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聞靜思獨自從鳴泉院一路行至漱玉臺,來往仆役見慣了他,只和氣地問候,并無阻攔。酒宴雖喜,卻壓抑重重。聞靜思敬過酒,觀過禮,不願再待下去,趁衆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來。

漱玉臺是個八角金碧琉璃瓦亭,臨近史府的花園,幽靜雅致。他少時來史府,除了史逸君的小院,來得最多的就是這裏,近幾年讀書為重,慢慢少了走動,如今舊地重游,卻沒有舊時輕松天真的心态了。他往亭中一坐,顧不得儀容儀态,稍稍扯松了領口,斜斜靠在黑檀木柱子上。遠處廊燈點點,随風搖曳,忽明忽暗,再遠處,歡喜笑鬧陣陣傳來,時響時靜。聞靜思閉上雙眼,黑暗席卷而來,将一點酒意都化作十分疲倦。他獨坐了半柱香,聽見熟悉的腳步聲,睜開雙眼,便是蕭韞曦負手微笑,由遠及近緩緩走來。一身的雍容爾雅,挺拔風流,連濃重的夜色都遮掩不住。聞靜思站起身,還未從剛才的沉思中走出,心中就像浸了水的書冊,墨跡洇散,空茫一片,直到他站定面前,也不知該說什麽。

蕭韞曦難得見他神游天外,笑意更濃,走到一邊,伸手扯下亭上束好的風簾,将大半邊亭子都裹了起來,才回身拉了聞靜思坐下道:“冬日風寒,你又喝了酒,小心明天起不來。”看他眼底漸漸清明,六神歸位,又道:“你今日反常的很,心裏有什麽不痛快,和我說說,別一個人悶在心裏。”

聞靜思将身體側向蕭韞曦,拱手致禮後才道:“史伯父待客的酒太過香醇,多飲了幾杯……”他話尚未說完,就被蕭韞曦揚手打斷道:“怕醉酒失禮,就跑到這兒來醒酒。靜思,你真當我是三歲小兒那樣好騙?去年我生辰,詩琴坊二十年的釣仙翁我灌了你三杯,也只是讓你微醺,頭腦可清楚得很。史傳芳的問客來你宴上只飲了兩杯就要醉?”他話音一頓,雙眸靈光一閃,兩指捏上聞靜思的下巴,別有用意地道:“難道你的酒和我的不一樣?來!讓我嘗嘗看!”說着便要傾身吻下去。

聞靜思心頭大驚,口中連呼“不可”,一邊扶住蕭韞曦的肩膀去推,一邊頭頸向後仰。不料他坐得離柱子太近,竟然一頭撞在上面。蕭韞曦吓了一跳,立即松了手,看他捂着後腦,臉上甚是委屈,又不敢訓斥,實在忍不住,低聲笑了出來:“不過是讓我一嘗朱唇,弄得好像要失身于我。”這葷話要放在白日,定能看到聞靜思滿臉的羞紅,只可惜月光再盛,也不如陽光一縷。他惋惜地嘆了口氣,心疼地輕輕撫了撫聞靜思的痛處,略略端正臉色道:“你是不是在想史逸君的舊情人?”

聞靜思微微一愣,垂下眼眸,不再隐瞞,如實道:“王爺也知道這段舊事?”

蕭韞曦收回了手,道:“這事就算史傳芳掩得再好,也會傳出來,可惜了佳人命薄。他叫什麽名字?我只記得他彈得一手好琴。”

聞靜思道:“他叫清漣,是椒蘭閣的琴師。”

蕭韞曦點了點頭,知道他刻意隐去清漣男妓的身份,是避免尴尬。不由長嘆一聲,放松全身靠在石欄上。“記得當年史逸君用情頗深,聽你說他連家傳之物都送出去了。真沒想到,伊人早逝,他那麽容易就放下舊情。我見他今日歡喜的樣子,不像作僞,反而是一片真心得以迸發,十分滿足。”他雙手籠袖,臉上有淡淡的傷感。“如果換做我,心中既有了這樣美好的人,定待他如珠如寶,不離不棄,讓他大展鴻圖,百世流芳。若他先離我而去,我此生也絕無二人。以一片赤誠報答他一世真心,祈求生生世世做我的妻子,讓他無怨無悔。”

聞靜思聽他這樣無遮無掩地表露自己對生離死別的看法,心中的震憾之情難以言喻。他想不到身在皇家的蕭韞曦,能有這樣的深情厚意。記起父親也是孤身一人走到今日,心裏既欽佩兩人的意志,又遺憾自己的一生中,再也遇不上這樣一個完人。他無言地坐了許久,放縱自己沉溺在那話中的甜醉裏,直到蕭韞曦扭過頭來看他,才怔怔地道:“殿下站在高處看,自然和平常人家不同。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平常男女婚嫁,大多是從未謀面,毫無感情可言。即便兩人相愛結為夫妻的,我朝也斷無一方逝世,另一方不許再婚的條律。世家子弟聯姻,多注重門當戶對,利益為先。像王爺這樣只娶心愛之人,一生忠貞,實在是鳳毛麟角,少之又少,當得起情中聖賢。史大哥自清漣死後,傷心了許久,這次能從情傷中脫身,放開胸懷,并無過錯可言,負心一說。該拿時拿得起,該放時放得下,也是真丈夫。”

蕭韞曦笑着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和聲道:“若是你呢?”

