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2)
屋外的人看人,彼此心照不宣,誰也不擾誰,十分和諧。
直到有一日,史逸君的書童前來拜見,遞上一張大紅喜帖。聞靜思展開一看,竟是史逸君的喜宴。他微微一愣,謝過書童,盯着喜帖怔怔出神,滿腦都是當年清漣的歡喜和史逸君的哀戚,連雁遲走近身邊也未察覺。
雁遲見聞靜思面帶惋惜之色,順着他的手将帖子中的字句一一看完,擔憂道:“依我所見,範家地位不如聞家,父子在朝中也不算才華橫溢之人,出嫁的大小姐有幾分才氣,但這二小姐只有賢淑之名,才華品貌都配不上你。等明年你考得了狀元,說不定寧王将公主說給你,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聞靜思不知道他怎麽會說自己與範家小姐,聽得是目瞪口呆,半天才回過神來,正色道:“阿遲,我與範家小姐并不相識,只是覺得史大哥娶妻,太突然,太快了。”
雁遲微一愣神,滿臉尴尬道:“我見你面色不佳,以為史公子橫刀奪愛。是我誤會你,真是對不住。”說罷,拉過椅子在他身旁坐下,勸慰道:“史公子今年二十有一,不算小了,我二師兄就是這般年紀娶了小師妹。莫非史公子另有佳人在心頭,不能此時娶妻?”
聞靜思心下覺得史大哥或許有苦衷,又不想将他舊事宣揚出去,模拟兩可地道:“史大哥心上人前幾年意外去世,我以為他會晚些再娶她人。”這話說出來連自己都覺可笑。記起當日史逸君因清漣之死哀恫至極,陪葬了數樣心愛之物,連家傳長子的碧玉戒指都親手戴在清漣的手上,一同入土。他幾乎是一邊惋惜清漣的早逝,一邊為史大哥的終生不娶至死不渝而感慨。如今四年尚未滿,史大哥就廣發喜帖,昭告天下喜結良緣,怎能不讓他感到世事無常,人心不恒。
為了避開來年科舉,史逸君的婚宴定在十一月底,府中的鳴泉院舉行。嫡子大婚,喜慶之極,場面隆重,請的人并不涉及官場皇家,除了自家旁系的長輩晚輩,兩家交好的世家也一并請到。聞家作為史家姻親,送了幾件重禮,族中地位頗高的幾位也被請來觀禮。十五桌人将諾大的鳴泉院占了個滿滿當當。史逸君一早出門迎親,喜樂震天,隔了幾條街都能隐約聽見觀禮百姓的歡笑。
聞靜思同弟妹一起跟随父親坐在一桌。他潛心讀書,已許久不曾和史逸君談書論道,同去詩社參會,連他什麽時候納采納吉都不知道,只覺得滿目豔紅,心底卻是一片凄冷。聞靜林坐在他身旁,低聲和麽弟小妹一一講解府中的布置,迎親的過程。聞靜心一手卷繞着鬓邊的秀發,一手頂玩桌上官窯精制的茶盞,邊聽二哥滔滔不絕,邊抿嘴微笑。聞靜林見她似聽非聽,漫不經心,佯裝氣惱道:“我跟你們說正事,小妮子不好好聽。以後大了要出嫁,別鬧出笑話來被人說沒規矩。”
聞靜心滿不在乎地把頭一扭,“哼”了一聲,輕聲朝長兄道:“大哥,我聽薛家姐姐說,史大哥以前有個倌兒做情人,後來死了,史大哥傷心了好久,是不是?”
聞靜思驟然聽她提起史逸君的往事,下意識瞄了父親一眼,見父親并無表示,偷偷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道:“現在不合時宜,回家再說。”
聞靜心皺了皺鼻子道:“薛家姐姐還說,史大哥去年到清涼寺進香,巧遇範家二小姐,一見傾心二見失魂,只是礙于太後殡天才不敢迎娶。一般男子哪個不是考了功名才向心儀女子提親,他這麽着急,連這幾個月都等不了,薛姐姐失望得很。我要嫁人,便絕不嫁史大哥這樣的,山盟海誓恩愛一時,情人死了卻和別人相守一世。”
聞靜思見她越說越不着邊際,唯恐外人聽去傷了兩家和氣,沉下臉來低聲訓斥道:“阿心,你越來越放肆,這些話哪裏是現在說的!”
