖有勝算,也會兩敗俱傷,落人口實。如今太子一黨不會明面上欺辱他,你只需讓他适時參與朝政,在百姓中立穩腳跟,太子即便再要為難他,也不得不顧及面南之時自己的名聲。”
蕭韞曦靜下心來将他的話好好思量一番,才開口道:“王爺的話雖有道理,卻還是讓宗維捷足先登。頂着個太子舍人的官職,也不是什麽好事。王爺說是幫我,其中也不見得一點私心都沒有。”
慕雲鴻瞥了蕭韞曦一眼,籠着雙手笑道:“既然你說他不戀權勢,越國又無親朋好友,他自然不會答應的。他不答應,難道本王會去搶人不成?”他遙看對岸燈火闌珊,酒宴上的歡聲笑語隐隐約約傳來耳邊,不禁忽然思念起遠方的故土與親人,語帶警示地道:“本王見着你,就像看着從前的自己。你要走我這條老路,可不容易啊。”
兩人聊到深處,有個提燈的小太監從水岸一路快步走向湖中小亭,在亭外先朝慕雲鴻致禮,再對蕭韞曦俯首道:“陛下宣三皇子進書房觐見。”
慕雲鴻笑彎了唇,深深看着蕭韞曦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蕭韞曦心中一跳,向他微微點頭,跟着小太監遠去了。
蕭韞曦并非如往常一般在寝宮受父皇的召見,而是被叫到了禦書房。他心中已有最壞的打算,去承擔欺君之罪,卻也抱了一絲僥幸,望父皇能看在早亡的母妃與年邁的祖母面上,饒過一次。
禦書房中燈火通明,只蕭佑安獨自一人閉目肅靜地端坐在禦座上。小太監事先得了信,将蕭韞曦帶入書房後,悄無聲息地的退出門外,把門關了個密不透風。蕭韞曦一路走來,夜風微冷,直到現在才出了層薄汗,剛要跪下行禮,蕭佑安猛地一睜眼,冷哼一聲,将手中的白瓷茶盞狠狠地砸在了兒子面前,怒斥道:“你還行什麽禮,欺上瞞下,自作主張,目中無人。為了一個名不見傳的世家子弟,當着滿朝文武,外國使節的面和慕雲鴻一唱一和,又跟宗維你争我奪,成什麽體統!大燕的臉讓你給丢盡了!朕的臉也讓你丢盡了!”
蕭韞曦聽父皇一通斥罵,原本提着的心,稍稍放低了半分。看着滿地的茶盞殘片碎粉,咬咬牙,狠狠心跪了上去。即刻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從膝蓋上傳來,鑽心入肺,直達神髓。蕭韞曦定了定神,忍痛道:“父皇息怒,兒臣所為雖大逆不道,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兒臣熟知聞家長子學識淵博,有心讓他展露才華,便請慕雲王爺出題。他若得答得深受父皇青睐,來年金榜或可占一席之地,既不辜負他一身才華,又能野無遺賢,于父皇,于社稷都是好事。只是未曾料到慕雲王爺有邀賢之心,兒臣心急之下,犯了大錯,兒臣願一力承擔,絕不退卻。”
蕭佑安不置可否,冷聲道:“真是說得比唱得好聽,你敢說欺君之下就沒半點私心?”
蕭韞曦雙拳攥緊,雙膝一動也不敢動,強笑了兩聲,沉聲道:“比唱的好聽的只有假話,既然父皇不屑聽,兒臣就和父皇說說心裏話。父皇有沒有知心人,兒臣不敢妄自猜測,但兒臣的知心人,只有聞靜思一個,兒臣自然不願他明珠蒙塵,一輩子居于太子黨下。”
蕭佑安雖說猜到了大致情形,聽完兒子的這段心裏話,依然吃驚不小。看向蕭韞曦的雙眼既驚異又有了悟,既氣惱又有心疼。想起這個兒子從小沒有了母親,自己因着愧疚便肆意放縱,雖然時常膽大妄為,但從未觸及自己的底限,可謂知曉“節制”二字。這次犯下欺君之罪,也是大大出乎自己的意料。忽然又記起前幾年蕭韞曦向自己讨要聞靜思未果,看來這次是早有預謀,臉上不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來,緩了緩又道:“你這些年與太子暗地中針鋒相對,力争兵部戶部,也是為了他?”
