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翌日一早,聞靜思獨自一人尋到村頭李老伯家。還未走到,遠遠就見雁遲站在門外,似乎已等候多時。他見聞靜思如約而至,高興之極,連忙迎上前去。兩人稍稍寒暄了幾句,便一同入屋詳談。
深談之下,聞靜思才知道,雁遲一路尋找而來,盤纏無法久支,只好沿途給農家做短工。插秧、除草、收割,各種農活都是習以為常的事,遇見妻子病亡孤身帶孩子的鳏夫,也會上前幫一把。他不收平民百姓的銀錢,走時只帶上四五天的幹糧,支持到下一個村鎮,再尋活計。偶爾有富戶看中他力氣大,肯吃苦,要留他做長工,他也一一婉拒,只臨走前多要幾枚銅錢。也有運氣不好,找不到活幹的時候,他便走入山林,打些野味,即可充饑,又可剝了皮子去市場售賣。他一路做工,一路尋人,其中辛苦,自是可想而知。聞靜思見他比自己年長,雖十指粗糙,長有厚繭,粗布衣衫,面龐黝黑,但細看之下,仍遮不住俊朗的面容和獨特的氣質。
聞靜思捧着粗瓷茶碗,輕嘆一聲道:“當年我是幫你一次,可慶伯救了阿林,也算兩清,你何必千裏迢迢來報恩呢。”
雁遲笑道:“當年旱災極重,幾個州的農田都顆粒無收,你小叔本不願救我們,是你堅持之下才使我和慶伯脫險。你伸一只手,救活兩個人。慶伯救了你弟弟,算是兩清,我尚欠你一個恩。”
雁遲這一番話,看似有理有據,往深處一想,又覺得不妥,可不妥在哪裏,聞靜思也說不上來。雁遲看似來報恩,又不像只來報恩。聞靜思思前想後也猜不出他的本意,于是試探道:“我家中衣食無憂,仆從也有,又不需求人辦事,你在我這裏實在大材小用。”
聞靜思話中的推脫之意,雁遲如何聽不出來,他既然打定了主意跟随到底,也只能裝作不知,厚着臉皮道:“家師是武林宗師,一方宗派之主,我雖不才只學得皮毛,但你要我于千軍萬馬之中取一人首級,還是做得到的。我一路尋來,只求跟随你左右,保你一生平安。”他說得如此慎重,聞靜思一時不知怎麽婉拒,忽然想起蕭韞曦,心中微動,忖道:“殿下籌謀大事,正是用人之際。雁遲要能護他周全,防範太子,那再好不過。”當即便道:“你孤身在外,不如先随我回去再做打算?”
雁遲就是等他這一句話,立刻點頭應承下來,又似怕他反悔,迅速收拾好包袱,跟李老伯道了別,一起回到嚴峰的莊院。蕭韞曦見他二人聯袂而來,只揚了揚眉,并不多說。
一行人騎馬回城,多了個雁遲與侍衛并騎,速度也絲毫不慢。過了山下官道,就是一片小樹林。各種樹木參差不齊,枯黃深綠交錯其間,漿果的芬芳竄入鼻中,絲毫沒有秋日的蕭索。衆人在林中轉了個彎,眼看再有三裏便要出林,走上官道,不料變故驟生,只聽隊中的雁遲大喊一聲:“有敵!”身形一晃,從馬背閃了出去。
這時,衆人才看清林中左右飛出三條黑影,兩條直向蕭韞曦,另一條竟直沖聞靜思。蕭韞曦一振馬缰,喝道:“左右留下保護靜思,其他人跟我走,引開敵人!”