聞靜心難得見長兄動怒,雖說不怕他,但也心知不能繼續失禮,彎了彎唇不再言語。她靜了下來,身後不遠處卻轉過一位穿着紫貂夾襖的男子來,也不知聽了多少,開口直朝聞靜心道:“年紀雖小,心眼卻大。要是我,也不要他。”
他輕聲一句話,把幾人都吓了一跳。只聞允休淡淡笑了笑,抱拳為禮道:“蕭公子。”卻不站起身。
聞靜思這才回過神,連忙要起身致禮,卻被蕭韞曦用力按住肩頭坐了回去,耳邊聽他笑道:“我今日只做新郎的好友,不做寧王。你真要學學聞公,該有禮時,一絲不茍,不該有禮,八方不動啊。”
聞靜林看着自家兄長被訓,不但不袒護,反而順着蕭韞曦道:“大哥太過正經,有時覺得無趣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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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韞曦淡淡遞瞥了眼聞家二公子,并不表态,一雙笑眸看向聞靜心道:“小丫頭不嫁史逸君這樣的,想嫁誰呢,說來聽聽。京城各家适婚的名門公子我還是了解一二的,也好幫你把把關。”
聞靜心一聽蕭韞曦說起這話題,頓時來了興致,連長兄的眼神示意都裝做看不見,雙眼晶亮,眉飛色舞道:“若說京城女兒家的意中人,首選自然是寧王啦。樣貌好,才學高,掌權勢,又多金,哪家女兒不喜歡。”
蕭韞曦嘴角一抽,笑容頓時僵在唇邊,下意識地垂眸,目光掠過聞靜思的臉上,見他無喜無憂,心中不由既安心又苦悶,勉強笑着應對聞靜心道:“我怎麽不知自己竟然這樣出名了?”
一直閉口不言的聞靜雲這時忽然插口道:“小妹七八歲的時候不是還說長大了要嫁給大哥麽?怎麽現在看中寧王了?”他臉上一本正經,說出的話卻讓人捧腹大笑。
聞靜思只略微皺了皺眉,蕭韞曦忍笑忍得辛苦,聞靜心卻難得的漲紅了臉,氣惱地一做鬼臉,辯駁道:“寧王本人自然好,卻生在皇家,禮儀多如牛毛,正妃之外還有側妃姬妾,不好不好。大哥雖然沉悶了些,卻生性仁善純良,比樣貌才學也不輸寧王,又會照顧人,才是良人首選。寧王之好,一眼就能看得出,大哥的好,是細水長流,慢慢相處才能悟到。”
聞靜心一番話說完,猶自得意洋洋。蕭韞曦聽了心裏一陣陣發苦,這些話正中他心中的隐憂,又不能當場為自己辯護,實在是有苦難言,憋悶得很。聞允休笑眼看着兒女與寧王說笑,并不打斷幹擾,聽到女兒這般談論,也只是搖了搖頭,不以為然。
喜樂與看客笑鬧聲沸沸揚揚,新娘的喜轎已擡到了史府門口,喜樂驟然停止。聞靜思跟随衆人站起身來,微微捏了拳,屏息凝神地看着史逸君一身大紅喜服,滿面紅光,神采飛揚,小心翼翼地護着範小姐來到廳堂之上,跪地給先祖進香。聞靜思心裏清清楚楚,自己該默默祝福史大哥百年好合,走出情殇,卻覺得那身喜服刺的自己雙目酸痛,記憶中清漣的靈巧與文弱如鲠在喉,讓他說不出一句該說的話。他微微低下頭,蕭韞曦就站在眼前,繡了青竹的袍角露在夾襖之外,不由淡淡一笑,君子如竹,争風逐露,竹本無心,君子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