蕭韞曦松了松眉,穩下心神,氣定聲沉道:“兒臣并非貪心,兒臣只是想要的太少。放眼四海之內,只有皇祖母和父皇是兒臣的至親,只有聞靜思能和兒臣說上幾句心裏話。兒臣日後有了封地,要離開皇祖母和父皇,孤身一人去管一方水土,只願他日忙時能有人出謀劃策,閑時能對飲清茶淡酒,不至于在異鄉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太子讨他去做侍讀,既不是看中他的學識,又不屑結交為友,不如讓我帶着,還能人盡其用。”
蕭韞曦說到後頭,語調倒是參了些少年人的賭氣意味。蕭佑安嗤笑道:“他父親做事精明,為人圓滑,朕是挑不出什麽毛病,沒想到生個兒子也入皇子的眼,倒是十全十美了。”
蕭韞曦強笑道:“龍生九子,還各有所長,何況他普通百姓,只是父親不願深究而已。聞靜思少他父親三分幹練,卻多了七分純樸,朝中正是需要這樣一股全心全意為百姓謀福祉的清流。”
蕭佑安記起聞靜思的對答,機會不多但言辭條理分明,有理有據,最後一問究其深遠之處,比太子一答更勝一籌。不由寬心些許,又朝蕭韞曦肅聲道:“你欺君之罪雖事出有因,但也難逃法網。先回去閉門思過,朕想好怎麽罰你再說。”
蕭韞曦心中大石總算落了地,勉力謝恩之後,咬牙撐起身體,瓷片透過幾層褲子紮入皮肉,血漬将地面染紅了一片。蕭佑安看在眼中微微一怔,揚聲喚來心腹太監,去傳太醫院當值的醫正。蕭韞曦見父皇口中說得義正嚴辭,眼裏關切仍舊,心中大為感動。醫正來清理傷口上藥包紮時,便咬緊牙關忍住疼痛,不再如少年時趁機纏着父皇,博得半刻的天倫時光。
蕭韞曦在禦書房處理了傷處,被蕭佑安遣人擡回自己的長明宮。走到宮門外,翹首以待的木逢春急急迎了上來,滿面憂心地道:“接到殿下的報信,可把奴婢急壞了。怎麽一去成了這個樣子,還見了血。”
蕭韞曦閉目斥道:“多事!”
木逢春微微靠近他的耳邊,悄聲道:“聞公子早早就來了,等在前廳,奴婢看他神色恍惚,是不是聞家出了什麽事?”
蕭韞曦睜開眼,眼底有濃濃的笑意逸散開來,看看自己膝蓋前一片血漬,又提起衣袍下擺想了想,喊停了擡轎的侍衛,向木逢春輕聲吩咐道:“去廚房取碗新鮮的雞血來。”
木逢春不明所以,卻不多問,一路小跑去廚房,不出半刻,端來一碗尚有餘熱的雞血。蕭韞曦皺着眉頭,忍下濃重的腥氣,用懷中的帕子沾了血水,淋在褲管和外袍下擺處,渲染出一大片血跡,真真是觸目驚心。等侍衛将他送至前廳,候在門外的聞靜思便快步走上前去。他早知蕭韞曦為了自己犯下欺君之罪,心中異常焦灼不安,此時見到他回來,才算定了神。再一見他下身遍布血跡,瞬時腦中轟然作響,雙目圓睜呆立當場,不知如何是好。蕭韞曦雖說有心要吓唬聞靜思,博個愧疚之情,再趁機索些柔情蜜意,但見他臉色煞白,面露痛苦之色,也知道自己吓過了頭,頓時悔及,連忙讓木逢春将他扶進睡房。待一衆人等告退的告退,煎藥的煎藥,驅了個一幹二淨,兩人一卧一坐相對而視,聞靜思才回過神,強自鎮定道:“殿下傷勢如何?要緊不要緊?”