聞靜思咬牙道:“小心!”當先策馬向右奔去,兩名侍衛緊跟身後。雁遲雙臂一展,施展輕功斷後。
那黑衣人武功高強,幾個躍起便追至馬後,一挽長劍向聞靜思刺去,兩個侍衛急忙拔刀相向。他們也算千裏挑一的禁軍精銳,雙刀合并,勉強抵擋了數十招後,竟被黑衣人尋到破綻,一劍點中穴道,軟倒在地。聞靜思大驚失色,那黑衣人放倒兩人,一瞬不停,直刺過來。雁遲大喝一聲,一抽腰間軟劍迎了上去。“叮”的一聲,劍鋒相交,兩人心中俱是一震,知道是高手相遇。聞靜思不懂武道,只覺得眼前刀光劍影,混做一團,分不出高下。又不敢擅自行動,怕亂了雁遲陣腳。雁遲越戰越是心驚,兩人交鋒,黑衣人只是纏鬥,并不下殺手,他武藝雖高出一籌,但要斃敵,自身也得付出極大代價,手上出劍不禁越發快速,速戰速決以免另生事端。忽然,來時路上一前一後飛來兩個黑衣人。前一人持劍殺入戰圈,後一人身形如電,直向聞靜思殺去。雁遲餘光瞥見,當下不敢戀戰,高聲一喝,劍氣橫掃,抽身後退。不料兩人袖中飛出細絲鋼索,纏綿而來。雁遲震劍挑開一側,左臂一緊,心下一沉,回劍去砍。那鐵索精鋼造就,一劍下去竟毫發無損。這幾息之間,那黑衣人已到聞靜思眼前。自從這二人出現,聞靜思便知蕭韞曦已遇險。此刻心神大亂,冷汗淋漓,雙目呆滞,毫無理智可言。那劍尖反射着日光,刺目又傷情。他驟生死志,心中暗道:“他身死,我何必獨活,只恨不能再見最後一面。”當即身形不動,雙目輕合,竟是從容赴死之态。
雁遲見他如此絕望,心中大震,運起全身功力,雙足一蹬,拔地三尺,飛身搶上。他已無心再去理會纏鬥的兩人,左手被纏,右手被制,但他一躍而起,用力之大,竟将一左一右兩個人帶動起來。眼見聞靜思就要被斬殺劍下,揮手一振,劍如青虹,越過黑衣人,柄端直直撞在聞靜思肩膀上,将他帶下坐騎,卧倒在地避過一劫。那黑衣人動作一緩,雁遲已追至聞靜思身前,他提劍便要刺下,雁遲卻不躲不避,毫無懼色。劍尖已至胸前三分處,只聽聞靜思顫聲道:“明月!”那劍尖貼胸,寒意刺骨,卻不再前進一毫。
黑衣人收劍倒提而立,緩緩拉下覆面黑巾,果然是曾在猛虎口下救過聞靜思的暗衛。他朝聞靜思點頭致禮道:“公子受驚了!”随即從衣襟內掏出一管煙火,點燃了投至空中。另兩人收回鋼索,除去黑巾,持劍立在一旁。之前被放倒的侍衛也翻身而起,牽馬遙遙等候。
聞靜思鬼門關前走過一回,只覺得身心俱疲,不想去猜蕭韞曦此意。雁遲拾回佩劍,對這三人怒目而視。不過片刻,林間傳來一陣馬蹄聲,果然是蕭韞曦帶隊緩緩而來。明月上前抱拳道:“主人!”
蕭韞曦見聞靜思毫發無損,點了點頭,向明月問道:“如何?”
明月回道:“雁公子劍式正派,武藝高強,以身擋劍,不屈不撓。屬下以為此人可當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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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韞曦不料他有這樣高的評價,看了雁遲一眼,沉聲道:“好!”策馬緩緩行至聞靜思面前,用力将他拉上身前坐穩,解下厚重的鬥篷劈頭蓋下,揮鞭喝道:“走!”
雁遲心中雖憤恨不已,聞靜思不說話,他自然也不好出聲責怪。翻身騎上聞靜思的馬匹,回頭再看,已沒了三個黑衣人的身影。
寒風冷冽,吹在風帽上獵獵作響。縱然鬥篷內蕭韞曦的體溫仍未散去,聞靜思汗濕的身體依然無法回暖。
蕭韞曦見他半晌不言不語,湊近至耳邊道:“生氣了?”
