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
淩嫣深深地盯着他的臉,仿佛在看一個全然陌生的人,半晌才別有意味地道:“你是在選賢臣呢,還是選王妃?”
蕭韞曦凝視着十步之遙未開的梅樹,淡淡一笑,閉口不答。
蕭韞曦說到做到,禁足令一解,便遣人給聞靜思遞了請帖,約定十月初九出城賞花。
天高氣爽,風燥物幹,連着深秋的花卉也有幾分清冷的韻味,茉莉剛謝,山茶就開。蕭韞曦一行人放緩了馬步,行走在田間埂上,淡淡的花香随風撲面而來,十分怡人。自從聞靜思十歲那年來過之後,每逢秋收之際,都會造訪,有時看看就走,有時跟着蕭韞曦在淩家的暗哨莊院小住一兩天。主管莊院的漢子不過四十出頭,地位卻不低,從來不拘言笑,古板得很。下人稱他“嚴爺”,蕭韞曦卻愛戲稱他“老板”。
聞靜思許久不來,興致很高,問過了莊稼的生長,牲畜過冬的糧草,又問了周邊小鎮的情況,才算了事。蕭韞曦見他高興,天氣又不寒冷,便讓嚴管家将晚膳擺在小院裏。菜肴不多,共六個,葷素搭配,盡顯農家風味,很得聞靜思的喜愛。兩人相對而坐,菜肉香,米酒香,知己相伴,真真是人間惬意。
酒席過半,蕭韞曦見他兩頰暈紅,似醉非醉,心中微動,道:“今夜宿這裏?”
聞靜思早已料到他會這樣問,點頭道:“我有話想和你說。”
蕭韞曦微微一笑,正要問下去,院門外車輪滾動的聲音漸漸清晰起來,不過一會兒,就有人來敲門。聞靜思明顯感覺出四周侍衛的緊張,明裏暗裏十多雙眼睛齊齊盯着門扉。嚴峰揚聲問道:“誰啊?”
門外有個年輕的聲音即刻回道:“嚴大叔,李老伯給你送柴來啦。”
嚴峰點點頭道:“沒事。”揮手讓個下仆去開門。門外正是推着一車木柴六十有餘的李老伯,和一身灰衣短打的青年。兩人似乎和莊院裏的人頗熟,熱絡地打了招呼。那青年推着車進了柴房,手腳麻利的卸了一車木柴。李老伯抹了抹汗,看了看院子中的人,笑着道:“嚴峰,難得你這裏有客。”
嚴峰将半吊銅錢放在李老伯手心,應道:“遠房表親,每年都會來看看。你歲數大了,以後讓阿遲送來就成,何必自己跑一趟。”
李老伯笑眯眯地應下。那青年推了車出來,聽見兩人談話,朝院中張望了幾眼。目光落在聞靜思的臉上,霎時犀利起來,扔了車就要走過去。嚴峰幾步擋在面前,肅聲道:“我家表親不喜見外人,阿遲你回去罷。”
那青年用力一推嚴峰的雙臂,竟把武将出身的嚴峰推得後退了一步才站穩。他指着聞靜思道:“什麽外人,他……他是我恩人!”
此言一出,衆人大感意外。
蕭韞曦揚眉道:“靜思你認識他?”見聞靜思茫然地搖頭,嗤笑道:“見過認親的,沒見過認恩人的。你說說看,他怎麽施恩于你了!”
蕭韞曦揚眉道:“你認識他?”見聞靜思茫然地搖頭,嗤笑道:“見過認親的,沒見過認恩人的。你說說看,他怎麽施恩于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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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青年緊緊盯着聞靜思的雙眼,一字一句道:“你姓聞,雙名靜思。五歲那年喪母,由小叔陪同和弟弟扶棺回故裏,路經安平鎮地藏廟,看到我和老仆慶伯餓得奄奄一息,省下自己的口糧給我們,又帶我們走了七十裏路,直到長順。臨別之前,你弟弟遭難,慶伯出手相救才得脫險。”他見聞靜思已有動容之色,抿了抿雙唇,又道:“你走時留給我三兩碎銀和兩個包子,那包子是荠菜餡的。”
遙遠的記憶雖模模糊糊,但是弟弟的遭遇卻刻骨銘心,不容一絲遺忘。聞靜思雙目圓睜,“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急忙站起身道:“你是雁大哥!”
雁遲這才放松下來,緩緩地道:“前年慶伯故去,我便出來尋你報恩,總算讓我找到了。”
蕭韞曦臉色微沉,不屑道:“一別十數年,靜思摸樣與幼時大為不同,你如何一眼認得出來,難不成有未蔔先知的本領?”
