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蕭韞曦從徐謙處回來,暗地裏将侍奉太後的宮女太監徹查了一遍,借辦事不利之名替換了幾個下來,又與太後同飲同食,以防宗氏再次謀害。他防宗氏防得緊,卻不料聞靜思這邊出了事。

十一月初十,小雪初晴。接連陰沉了十多日的天空,終于從雲縫中漏出絲絲陽光。京城的低院高閣,民居皇城,放眼望去,盡是一片蒼蒼茫茫。

蕭韞曦既然攬下了徐謙的事,便開始着手替換李承。大理寺丞魏玉英恰好是淩雲的同窗好友,一人從文一人從武,又是同一年的文武進士,關系自然非比尋常。加之魏玉英為人正派,高中那年的主考官是老丞相楊雙齡,便不怕被宗維拉攏過去。蕭韞曦與淩雲私下商量了一回,兩人一拍即合。計劃由淩雲查清徐謙那三本簿冊中記錄事件的真假,有無同犯官員,蕭韞曦則連同禦史大夫,刑部尚書一起上書皇帝。

蕭韞曦從淩府出來,已是傍晚時分。剛入了長明宮正門,便見木逢春候在一旁,欲言又止,臉上頗有懼色。不由疑聲道:“怎麽了?可是太後有吩咐?”

木逢春沉吟了片刻,看着蕭韞曦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道:“今日殿下走後,太後派人來這裏傳話,命奴婢請聞公子入宮。說是感念聞家老太君和聞夫人當年的救命之恩,想見上一面。可是都這時辰了,還未見聞公子出來。殿下和他交情匪淺,萬一聞公子出了事,奴婢萬萬擔當不起。”

蕭韞曦擺擺手不以為意地笑道:“皇祖母只是思念故人罷了,這有什麽好擔心的。皇祖母宮裏那麽多人守着,明珠也時刻跟着,還怕靜思出什麽意外!”忽然想起前不久皇祖母提起的納妃之事,臨別前那意味深長的一眼,心中驟然一驚,大叫一聲:“不好!”扭頭就向太後的寝宮快步走去。一想到聞靜思可能已遭毒手,只覺得魂魄驟散,全身發冷,心疼欲裂。不到半裏路程,他雙手攥緊,越走越快,幾乎就要飛奔起來。過了千碧湖,拐進畫廊時,竟一不留神踩中了臺階上的積雪,半個身子撞上廊柱,滑倒在地。木逢春連忙前去攙扶,蕭韞曦一手推開他,狼狽地爬起來,剛剛站好,從身後傳來溫潤的一聲“殿下”。這一聲仿佛天外仙音,使他三魂七魄瞬間回了位。蕭韞曦一邊喘着氣,一邊定睛去看,正是身披雪青色錦緞大麾的聞靜思,手持一枝梅花,站在梅林之中。他定了定神,趁四下無人,一把拉過聞靜思鑽入梅林的假山群裏,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直到确定了毫發無損,才放下半顆心,雙手用力将他整個人抱在懷裏。

聞靜思吓了一跳,連忙去推。不料蕭韞曦抱得更緊,半是感慨半是自言自語地道:“你真是吓煞我了。”

聞靜思不明所以,想到先是在太後宮中跪了大半時辰,又念了一個時辰的書,現在竟然光天化日之下被三皇子摟在懷中,傳出去真是不知被歪曲成什麽樣子。他心中有情,既怕流言蜚語,更怕蕭韞曦察覺,不禁心急如焚道:“殿下,你先放開我,有話好好說。”

蕭韞曦雖有不舍,也不得不松開雙臂。聞靜思面紅如火,颦眉低目,真是難得一見的慌神模樣,看得蕭韞曦心中一片柔軟,只覺得世間美好都在自己懷中,今生今世,有此一人,別無所求。雙手順着背脊滑至腰際,停留片刻,偷偷輕捏了兩下才終于放開了手,溫聲問道:“皇祖母都和你講了些什麽?”