聞靜思捏緊了領口道:“殿下有意試探雁遲,我哪裏能說不。”
蕭韞曦第一次聽他語帶疏離,還是為了一個外人,難以置信又極是委屈,不由分辯道:“他一個外人,就憑十多年前的一面之緣,兩張畫像,就能與你日夜相對。萬一他是太子或者宗維派出的奸細,放這樣一個人在你身邊,豈不是處處制約于我,要我命麽!你的家人也就罷了,但凡你去詩社,市集,郊游,明珠都暗中保護,與你往來的文人士子,哪個不是查過祖宗三代,以保萬無一失。此次不過小試忠心,你便來怪罪,我真是天底下最冤枉的人。”
聞靜思從來不知這些內情,只聽得目瞪口呆,又感慨蕭韞曦的權勢。他并不是真心責怪蕭韞曦的試探,只是剛才心底那一股絕望之氣,壓抑至今,又發作不得,憋得難受之極。過了片刻,才輕聲道:“明珠暗中護我,我怎麽不知道?”
蕭韞曦輕笑道:“若被你發覺,那就是他的失職了。我一共三個暗衛,明珠跟着你,明月明日随我左右。宗維還不敢與我撕破臉皮,至于你父親,若無十成十的把握,他也不敢動。明珠在你身邊,就是防着宗維和太子以你為質。”
聞靜思這才知曉原由,不禁大嘆他的細心,又問道:“殿下要試探,為何不先告知于我?追你而去的那兩名黑衣人折返回來,我以為你……”聞靜思的話戛然而止,蕭韞曦如何聽不出未盡的意思,看他這般為自己擔憂,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感動,雙臂微微收攏,将聞靜思摟得更近:“我若事先告知,這戲便做得不像了。讓你擔憂,是我的錯,過兩天冬至,我給你設宴賠罪。”
聞靜思不置可否。危險已除,此時又在心儀之人的懷中,本該安享這難得的甜蜜,卻被這事擾得心神不寧。他信任雁遲,也不過是憑過去的一面之緣,而今的一面之詞,如何也想不到還要去試探。蕭韞曦所為并無過錯,只是一人乃平民百姓,另一人乃皇子皇孫,注定了為人處世的大不同。聞靜思明白了這個道理,頭一回覺得,就算兩人緊緊相擁,也是隔着千山萬水。
馬隊近城,聞靜思便不肯再坐在蕭韞曦懷中。蕭韞曦知道他的顧慮,只好萬分不舍的放他下馬。一行人至聞府前便分道揚镳,聞靜思目送蕭韞曦在長街盡頭轉了彎,才将雁遲請進了家門。
雁遲雖早已看出聞靜思衣着談吐俱是不凡,卻還是被府中舊時的華美精巧吓了一跳,盯着來往的仆從嘆道:“聞公子确實不缺人使喚。”
聞靜思笑道:“既然雁大哥要留下來,便叫我名罷,我尚未及冠,沒有字給你喚。”
雁遲道:“我雖及冠,師父卻懶散慣了,給我取字為晚歸,我不喜歡這樣随意。師娘一直叫我阿遲,你也叫我阿遲罷。”
聞靜思應承下來,吩咐了下仆在自己小院旁收拾一間客房出來,又尋問了弟妹門的去處,才對雁遲道:“阿林晚上回來,我再為你們引薦。他這段時日對武學十分喜愛,倒是可以向你讨教一番。”
雁遲笑道:“我別無所長,武學還是可以教他幾招防身。”聞靜思這才想起武林中有門派功夫不傳外人的規矩,剛要致歉,雁遲又道:“伯父可在?我初來乍到,也該先拜見。”
聞靜思道:“家父在朝中為官,今日休沐當值,不到日落回不來。”
雁遲點點頭,遲疑了片刻試探道:“剛才那人也是朝臣子弟麽?行事作風倒有幾分皇室子弟的狂傲。”
聞靜思如實道:“他是三皇子。”
雁遲微微一愣,顯然沒料到蕭韞曦身份如此尊貴,一時感嘆道:“我看他對你很好啊,全沒有皇子的架子。”