雁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從貼身衣物的暗袋中取出一個油紙包,小心展開之後,是兩幅絹畫。一幅是聞靜思幼年的肖像,白絹微微泛黃,看起來已畫成許多年月,另一幅新畫是聞靜思現在的摸樣,五官栩栩如生,細微處竟毫無差別。兩幅畫,僅僅是幾筆白描,神情氣韻和真人如出一轍,不得不讓人從心底叫一聲好。只聽雁遲緩緩道來:“我與慶伯本是去往雲澤投靠父親的好友,拜師之後,我請師母依照我的描述繪下聞公子幼年的樣貌。我十年習武出師,慶伯故去,心中了無牽挂,便出來尋聞公子報恩。師母得知之後,怕聞公子十數年來的樣貌有變,請了至交好友當世書畫大家柳清晨,依照聞公子幼年的肖像,繪出成年後的樣子。這兩幅畫作,我随身攜帶,一有空閑就取出觀看,腦中早已熟記。是以,我一眼就能在衆人中認出聞公子。”
蕭韞曦淡淡“哼”了一聲,垂下眼簾,再不言語。聞靜思微微一怔,又轉頭看向雁遲,笑着揚聲道:“能與雁大哥重逢,我十分高興。只是今晚有事在身,不能詳述舊誼。請雁大哥留下住址,我擇日再去拜訪。”
雁遲應道:“我現在暫住李老伯家中,村頭門外有桑樹的那家。”見聞靜思微笑點頭,只好慢慢退回去,重新推起板車,和李老伯一起離開,走到門前,仍舊不放心,朝聞靜思朗聲道:“你一定要來,我一直等着你。”
聞靜思笑道:“一定!”
雁遲一走,各人回各自位置,但這一頓晚膳便冷清下來。蕭韞曦無心飲食,不言不語,捏着酒杯盯着聞靜思出神。他不動筷子,聞靜思自然不好只顧自己,停下手輕聲道:“殿下,菜要涼了。”
蕭韞曦回過神,看聞靜思碗中尚有半碗米飯,提筷夾了鴨肉放在他碗內,道:“快吃!”
莊院雖小,房間十分齊全。月上中天,聞靜思洗漱完畢,就去敲蕭韞曦的門。進入屋內,只見書桌上燭火冉冉,蕭韞曦手執小狼毫,俯身作畫,再一細看,竟是自己的肖像。蕭韞曦見他到來,低頭盯着畫作思量片刻,輕嘆一聲,丢下畫筆,滿面失望之色。“柳清晨不愧是當世大家,僅憑一張你幼年的畫像,就能将你成年的樣貌繪得躍然紙上。我日日見你,卻描不出你萬分之一的神韻。真是糟糕透頂!”說罷就要去撕毀畫作。
聞靜思心中大震,連忙伸手阻攔道:“殿下說不好,我偏偏喜歡得很!”趁蕭韞曦一愣之間,一把搶過畫紙,攤在桌上輕手撫平。“依我愚見,殿下之畫比起柳清晨,多了一份心。這一份心,比起柳清晨無人可比的畫技,我更看中。殿下若不喜歡這畫,我便收下藏起來,不還了。”
蕭韞曦看他小心翼翼卷成一束,眼角眉梢都是喜悅之情,心下微動,低低道:“你若知道這是什麽心,恐怕便不敢要了。”他聲音極小,聞靜思又未留心聽,想起要問,蕭韞曦已坐回椅子上。他來此本不是為了這些小事,于是斟酌了言辭,輕聲試探道:“宗太師因欺君之罪大鬧早朝,皇上罰得甚輕。那麽皇上是不是不再追究你的責任?”
蕭韞曦看着他,滿臉古怪之色。“你所指的要事就是這個?”見聞靜思點頭承認,愣了片刻,恍然一笑道:“你這麽擔心我?”
聞靜思微微低頭,看着手中的畫卷道:“我又不是木人石心,怎能無動于衷?”
蕭韞曦朝身側的椅子一指,道了聲“坐”,等聞靜思安坐後,才緩緩地道:“父皇輕罰宗維是無奈之舉,對于我,他是有心饒我一遭。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原本明年開春要将吏部交付給我,這次不得不推後半年,小懲大誡。”
聞靜思開始還覺得這處罰算不上是處罰,往深處再想,腦中驟然一亮,渾身一個激靈,不禁瞪大了眼睛盯着蕭韞曦,雙唇開合數次,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蕭韞曦看他這般摸樣,咧嘴一笑,挪了挪椅子靠攏過去,輕聲道:“想說什麽?”
聞靜思腦中一片混亂,見蕭韞曦笑着将耳朵越湊越近,不由緊張的全身僵硬,半晌才恍恍惚惚地以氣發聲道:“換太子?”
蕭韞曦早料到瞞不過他,也不想再瞞。當下握住聞靜思的雙手感嘆道:“文人就是文人,未到冬天,手就冷了。”
聞靜思被他熱手一暖,慢慢鎮定下來。蕭韞曦無聲默認,令心中竊喜、擔憂、驚懼、感慨等等情緒紛沓至來,一時只覺得思慮之雜,生平未有。過了片刻,反手握緊了蕭韞曦,顫聲道:“小心!”
蕭韞曦不料他這樣的反應,從四手相握處湧起洋洋暖意,散至全身,比飲了天界仙露還要舒坦。不由打趣道:“心可不能小,心小了,什麽都裝不下。”說罷,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