聞靜思撫平了衣衫上的皺痕,強自鎮定道:“太後問了我家中的瑣事,又談了祖母和母親的舊事。太後今天心情似乎很好,讓我給她念了半本《詩》。”

蕭韞曦點點頭,并未聽出異常來,看他手上帶雪的梅枝,好奇道:“她還讓你出來摘梅花?”

聞靜思聽他提起,蹙眉道:“不知為什麽,我今日和太後說了許多話,十分口渴,向太後讨杯茶喝,太後只道讓我忍一忍。我出了寝宮,實在忍得辛苦,無法之下摘了枝梅,想着飲些花瓣上的積雪止渴。”他看着蕭韞曦,眼角透出些笑意。“怎知還未入口,就看見殿下了。”

蕭韞曦聽他這樣一說,心中大石終于着了地。暗嘆道:“皇祖母不動靜思,到底還是念着祖孫情份。”雙眼一擡,恰看見聞靜思晶亮的雙眸,知道他笑自己滑倒的狼狽樣子,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牽過他的手道:“走!去我那兒,我請你喝最好的茶!”

聞靜思無事,蕭韞曦自然放下心來。果真一回長明宮,連髒污的外袍都來不及換下,便取出珍藏的陽羨茶,親手烹煮泉水,沏成熱茶。他雖請聞靜思來喝茶,卻不敢久留,随意談了會兒徐謙和雁遲,便放他回了家。

聞靜思前腳剛走,蕭韞曦後腳也出了門。他一日三餐都在太後宮中食用,掌膳太監不當着他的面用試毒牌一一驗過,根本無法進入太後內室。祖孫雖同飲同食,也有尊卑長幼之分。蕭韞曦隔着水精珠簾請安問好,讓管事的太監将太後點的膳食送入內室。兩人一內一外用過膳,品完茶,撤盡殘席,蕭韞曦淡淡揮手,将殿內的奴婢都趕了出去,連木逢春也躬身退至門外。蕭韞曦在外間坐了片刻,理清了思緒,輕步走到鳳床旁,一撩衣擺,直直跪拜下去:“孫兒替靜思謝皇祖母不殺之恩!”

淩嫣坐靠在床頭,十多日的閉門休養讓這個年過半百又保養得宜的婦人,以驚人的速度衰老下去。白發驟然多了起來,細膩的肌膚沒了脂粉的遮蓋,失去了應有的光澤,連原本銳利的眼神,也似蒙上一層霧,時而清晰,時而糢糊。她一手持鏡,一手攏了攏鬓邊的白發,瞥了跪倒的孫兒一眼,狀若無意地道:“哀家害他做什麽?他可是哀家恩人的後人,世家的嫡長,朝廷重臣的寶貝兒子。你倒是說說,哀家無緣無故害他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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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韞曦不敢回避,垂首咬牙如實道:“因為孫兒真心愛他。”

淩嫣對他的親口承認始料未及,怒意陡然上湧,甩手将銅鏡擲于蕭韞曦面前,厲聲斥道:“你照鏡子看看自己,成什麽樣子!今天你為他欺君,明天還不知道能幹出什麽事。禍國之人,莫過于此。你說他該不該死!”

蕭韞曦越聽越心驚,又不敢分辯半句,拾起銅鏡握在手上,沉思片刻,等淩嫣平複了情緒後,才緩緩地道:“李唐太宗曾道‘以銅為鑒,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鑒,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鑒,可以明得失’。孫兒以靜思為鑒,得良善,失險惡;得高瞻遠矚,失茍且偷安;得大愛無疆,失個人小利。近小人則喪志,近君子則志遠。孫兒所為确有失當,而靜思滿腹才華于國于民,大有用場。”

淩嫣盯着蕭韞曦半晌,嗤笑一聲道:“你說他不像他父親那般圓滑精明,哀家卻覺得虎父無犬子,他身上沒有他母親的一絲樣子在。”

蕭韞曦微微一愣,将這話咀嚼了許久,才辯解道:“靜思不知道孫兒的愛意,所作所為當是無意而為。”