聞靜思淡淡一笑,不再接話,只心忖道:“他對我,豈止‘很好’二字能言盡的。”
入夜之後,聞允休與聞靜林三兄妹先後回到家。聞靜思為雁遲一一介紹過來,少不得私下說起今日蕭韞曦的試探。聞靜林初見雁遲時還小,沒什麽印象,聽到大哥誇贊他武功高強,立刻纏上去要讨教。聞允休坐在一旁,看看雁遲,又看看長子,心中的疑惑漸漸明朗。面上平靜無波,依然神态和藹,那烏黑雙眼中的意味,到底帶了那麽一絲的驚訝。
蕭韞曦承諾的設宴賠罪,倒底沒有實現。
冬至前三日的半夜,忽降大雪,到次日午時才停。淩嫣用過午膳,照例到園子裏賞景消食。随行侍從見宗孺芷養的獅子狗躺在雪地中一動不動,便走過去看一眼,不知怎麽就驚吓了它,那畜牲狂性大發,竟厲聲吠叫着撲向淩嫣。淩嫣躲避時一腳踩上結了冰的水面,滑倒在地,當場腿骨折了。
這事驚動了蕭佑安,即刻下令斬殺瘋狗,铐了侍從下獄,又暫禁宗孺芷于鳳藻宮。蕭韞曦得到消息後,察覺事情有異,放下手上二部事宜,一邊上書皇帝,請刑部尚書聞允休明面上查清侍從驚吓之過,一邊又暗中遣派明日私下調查獅子狗發狂原因,及宗孺芷的近況。而他自己,将公務搬至太後寝宮的偏殿,徹夜陪在淩嫣身邊,兩邊都不誤。
聞靜思知道了此事,倒是能猜出蕭韞曦的目的。晚上給父親請安,便問了父親審訊侍從的事。聞允休将雙腳泡在熱水桶中輕輕搓動,聽到兒子提起這事,也不避忌,直言道:“這有什麽好審的,人證都在,他不過是走近了些,一無說話,二無異常舉動,狗便自己發了瘋。”見聞靜思垂目思索,問道:“三皇子這一舉動,你怎麽看?”
聞靜思甚少被父親問及對蕭韞曦的看法,不禁如實道:“依殿下性情,請父親查侍從之過,只是做給宗太師看,必定暗中派人另查。”
聞允休笑道:“你倒是知之甚深!昨日丢棄的狗屍,今早就不見蹤影了。”
聞靜思也笑道:“殿下定是要查狗發瘋的緣故,他正缺一名驗牲畜屍首的仵作。”
聞允休聽他這樣說,似想起了要事,一拍腿道:“你不提,我差點忘了這事。心兒的兔子這兩天要生小兔子了,她怕頭胎會出事,央我替她找個獸醫來看看。人是找到了,我卻分身乏術,明天你有空閑就去一趟,能請人來最好,請不來也不要勉強,把兔子連窩端過去。這個可是心兒的寶貝,千萬要小心了。”
聞靜思心中一動,應承下來。見父親将腳踩上桶沿,連忙上去蹲下身,抓過布巾仔細擦拭起來。聞允休任他服侍,一雙眼睛深深地在他臉龐身上流連。那五官脫去少年的柔美,逐漸有青年人的俊秀。他已經許久沒有好好看看自己的長子。他看的公文比看兒子的課業還多,他與下屬上司相處的時間比和兒子在一起還長。直到兩人為禦前對答做準備,他才發現兒子在不知不覺中,成長為一個有遠見,有抱負的年輕人。雙腳被聞靜思擦拭幹淨,輕輕地套上了鞋襪。聞允休将他拉至身邊坐下,一手摟在肩上,感嘆道:“你一點都不像我,你像你母親,你們四兄妹,你最像你母親。”
聞靜思微微一愣,父親許久沒有提及母親了,今日不知哪裏觸動了他,語氣忽然傷感起來,連兩鬓的幾縷白發,都像是染上了情殇。聞允休淡淡一笑,似是自嘲又似是說給兒子聽:“相愛之人未必能相守,不離不棄之人未必是相愛。情愛最是飄渺,責任卻實實在在。”聞靜思手上一緊,又聽父親問道:“你也大了,過兩年就要及冠,心裏有沒有喜歡的女子?我平日疏于教導你夫妻相處之道,你又不像林兒愛四處結交朋友,這事遲鈍的很。若有心儀的女子,只要身世清白,品行端正,不論貧富,不論美醜,就算是公主郡主,為父也有那個本事為你聘來。”