蕭韞曦幹笑道:“皮外傷而已,血抹開了,看着吓人其實不多。我自己弄的,心裏有數,你別擔心。”
聞靜思略略想了想,試探道:“這是苦肉計?”
蕭韞曦嘆了口氣,道:“父皇這次惱極,雖說平日對我疼愛有加,我對要承擔的後果也沒個底,若不演一場苦肉計,父皇日後在大臣面前也無法交代。”
聞靜思又問道:“陛下要怎樣罰你?”
蕭韞曦瞥了他一眼,拍拍床沿示意聞靜思坐上來。聞靜思以為他不願宣揚,靠坐在他身邊低下頭去聽。蕭韞曦握住他一只手,故作憂慮道:“父皇既要保我,又要秉公處理。重則貶為庶民,流徙千裏,輕則也要關入宗正寺一年半載。”忽而換了笑臉戲谑道:“靜思,我若成了平民,你可得養我啊。”
聞靜思急道:“離開太子往後也能尋到時機,何必為了我犯這欺君之罪。陛下若有意饒你還好,若無意,你叫我這輩子怎麽安得下心。”
蕭韞曦無奈道:“我一時情急,不是故意為之。”看聞靜思仍然雙眉緊蹙,只好将事情始末緩緩道來:“我與慕雲王爺有約在先,他出題讓你答,事後我保舉你為我府中幕僚。只是未曾料到他有拉攏之意,逼得我出此下策。”
聞靜思沉默片刻,輕聲道:“殿下以為我會應承越國王爺去做客卿?”
蕭韞曦微微點頭,道:“你一直以百姓為重,慕雲王爺又以兩國邦交友誼為餌,我也怕你會重大局,舍小己。”
聞靜思心中一痛,扭過頭去,沉聲道:“我生在燕國,長在燕國,死也會在燕國。我的家在這裏,心也在這裏,哪裏都不會去。”聞靜思禦前對答已表态了此番意思,蕭韞曦私下聽他再次說起,才算安下心,握緊了掌中的手,笑道:“好!你好好做官,領俸祿了養活我,也不負我為你冒此大險。”
聞靜思看進那雙烏黑深邃的眼眸中,佯裝鎮定道:“莫說養活你,就是流徙千裏,我也奉陪你去。”
蕭韞曦微微一驚,朗朗笑了幾聲,坐直身體,一手攬住聞靜思的肩膀道:“不需你千裏相陪,只要你以身相許。”見聞靜思變了臉色,又笑着安撫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有得必有失,性命無憂就好,錢財名爵都是身外事,我看得開,你不要擔心。”手上用力摟了樓,道:“你那太子舍人的官職,只要父皇不下旨,就只是個稱謂,沒有實質,無需擔心。我這段時日要養傷,出不了宮門,等傷好了我帶你去城郊看梅花。”
話已至此,聞靜思點點頭,輕聲告了辭。蕭韞曦目送他出了院門,才叫人進來換去一身污衣。木逢春候在身邊,伺候他着衣服藥,從小看到大的皇子第一次傷得如此之重,不禁憂心不已。蕭韞曦淡淡掃了他一眼,吩咐道:“你将我挨罰受傷的消息悄悄傳開,怎麽嚴重怎麽誇,最好讓人以為父皇要廢我皇籍,我正好看看有誰落井下石。”
木逢春低低應諾道:“奴婢知曉了,殿下此計可謂一石三鳥。”
蕭韞曦揮揮手将他譴了出去,怔怔地盯着室內通明的燭火,心忖道:“對靜思,那可是百年大計,哪裏是這些小聰明能比的。”