淩嫣冷聲道:“你上回說不願納妃,哀家如今才明白是為了他。他若是女子也就罷了,偏偏是男子,哪裏能給你子嗣。”她嘆了口氣,言辭容色都溫軟下來。“傻孩子,龍椅很大,千千萬萬的財權色欲都在上面,要什麽樣的女子沒有?可龍椅也很小,只能容得下一個人坐。你沒有子嗣,就要讓給別人的兒子坐,這些年的艱辛,全給他人做嫁衣,你甘心不甘心?”蕭韞曦跪坐在地一動不動,淩嫣以為他聽進去了,繼續勸道:“一個人,一輩子總有舍不下的東西。祖母知道你心軟,又固執,但情情愛愛,男女之欲,只是一時激情,最易迷人。逢場作戲,享樂二三載就當是年少輕狂,誰也不會怪你,但萬萬不能假戲真做,動了真心。你往長遠處想,就算你不納妃,他也要娶妻生子的,到時候你情何以堪?”

蕭韞曦沉默良久,他心中雖有無數理由反駁祖母,卻也知道祖母并無說錯。聞靜思總要沿着世家子弟的路走下去,考科舉,戴烏紗,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子做妻子。即便往後自己有幸能身登大寶,也不過是借着皇權去幹涉。他對贏得聞靜思的心,從來都沒有把握,即便沒有把握,他也願意用一生去賭一把。見皇祖母疲憊地依靠在床頭,蕭韞曦膝行至床沿,将銅鏡輕輕放在她的手心,緩聲道:“皇祖母,給別人做嫁衣,我确實不甘心。但是不賭一次與靜思白頭到老,我心裏更不甘心。”

淩嫣十指緊緊抓住銅鏡,惋惜地看着身邊這個應該最親密,卻又最疏遠的人,痛苦地道:“祖母也賭過。以太子苛待他,賭你争權的野心,結果賭贏了。又賭你貪戀權力的甘美,這回卻輸得徹底。”她閉上雙眼,胸口劇烈起伏,仿佛每一口氣,都吸入熊熊烈火,心中的憎恨與不甘都融彙在一起,被那烈火越燒越旺。終于,她再也承受不住巨大的失望,聲嘶力竭地朝蕭韞曦吼道:“滾!你給我滾出去!哀家沒你這個孫子!”

蕭韞曦靜靜地叩了頭,一言不發地退出太後的寝宮。屋外夜幕沉沉,風如刀劍,攜着冰雪仿佛能鑽入人的心骨裏去。天地一片黑暗,宮燈搖曳,火光閃爍,萬籁俱靜,只聞風聲。蕭韞曦緊了緊貂皮鬥篷,有宮女在前提燈引路,有太監在後撐傘擋雪,有木逢春在身邊小心攙扶,而他心中始終有一盞不滅的燈,照着他前進的每一步路。

自從蕭韞曦與太後不歡而散,每日飲食、診療、問安照舊,兩人卻不再有深入的交談。一國之母病痛卧床,依然擋不住該來的新年喜氣。

蕭佑安令太子督辦新年事宜,祈福、祭祖、祭天、百官賜宴等等,有條有理,不忙不亂。蕭韞曦則一邊看護皇太後,以盡孝道,一邊宴請親近的皇室長輩,聚首問安,以示皇恩。

皇家的新年過得盛大隆重,平民百姓也滿載喜悅。

聞允休在百官休假時,也不曾空閑下來。早早就将寄回故裏的信件發往驿站,又請族裏的叔伯兄弟過府吃團圓飯。大年初一一早在祠堂主持完了祭祖,令長子帶着兩個弟弟按輩分高低,先後去族中長輩家拜年,又去好友家走訪。他自己則衣冠肅整,備下薄禮若幹,一一投帖拜訪上司,不論親疏,無道友惡。

年初四,徐謙果然派了小童過府報喜。聞靜心大喜過望,央求兄長一同去接兔子回來。聞靜思見妹妹心急如焚,不得不答應下來,與雁遲三人一行,帶了一提年貨,乘坐馬車趕往徐謙的小院。或許是徐謙承了蕭韞曦的恩,接待三人時,态度緩和許多,招呼小童烹茶,又取出自己做的藥膳糕點請衆人品嘗。聞靜思見那童兒滿眼好奇地盯着自己猛瞧,仿佛要在自己身上找出與他人的不同之處來,不禁心道:“徐大夫幼年經歷坎坷,對人冷漠實屬情理之中。今日招待我們,恐怕十分罕見。不知殿下除去李承,能不能解開他的心結。他一身高明醫術,人畜皆通,若肯追随殿下,那再好不過。”