聞靜思知道自己應該表現的高興,心中卻是一片凄切。仿佛那暗藏的無望之愛,終于要到了盡頭。他怔怔地呆了半刻,才緩緩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親不在了,都由父親做主罷。”
聞允休點點頭道:“好!”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天晚了,去睡罷。讓聞遠把你房內的火牆燒熱些,這幾天冷風利害,小心受涼。”眼見聞靜思起身告退,出了房門。緩緩閉上雙眼,長嘆了口氣。
聞靜思恍恍惚惚走回自己的小院。雁遲站在梅樹下,見他回來,上前幾步就要說話,卻不料他臉色蒼白,眉間隐隐有幾分哀色。微微一驚,關懷道:“這是怎麽了?伯父訓話了?”
聞靜思搖搖頭,輕聲道:“不關父親的事。雁大哥,我只是,只是,心裏難受。”說罷,越過雁遲,直接進了內室。
雁遲盯着緊閉的門扉,覺得自己就像盯着聞靜思的心扉,徘徊在外,流連忘返,難以接近。
次日,聞靜思令仆從備下馬車,與雁遲一同帶着懷孕的兔子去拜訪武侯祠巷的獸醫館。馬車牽到了前門,雁遲當先坐了進去,接過聞靜思手上的兔窩,穩穩當當地放在座位前。聞靜心不放心,鑽進馬車,給兔子蓋上小被子,又撿了些幹草放在兔窩的瓷碗裏,剛要下車,便聽一陣馬蹄聲由遠至近,向着此處“咄咄”而來。
聞靜心好奇地問車外的兄長:“誰啊?”
聞靜思探頭一瞧,四匹駿馬在街道上小步奔跑。為首那一人錦衣白馬,俊逸不凡,只是眼角眉梢都帶了點陰沉與戾氣。聞靜思心中一凜,回頭以口型答道:“太子。”
聞靜心一頓,臉色微沉,收回腳放下車簾,坐到雁遲身邊。聞靜思既看見了蕭文晟,蕭文晟自然也看見了聞靜思。這片刻之間,四人就到面前,勒缰停馬。聞靜思躬身致禮道:“太子殿下,明德小侯爺,諸位公子。”
蕭文晟看了看馬車,又看了看馬下那一顆烏發如墨的頭顱,揚聲道:“聞舍人這是要出門?所為何事?”
聞靜思如實道:“微臣正是要出門求醫。”
蕭文晟驚訝地“哦”了聲,笑道:“沒聽說聞大人抱恙啊。就算府上其他人有恙,以你們聞家,請醫館的大夫上門問診輕而易舉,何必在大冷天親自跑一趟。”
聞靜思回到:“家父身體健康,是遠親來家中拜訪,水土不服又惹了風寒,高燒不退卧床不起,眼見再不能拖延,還是帶他上醫館快些。”
蕭文晟輕笑一聲,還未說話,身後的小侯爺施成插嘴道:“聞舍人親自照料,難不成是哪家小姐?”
朱家公子也接話嘲道:“那豈不是金屋藏嬌!”
聞靜思一怔,尚未答話,車廂中傳來幾聲低低的咳嗽,邊咳邊竭力喊道:“表弟……水……水……”那低沉嘶啞的嗓音分明是成年男子。
馬上的幾人頓時無話可說,蕭文晟淡淡掃了眼鎮靜如常的聞靜思,只覺得無趣之極,一抽馬臀,當先奔了出去。他一走,身後三人也都快馬跟上。聞靜思靜靜地看着四人揚塵遠去,才鑽進車廂內。雁遲取笑道:“沒想到表弟也會說謊。”
聞靜思一臉無奈地在兔窩邊跪坐下來道:“我若實話實說,只怕太子又要在此處做文章,為難父親。這次多謝你了。”
雁遲回想蕭文晟那幾句話,又道:“他經常這樣欺負你?”