蕭韞曦在禁足的一個月內養好了傷,這一個月,朝中因這事起了一場驚濤駭浪。蕭佑安借重罰皇子之機,要降宗維的官職,削他的權,卻被十數名大小官吏聯名上書求情。言辭之間沉痛惋惜,句句指蕭韞曦罪責難逃,字字維護宗維的忠孝之心,通篇皆是藐視皇權之意。蕭佑安心中早有預料宗維權勢極盛,卻沒想到已擴張至如此地步。而宗維在朝堂之上痛罵上書的官員,其後,更是用頭撞柱,要以死明志,被身邊的幾個官員一把抱住,才免于血光之災。經此一鬧,蕭佑安倒是險些成了逼死忠義重臣的燕國第一帝,只好下旨罰沒宗維一年俸祿,閉門思過一月了事。
蕭韞曦聽聞此事時,正在皇太後的宮中賞花。太後見他神色如常,甚至還有一絲喜悅,不由奇道:“皇權旁落,你倒是看得開。”
蕭韞曦手持花剪,一刀剪去殘枝,看花枝落地,花瓣零落,輕輕笑道:“宗維越是野心顯露,父皇就越是忌憚。僅憑我一人,難以撼動宗氏一族,若和父皇聯手,勝算就大了。以前,我缺少和父皇同心的契機,這次,可是宗維自己送上門來的機會,我如何不高興?”
淩嫣抹了抹青黛染就的柳眉,微眯了雙眼嘆道:“你真的長大了。只是你父皇心地寬仁,你母妃聰明伶俐,也不知你滿肚子黑水像哪個?”
蕭韞曦笑嘻嘻地靠着皇太後坐下,滿臉讨好道:“這是名師出高徒嘛,和父皇母妃有什麽關系。”
淩嫣笑斥道:“就你貧嘴!連最潑辣的四公主也不敢在哀家這裏放肆半分。”
蕭韞曦頃刻斂去笑容,端起一邊的茶盞恭敬地遞上道:“孫兒給皇祖母賠罪了。”
淩嫣笑着收下,不置可否。
蕭韞曦又道:“還是皇祖母疼我。”
淩嫣聽聞,手持茶蓋拂了拂湯沫,輕聲道:“是該找個人好好疼你了。”見孫兒面無表情地看過來,笑道:“這一個月,哀家私下傳了你舅舅入宮,将适齡婚配的重臣嫡女都篩選了一遍,留下七個人,裏面有薛家的三小姐,孟家的長小姐,連你遠房表妹玉珠也有。這些女子,無論身後世家、品貌、性情、甚至是生養,都算得上萬裏挑一。哀家已命人畫了各家小姐的肖像,過幾日就送到你宮中。照哀家來看,後宮不需多,一個正妃,兩個側室足矣,你盡挑自己喜歡的就行。”
蕭韞曦默默一嘆,心想:“該來的終于來了。”放松全身靠在椅背上,緩緩道:“皇祖母選的女子,自然是無可挑剔。只是婚後能說得上話的,萬萬個也嫌少,說不上話的,一個也嫌多。”
淩嫣瞥了他一眼,道:“你從來眼高于頂,說說看,有什麽要求?”
蕭韞曦閉上雙眼,腦中盡是聞靜思的身影,不由沉聲道:“我要的人,下棋敢贏我,做錯敢指責,不懼權威,扛得住責任。我要的人,要有做大事的膽識,有未雨綢缪的遠見,才華要通曉諸子百家,抱負要心懷萬民溫飽。可以沒有天姿國色,但不能沒有一身浩然正氣,可以無法生養,但不能疏忽孝道。我要的人,能在政事上輔佐我,又沒有勃勃野心,能在國庫上節流開源,又不能貪圖奢靡。如果有人符合這些條件,我願意只娶他一個,不許別人分享他一星半點的尊榮。如果沒有人,那就再等等。世上芸芸衆生何其多,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