聞靜心在廳內一角看母兔和兔寶寶。那母兔一窩生了五只,個個都健康活潑,依偎着母親取暖。聞靜心第一次看見那麽弱小的幼兔,十分高興,又是摸摸大的,又是摸摸小的,不亦樂乎。玩了小半個時辰才肯靜下來坐回兄長身旁,自豪地道:“大哥,雪球生了五個,我要做婆婆啦。”

聞靜思抿嘴莞爾一笑,徐謙看着聞靜心天然無雕飾的模樣,感嘆道:“我一直以為官宦人家不是陰險狡詐之輩,就是城府極深之人。如你家小妹這樣天真無邪的女孩兒,還是頭一回遇見。”

聞靜思微微一愣,道:“阿心不愁吃穿,自然沒有小戶人家的女兒那般精打細算。家中又不需她操心半分,因而并不要求她像其他大家閨秀那般精女紅,工琴畫。所學的辨金石,繪瓷畫,都是順她喜愛。長成這樣單純的性格,也在意料之中。”

徐謙搖了搖頭,看看秀美靈動的聞靜心,又看看溫文儒雅的聞靜思,心中暗道:“城中皆傳他父親擅謀略,生的孩子,怎的一個比一個沒心計。”他雖好奇,究竟也沒問出口。

新年過後,太後腿上的傷勢慢慢好轉,精神卻時好時壞,一日中有半日昏昏欲睡,另半日也少有清醒的時候。蕭佑安十分擔心,蕭韞曦更是寸步不敢離。太醫院幾位首席醫正日日會診,結果都是年邁之人骨折後的遺症,方劑換了一次又一次,藥材換了一批又一批,始終不見好轉。過了正月元宵,連睜眼說上幾句正常話也沒有了,更甚者出現了流涎、抽搐、谵語、汗出肢厥。太醫院衆人具是手足無措,面對皇帝的雷霆震怒,也只能一邊求饒一邊等待赴死。

正月底,連下五日的暴雪終于停了,雲層散去,露出一片晴朗的碧空。太後接連昏睡數日,今日終于清醒過來。迷蒙之中看着圍繞在床邊的兒子孫兒,斷斷續續聊了片刻近日的趣事。淩嫣心知命不長久,回顧一生,雖有遺憾,卻無悔恨。閉眼沉思了片刻,将蕭韞曦招至床前,緩緩地道:“将那孩子叫過來,讓哀家再看看。”

蕭韞曦神色一凝,心中千百念頭轉過,終是如釋重負般點了點頭,慎重道:“祖母想得周到,他是該來盡些孝道。”說罷,讓木逢春親自去請聞靜思。

淩嫣已無力再坐起身,躺在床上靜靜地聽幾人說話。過了二刻,她借故遣太子離開,又過了一刻,聞靜思夾風帶雪地趕來。淩嫣微微側頭,透過薄薄地床帳珠簾,見他一身樸素跪倒在床邊向自己與蕭佑安請安。她伸出了一只手,穿過帳簾,輕輕招了招,待聞靜思靠至近前,緩緩撫上他的後腦,輕聲道:“萬事莫執着,三思而後行。”

聞靜思雖不明太後意思,但腦後的手冰冷無力,有一種頹敗的深沉與蕭索,透過幹枯的肌膚傳至自己的心底。他點了點頭,應承道:“微臣記住了。”

淩嫣順着他溫熱的後腦輕撫至肩膀,勉力拍了拍,閉目道:“可惜,可惜。”過了半晌,揮了揮手。“去罷,喝口熱茶暖暖。”

聞靜思叩謝之後,跟着蕭韞曦去小廳喝茶,獨留蕭佑安一人坐在房中陪伴太後。蕭佑安自聞靜思進來,目光便一直落在他身上,等他出了房門,便往淩嫣處俯身低首,悄聲道:“母後可有懿旨?”