一言不發的聞靜心忽然道:“他倆兄弟沒一個好的,一個是口蜜腹劍,一個是狼子野心。”
聞靜思驟然一驚,低叫道:“阿心,慎言!”
雁遲看着壓抑怒意的聞靜心,雖有萬千疑惑,還是緩緩地勸道:“小姐的話,在我這裏便止了。以後千萬不能在外人面前提起,不然,不止你父親,幾位兄長都會惹上殺身之禍。”
聞靜心抿了抿嘴,看了眼兄長,一掀車簾跳了下去。聞靜思輕嘆一聲,看着小妹奔進家門,敲了敲車壁示意仆從,坐上雁遲身邊道:“前幾年我大病一場,阿心将這歸罪于三殿下之過,從此對他便沒有好感。平心而論,三殿下與我是君子之交,阿心時常對他無禮,他也一直寬容以待,實在冤枉地很。”
一路上,雁遲有意無意地問了些朝廷現況,又問了兩位皇子之間的恩怨,不知不覺便到了獸醫館。那醫館只是一個獨門小院,半掩的門上并無匾額。聞靜思遣了仆從去敲門,自己小心抱着兔子和雁遲等在門前。不一會兒,有個綠襖小童來應門,似乎沒看見聞靜思懷中的兔子,一臉淡漠地道:“我家師父不給人診病!”
聞靜思笑着上前,将懷中卧伏的兔子露出來,道:“不是我們,是它!”
那兔子被聞靜心養的極好,皮毛柔順光滑,粉嫩的長耳朵微微豎起,一動一動地更添幾分可愛。綠襖小童一聲驚呼道:“好漂亮!”順着兔子的背脊輕輕摸了兩下,對聞靜思道:“你等着,我問問師父。”風一般地跑了回去。
雁遲皺眉道:“好沒禮貌的孩子!能教出這樣的孩子,師父恐怕徒有虛名。”
聞靜思道:“這位徐謙大夫看家畜是一等一的好手,上至淩元帥的愛馬,下至平民百姓的雞鴨,無不妙手回春。有真才實學的人,大多有些持才傲物,品性其實不壞。”
幾句話間,綠襖孩童跑了回來,朗聲道:“師父請你們進去。”
聞靜思點頭道:“打擾了。”
小院十分普通,只院子的一側擺放着十多個木籠子,大小不一,有幾個還裝了豬和狗。牲畜來往的多了,盡管地面打掃地還算幹淨,也還是消不去一股淡淡的腥臭。另一側是一個木架,疊放着幾個晾曬藥材的竹篾。木架旁正坐着分揀藥材的徐謙。聞靜思抱着兔子來到徐謙身前,低首道:“徐大夫,打擾了。”
徐謙擡起頭來,正和聞靜思打了個照面。三十上下的樣子,一身粗布棉袍,十分幹淨,雙眼透着桀骜不馴,合着周身的藥味,大為違和。他見了聞靜思懷中的兔子,倒不像雁遲以為的那樣待人傲慢無禮,立即将竹篾放在地上,邊道:“給我看看。”邊小心攬過聞靜思懷中的兔子,摸了摸兔子的腹部,笑道:“好家夥,快生了。”又朝聞靜思道:“你養的?倒看不出來。”
聞靜思将雁遲手上的兔窩交給小童,道:“是家中小妹養的。因是頭一胎,生怕有誤,請徐大夫代為照料幾天。”
徐謙道:“這個容易,小家夥生後,我叫童兒去府上報信。”
聞靜思道:“城南聞府就是。”
徐謙雙眉一揚,“哦”了一聲,上下仔細打量了聞靜思一番,見他衣衫不似權貴子弟的奢華,渾身的氣質卻是不凡,遲疑道:“閣下是府上公子?”