淩嫣勉強彎了彎唇角,心道究竟是知母莫若子,捏了捏溫暖的墊被,竭力道:“能殺則殺,不殺則亂我宗裔,殺之……”

蕭佑安心底一沉,忽然回想起禦前對答,太子與蕭韞曦的暗濤洶湧,針鋒相對,只覺得太後所言一針見血,正中自己的隐憂,不禁催促道:“殺之則怎樣?”

淩嫣閉上雙眼,嘆惜道:“殺之,則毀我宗裔啊。”

蕭佑安大吃一驚,呆愣了片刻,緩緩直起身,扭頭朝小廳張望。兩人促膝對坐桌邊,蕭韞曦神色淡淡,親手倒茶,聞靜思眉間隐有憂色,淺淺啜飲。再尋常不過的情景,蕭佑安如何也辨不出這個文弱的世家公子,哪裏有毀亂宗裔的能力。

聞靜思在太後宮中待至傍晚,由蕭韞曦陪着出宮。

宮殿林立,白雪皚皚,四行鮮明的足印直直地由遠及近。

聞靜思看着掃雪的宮奴三五成群将積雪掃至一側,露出冷硬的青石地板,偶爾有宮奴看向這邊,也快速低下頭,繼續揮動掃把。他思量了片刻,終是開口道:“殿下可否聽我一言?”他甚少這樣強勢的和蕭韞曦說話,自然引得側目。他見蕭韞曦願意傾聽,左右瞟了一眼,慎重地道:“太後沉疴難遇,太醫院已無計可施,徐謙師承妙清和尚,醫術自然不差,不如請他暗中診視。”

蕭韞曦眉峰一挑,肅聲道:“你不信太醫院?”

聞靜思道:“無路可走,不如另辟一徑。”

蕭韞曦站定,垂頭沉默了許久,才道:“讓我想想辦法,醫畜者醫人,這事讓父皇和太子知道了,我難逃一劫。”

蕭韞曦既然說了想辦法,自是不會失言。他親自前往徐謙處說明了情況。徐謙得他承諾,當即答應下來。三天之後,蕭韞曦帶着越國王爺慕雲鴻相贈的珍貴藥材,送往太後的寝宮,奉藥的太監便是徐謙僞裝而成。待蕭韞曦摒退侍女,他趁太後昏迷之際,仔細診視了一遍,又讓蕭韞曦派人暗中盜來太醫院內太後骨折之後所有脈案與藥方記錄,甚至連廢棄的藥渣也取來一一分撿鑒別。再三确認後,不禁心底大呼不妙。蕭韞曦見他臉色凝重,心知有異,一言不發,立即帶他出了皇宮,直奔聞靜思處。

三人入了聞靜思的書房,關嚴了門窗,圍着圓桌各占一角,徐謙自知逃不掉,反而放松下來,不待兩人發問,語出驚人道:“年老之人骨折,确實遺症猛于虎,只是太後之疾并非遺症所致,而是出自人禍。”

聞靜思大吃一驚。蕭韞曦心中早有準備,因而還算平靜,只沉了臉,冷聲道:“說下去!”

徐謙看了看兩人,繼續道:“我觀太後症狀,聯系脈案所記載與這幾日的藥渣,唯有中毒才能解釋緣由。藥渣之中,有一味叫做‘甲子桃’,太後骨折,本不應使用,太醫院所開藥方中也并無這味藥。因此,這藥應是有人另外加入。”

蕭韞曦雙眉緊蹙,怔怔出神,不知想起了什麽。聞靜思忽道:“甲子桃?莫不是高祖建國時,天竺使臣進貢的花卉?”

徐謙點頭道:“聞公子果然博學強記。甲子桃時人又稱夾竹桃,産自天竺。性苦辛,全株有劇毒,醫治心病确實有效,只是藥量十分難掌握。而太醫院怕落下藏毒之名,非太醫令一級,也不敢入方。一旦入方,必要上報皇帝,寫入藥案,存入卷宗,以備後查。”

蕭韞曦沉默良久才道:“你可有方法檢驗糕點中是否含有甲子桃?”