聞靜思笑道:“在下姓聞,雙名靜思。”
徐謙神色一凝,一雙黑瞳深深地看了他半刻才緩緩道:“人中龍鳳,飛入尋常百姓家,真是難得。聞公子此次來,只怕另有要事。”
聞靜思确實想借送兔子的機會問一問獅子狗發瘋一事,也不否認,側身伸手邀請道:“徐大夫,借一步說話。”
徐謙将手中的兔子放進兔窩,跟着聞靜思來到小院中央空地。聞靜思雙手攏袖,微微低着頭,目光溫和,落在徐謙衣襟邊的寒梅紋樣上,輕聲道:“我确實有一事想請教徐大夫。人道是狗兒最忠誠,徐大夫從醫多年,可有見過自家的狗忽然發瘋撲向主人的事?”
徐謙淡淡地笑了笑,負手道:“聞公子,此犬是權貴婦人在家圈養,還是普通婦人在城中放養?”
聞靜思道:“自然是前者。只是這二者有何不同?”
徐謙緩緩道:“貴婦人圈養的犬,自由有限,只要養護得當,甚少染上疾病。放養的犬大多時無人看管,若與病畜發生争鬥,則可能染上犬瘟,瘋犬症這類病症。”
聞靜思道:“既然如此,圈養的寵畜便不可能忽然發瘋了?”
徐謙搖了搖頭,道:“也曾有愛馬将主人掀翻在地,飛奔拖死的先例。若要弄清因果,還需查明此犬瘋前有何異常症狀?去過哪些地方?平時主人如何對待?飲食如何?聞公子可都知曉?”見聞靜思啞口無言,挑眉笑道:“看來聞公子是為馬前卒,替人跑腿來了。”
聞靜思一怔,他自認禮數周全,與人交談只三言兩語,就被人這般出言不遜,心中究竟有些不快,卻也不能就此一走了之,只好解釋道:“在下只是聽聞友人家中出了此事,趁此機會問上一問,關心一二。徐大夫何出此言呢?”
徐謙只笑不答。兩人慢步走回木架,聞靜思拱手告辭,徐謙又道:“聞公子,你真想查這其中緣故,便與你友人商量好将狗帶來,我定讓你滿意而歸。只是查驗的診金,我不會和你客氣。”
聞靜思無奈地心想:“從我站在你門前起,你何曾與我客氣過。”只好回道:“先謝過徐大夫了。”
兩人出了小院,原路返回。聞靜思坐在車內一言不發,雁遲忍不住道:“這人對畜牲竟比對人親切,莫不是跟畜牲一路的。”
聞靜思失笑道:“是個怪人。”
聞靜思雖有太子舍人的官稱,畢竟不是正常的封授,不在百官名冊之中,既無需到班點卯,又無需處理職責內的事務,自然無法出入皇宮。他回家之後,将與徐謙的談話記錄在信箋上,來到小院內,輕喚了聲“明珠”,那暗衛果然現身面前。聞靜思将信件遞給他,叮囑親手交給蕭韞曦。
上午發出的信,蕭韞曦中午便來了。兩個侍從,一身狐裘素衣,輕車熟路的從角門直入聞靜思的小院,對來往下仆的驚慌失措視若無睹,仿佛走在自家後院裏。聞靜思與雁遲在院子中手談,見他跨過月門,急忙丢下棋子迎了上去。待走近了才看清蕭韞曦一臉的倦容,眼下也隐約可見一抹淺淡的青烏。知道他這些時日定是片刻不離太後身側,不禁心中一疼,将他引至內室。
蕭韞曦脫下狐裘交給聞靜思,看他挂在屏風上,又從暖箱中取出熱水沏茶,淡淡一笑道:“我正為身邊沒個能驗畜牲屍體的人發愁,你就來信了,真是一場及時雨,令我百愁消啊。”
聞靜思将熱茶遞至他手心,溫言道:“殿下,已近飯點,不如先在我這裏休息片刻,用過午膳,我再陪殿下去徐大夫處?”
蕭韞曦摸了摸自己的臉疑惑道:“我看起來有那麽糟糕?”
聞靜思避開話頭道:“太後這幾日怎樣了,好些了麽?”
蕭韞曦閉上雙眼,捏了捏太陽穴道:“只是腿骨折了,其他無礙。這兩日不知哪裏出了問題,無法進食,昨夜更是嚴重,我守了一夜沒敢睡。”他扭了扭脖頸,只覺得異常酸痛,一口飲盡杯中茶水道:“我在你這裏小睡一會兒,用膳了再叫我。”
聞靜思低聲應答,速速鋪了床,待他寬衣躺下,蓋嚴了被褥,遮好屏風,才閉門走出去。雁遲見他輕腳出來,奇道:“他這時候睡覺?在你這裏倒像在自己宮中似的。”
聞靜思笑道:“殿下一夜未眠,下午又要去徐大夫處,讓他睡一會兒罷。”
蕭韞曦只睡了三刻就被聞靜思搖醒過來,吃過午膳,又喝了杯濃茶提神,才和聞靜思、雁遲一同出門。徐謙對聞靜思的去而複返并不驚訝,仿佛早有準備,讓小童将三人請入正廳。面對獅子狗的屍體,也只是微微一皺眉,二話不說鋪上布巾,取了竹鑷、銀針、藥罐等用物,躬身低頭查驗起來。蕭韞曦在小院站了片刻,走近廳內環視一圈,目光最後落在一側的博古架上。普通人家的博古架多放置瓷器、古玩、書冊一類的文雅物件,徐謙這一片上,盡放了些家畜的頭骨,與行醫的用物,唯一的三本書冊也是放置在最頂一層。蕭韞曦向前走了幾步,身後便傳來徐謙低沉的聲音:“貴客只能眼看,勿要動手啊。”
蕭韞曦走到博古架前,負手而立,頭也不回地道:“徐大夫今年貴庚?看上去已過而立之年了吧。”
徐謙手不停,頭不擡地道:“三十有一了。”
蕭韞曦又道:“徐大夫看來對家畜情有獨鐘,連骨骸都要留在身邊。”
徐謙笑道:“貴客千萬不要小看這些家畜。你左側第三格第一個是羊頭,曾在冬天用自己的奶水喂活了一個成人。第四格第三個是馬頭,帶着主人沖出狼群的包圍。你右側第一格第三個是鴿頭,為人傳遞信件,最終被人充饑果腹。畜牲比人有情有義,人通常擅于挾私報複,畜牲卻以德報怨。孰高孰低,貴客分得清麽?”
聞靜思微微一怔,只覺得徐謙話中有話,難以辨明善惡。雁遲看着徐謙,對他親近畜牲倒有幾分了然。蕭韞曦笑着搖搖頭,坐回聞靜思身邊。又過了半刻,徐謙放下手中器具,在旁邊的水盆中洗淨雙手。聞靜思道:“徐大夫,結果如何?”
徐謙笑道:“我承諾給你滿意的答複,必定不會失言,只是我要的報酬麽……”
聞靜思站起來,解下腰間的荷包,雙指夾出張銀票,攤開在徐謙面前道:“這一百兩,不知夠不夠?”
徐謙捏着銀票看了看,搖頭道:“寶定錢莊,全國通兌,聞公子好大的手筆。只是我要用這一百兩,換一個人頭,不知貴客肯不肯?”他雖和聞靜思說話,目光卻是直直盯着蕭韞曦。
蕭韞曦雙手攏袖,緩緩點了點頭,道:“誰的頭值一百兩,你說說看。”
徐謙忽然胸膛劇烈起伏,雙目圓睜,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道:“大理寺卿,李承!”
蕭韞曦扭頭嗤笑。聞靜思心中一寒,閉上雙眼退坐回去。徐謙看着他們,神色頓時複雜起來,道:“貴客覺得代價太大?”
蕭韞曦直起上身傾向聞靜思,戲谑道:“靜思,他早就挖了坑,就等咱們往下跳呢!”聞靜思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