徐謙道:“殿下有多少?一塊恐怕不行。”

蕭韞曦道:“一籠呢?”

徐謙慎重道:“我盡量。”

蕭韞曦點頭道:“我會派人将糕點送往你處,事關重大,務必查實。”

徐謙心道:“牽扯了官家暗鬥,哪件事不重大。”只因有求于他,也只能盡心盡力。

聞靜思擔憂道:“徐大夫精于醫道,太後是否有救?”

蕭韞曦緩緩扭過頭去,目光落在博古架中一支繪了寒梅傲雪的瓷瓶上。

徐謙見聞靜思的雙眼,包含了期待與惋惜,顯得清透又真摯,一時竟不忍如實以告。支支吾吾了半刻才道:“以太後現狀來看,定是少量久服,中毒已深。我雖有延命之法,也不過是一、二日的晨光。”

聞靜思心中一驚,轉眼去看蕭韞曦。而蕭韞曦似是早已知情,并無多大反應。

書房靜谧,滿室墨香。徐謙走了許久,蕭韞曦仍怔怔地盯着瓷瓶出神。聞靜思不敢打擾他,只靜靜地坐在一旁陪伴。屋外偶爾傳來幾聲鳥叫,光影暗移,一捧雪從屋頂滑落,碎在地上,發出“噗”的響聲。蕭韞曦才緩緩回過神,疲憊萬分地緊緊按着太陽穴道:“靜思,他們是要斷我羽翼啊!”

聞靜思記憶中的蕭三皇子,永遠是胸有成竹,帷幄天下的自信神情,哪裏像現狀這樣脆弱無依。不禁心中大恸,再也顧不得尊卑之禮,君子之儀,站到他身邊,一把将他攬入懷中,心痛道:“殿下,我雖力薄,也願為殿下出生入死。”

蕭韞曦枕着單薄的胸膛,鼻間皆是聞靜思身上清淡的香氣,心中雖有無限柔情,也都被悲傷盡化開去。他閉上雙眼,雙手緊緊環抱着聞靜思的腰身,心頭無比清明,鎮定道:“你放心,我有淩家,史家,盧家,河西範家,東海薛家。我不會輸,我輸不起!”

建昌四年,一月三十日,皇太後淩嫣在一場大雪中閉目長辭。蕭佑安令舉國治喪,大哀三日。太後遺體葬入先帝寝陵的那一日,蕭佑安率後宮、皇子、公主、皇室宗親着喪服送行。

蕭韞曦雙目赤紅,素整的齊衰之下,雙手緊緊捏着徐謙親手送來的密信。竭力壓抑的仇恨與怨毒,仍是透過雙眼,如刀似劍般釘在了宗皇後與太子的背影上。心中重重起誓:“凡有所欠,十倍奉還!”

太後之死,給蕭佑安的打擊不可謂不重。他原本心中向道,這下更是一心沉浸在上面。甚至提前将吏部交付蕭韞曦,自己則日日鑽研長生不死藥,連早朝都慢慢懈怠了。宗維樂見其成,進獻了四方招攬的修道名士,在宮中飛天閣陪蕭佑安日日煉丹,配制五石散。朝中大臣見此情景,紛紛集結上書,以蕭韞曦已至弱冠為由,要求上親王號。蕭韞曦冷眼旁觀,心知這些大臣下一步定是逼父皇令他離京,管理封地。

蕭佑安雖醉心修道,兒子的事還是分出心來管上一管。

年中六月,蕭佑安命欽天監擇了吉日,給蕭韞曦行了冠禮,又賜封寧王,畫了殷州為封地。太後剛逝,一切禮儀從簡,冠禮與封王雖不張揚奢靡,卻也冗長繁複。一切均如蕭韞曦所料,封王後不到半個月,就有朝臣陸陸續續遞折,要麽奏說:按制受封後的皇子必須離開皇宮,在京中另建府邸。要麽是:親王已有封地,宜盡快赴任,為君解憂。蕭佑安面對這些來自宗黨各家的聲音,并不像以往,費力一一駁回。而是在早朝上,極其沉痛地道:“古人言‘父母在,不遠游’。人在盡孝是應當,人去便急着出走,連丁憂也不遵守,如此怎符合朕的忠孝治國之道?諸位愛卿說得好‘按制遵循’,‘為君解憂’。請問諸卿,你們哪一位父母離世,不是自己上書停職三年,或因奪情請至親替自己守孝三年,以求孝名?何以到了皇子這裏,便是‘按制遵循’,封了王就要趕赴封地?”他這一番話,在情在理,将殿上一衆上書的大臣說得啞口無言,不敢辯駁半句。蕭佑安緩緩審視了一圈,目光回到立于太子身後的寧王身上,沉聲道:“寧王年幼失母,全憑皇太後一手養大,情深似海,恩重如山。在京城守孝三年亦合情合理。”

宗維立于文臣之首,見皇帝堅定難移,雖有計謀可令蕭韞曦離京,又怕自己名聲有損,權衡再三之下,只有暫時放一放手。于是叩拜下去,三呼萬歲。他一示弱,黨羽也紛紛跟從。蕭韞曦對身後衆臣的順服之聲充耳不聞,目不斜視,直直盯着父皇背後的九龍皇座。他有名有譽,有權有財,只是能入得眼的,從來只有兩件事物,不曾更改。

請離一事迅速平息,寧王府邸卻修繕緩慢。蕭韞曦以守陵便宜為由,擇了日頭搬到先帝的頤陵旁,一邊處理來往公務,一邊正正經經地麻衣粗服,茹素守孝,早晚抄經誦讀,日月不改。長年駐守的仆役見他勤勤懇懇,言行如一,結合廣傳的求賢納才,聰穎仁善之名,愈發對他敬畏,凡他所需,無一不照辦。因而守陵雖清苦,蕭韞曦在百姓中的聲明卻越來越好,呼聲也越來越高。

聞靜思日日乘月而來,踏星而歸,與他同飲同食,同素衣,同誦經。看似安慰陪伴,實則一同守孝。他的到來,不僅給蕭韞曦帶來了各方民意,也給他清寂的生活帶來一絲溫婉之情。

十月底,寧王府終于修繕完畢。這座府邸與聞府一樣由前朝王府改建而成,兩府只相隔兩條街。依着蕭韞曦的意思,僅修繕了年久腐壞的地方,清理了池塘與花圃的泥草,打造了一批嶄新的家具器物,其餘并未有大的改動。戶部撥下的銀兩尚餘一半,被他按聞靜思的意思,盡數劃入維修禹州弁州河堤的款項,“市義”去了。

十一月初,秋高氣爽,千裏碧空,萬物更替。寧王喬遷新府的消息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京城,百姓早早起床,吃過早點,三五成群或蹲坐或靠立在寧王府周圍,都想一睹這位新王的英姿,幾乎将寬闊的街道給堵了個水洩不通。

巳時剛過半刻,街頭就有百姓高聲呼喊:“來了來了。”報訊聲依次傳遞開去,果然不出片刻,蕭韞曦白馬當先,在侍衛的簇擁下,從街頭緩緩行來。他身後事太監總管木逢春領着四個小太監,其後是十二個妙齡侍女,再後是雜役與侍衛押送裝有衣衫、書畫、玩器用物的大木箱,整整十車,前後近百人,浩浩蕩蕩地占據了一條街。蕭韞曦來到正門前,門側挂着的兩條火紅的鞭炮噼噼啪啪響了許久才停。碎紙紛紛揚揚,豔麗如紅梅,掉落在他白狐裘上,将一身的素淨生生裝扮出幾分動人的妩媚來。而地上點點腥紅,混入雪泥,被馬蹄一踏,陷進深處,污濁難辨了。

蕭韞曦親手揭下正門上方覆蓋匾額的紅綢,在衆人的喝彩聲中站立片刻就進門去了。太監侍女魚貫而入,十口木箱依次卸車,四個雜役兩前兩後小心擡進門內。看熱鬧的百姓沒想到如此簡單,大失所望,三三兩兩地四散開來。有幾個文士摸樣的男子聚在一側,低聲議論。

其中一人道:“上次太子大婚,騎馬游街,身後的小婢女随手一撒,就是銀葉金花,瘋搶的人幾乎把整條街都掀翻了去。怎麽這次寧王遷新府,一個子兒都不賞呢?兩兄弟行事倒是差天共地。”

另一個頭戴暖耳的人笑道:“太子張揚,寧王低調。但是酒香不怕巷子深,人好不怕出名遲。太子那等奢靡,只能哄老百姓一時歡喜,寧王務實,才是治國棟梁。”

站在一旁的綠衣文士聽後擊掌贊道:“這話一點不假,太子哪個月不要出城游玩狩獵幾回,哪次出城身邊陪同沒有十來個?個個錦衣玉冠,看上去潇灑,可是一入山莊,四周的村民不是上供雞鴨魚肉,就是出門為他們準備木材,所得也不過一丈錦緞料子。而他們快馬穿梭鬧市,也不懂收一收缰繩。你看宗太師,弄走了楊丞相,連禦史,自己一個人掌權,真是想怎麽樣就怎麽樣。”他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手捂嘴邊偷偷地道:“聽說每年外地官員恭奉貢品,都要備兩份,一份送皇宮內庫,一份悄悄送進太師府。”此言一出,四周嘩然。

最邊上一位胡服男子怒道:“宗老鬼的好日子也要到頭了。前幾天,寧王聯合禦史臺将大理寺卿李承告上禦前,指他貪污枉法,濫用私權十餘罪狀。李承當年誣陷韓正賢,誰都知道是宗琪恨他不肯與自家聯姻,私下指使。這次李承倒了,正好可以将宗琪牽出來,一同論處。”

這幾個文士學子低聲議論,一字不漏地被坐在一旁的聞靜思聽入耳中。他雖知這些傳言之中有不盡詳實的地方,也沒有一一糾正他們的必要。看夠熱鬧的雁遲坐回聞靜思身邊,頗有意味的道:“他也算是說到做到的守諾君子。”

聞靜思知道雁遲所謂何事,點頭笑道:“他一貫如此,從不輕易承諾,但是凡有承諾必然遵守。”

雁遲又道:“依你所見,宗琪這次會不會倒黴?”

聞靜思微微低頭,思索了片刻,輕輕搖了搖頭。

聞靜思覺得蕭韞曦絕不會現在去動宗琪,然而事實确實如此,他的彈事上只列舉了李承的十餘罪狀及合夥同謀,一字未提宗琪。蕭佑安看後,當即交由聞允休處理,淩雲将掌握的所有證據全送往刑部。

三日後,聞允休遞了審理案卷,次日,蕭佑安親自批複。處理之快,比當年李承誣告韓正賢更為迅速。宗琪戰戰兢兢的過了幾日,直到李承及一幹同夥下了死牢,才終于回了魂。

半個月後,西市口,李承滿門抄斬,涉案的另外三個人也丢了頭顱。

徐謙委托之事到此已畢,魏玉英也順利升遷為大理寺卿。宗家在此事上一反常态,并未為難。蕭韞曦這邊一帆風順,聞靜思閉門苦讀也漸入佳境,卻不料年關未到,竟被一張喜帖将喜慶之氣給生生變成了心頭的一片痛惜之情。

聞靜思一心讀書以備明年科舉,自然對文人士子之間詩會茶會這類的邀請能推則推。蕭韞曦知道他全心投入,忍着不去打擾。有時實在思念,便悄悄從聞府角門進入聞靜思的小院,也不敲門入內,獨自一人靜靜地坐在小院的石凳上,越過窗口看着他低頭吟誦,提筆書寫。鼻尖充盈着院子裏冬季花木的清芬,一如記憶中聞靜思肩頸的味道。有時聞靜思擡頭看見他,他也只淡淡一笑,一言不發起身便走。次數多了,聞靜思隐約意會過來,即便眼角餘光發現了,也當做沒看見。屋裏的人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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