聞靜思微微一愣,想起父親曾提起婚姻之事,口中盡是苦澀之味,思索了片刻才緩緩道:“阿林說得對,我是極沉悶無趣的一個人,恐怕沒有人會喜歡我這樣的人。若有人能一輩子忍受得住,我便很滿足了,哪裏還會去想着再娶。”

蕭韞曦心底默默一嘆,長臂一展,摟過聞靜思的肩膀,沉聲道:“你二弟雖說你正經刻板,史逸君卻說你極重感情,容易受傷。你尚未立業,可慢些成家,定會等到一輩子對你好的人。”

聞靜思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心中卻道:“我即便等上一輩子,也只是等來一場空。”

蕭韞曦擁着他坐了許久,直到身上感到寒冷,才想起一事,問道:“那個雁遲還在你處麽?過幾日讓他來我府上一趟,我有事交待。”

聞靜思經他一說,也想起原來的打算,當即應承下來,定下兩日後帶雁遲過府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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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兩人再是珍惜相處的時時刻刻,要分開時還得分開。酒宴的歡聲笑語漸漸寂靜下去,兩人在漱玉臺依依不舍地執手言別,一前一後回到鳴泉院,和主人家道喜拜別。

第二日一早,聞靜思便來到雁遲暫居的山濤院,講明了來意。雁遲并不意外,蕭韞曦應對的迅速與處事手段,他已見識多次,如今聽到傳召,只有果然輪到自己的會心一笑。

聞靜思見他這般平靜,不聞不問,心中略有擔憂,勸慰道:“你說要護我性命,可寧王手下已有侍衛接任此事。你有驚世之才,蝸居此位,實為明珠暗投,可惜的很。寧王素來愛才,你不妨試上一試。若能施展抱負,一展所長也好,若不願收人驅使,寧王與我絕不勉強。你意下如何?”

雁遲見他信誓旦旦,也知道是肺腑之言,無一絲作假,只是頗有不甘,心忖道:“你要借我之力保護寧王,他又不願你身邊另有外人,真是一箭雙雕之計。”轉眼又想到自己長期做個無為的食客,确實對不起師父的教誨。若寧王有心讓自己做一番事業,不如留下來,有了功名再提保護聞靜思,也不至于惹人诟病。他既然想通,便付諸于行動,一口答應聞靜思,明天拜訪寧王。

日次,小雪初晴,東風微暖。聞靜思與雁遲用過早膳,一起迎風緩步到兩條街外的寧王府。門前雜役十分機靈,看到聞靜思,遠遠地就上前致禮問候。一面恭恭敬敬地将兩人迎入正堂,一面派人前去知會木逢春,待兩人前後坐定,即刻有侍女奉上清茶瓜果與各類精致的小點。茶水溫熱,入口清香甘醇,瓜果新鮮水潤,香甜可口,顯然是早有準備。

雁遲環視正廳四周,主座之後是“黃山聖手”柳清晨繪的一幅四條屏,并不是普通的梅蘭竹菊四君子,而是百鳥朝鳳、寒梅傲雪、黃山晨景和流觞雅集,花,鳥,山水,人物一應俱全。客座兩側是兩丈寬的紫檀博古架,零零散散的擱置着書冊和玉擺件,小盆景和木匣子。正廳四角豎着窄木幾,栽了四盆名貴花木,雁遲不好這個,仔細觀察之下,也只隐約分辨出一株是茉莉,一株是蘭花,待要分辨第三株時,蕭韞曦一身便服跨進門來,一眼看見聞靜思,未語先笑道:“今日是個好天。靜思,看看我的小花園裏還缺什麽,我和雁俠士說幾句話就來。”

雁遲聽他的語氣極其随意,仿佛和家中親人說話一般,不由雙眉微揚,看着聞靜思垂首致禮,走出門外,心中只覺可笑。雖有不屑,該有的禮節倒不敢少,規規矩矩一抱拳,行了個軍禮。蕭韞曦一點頭,坐上主座,正色道:“雁俠士,請坐。本王今日請你來,不和你講虛禮客氣。明人不說暗話,你的事,本王派人查過,的确屬實。但你口口聲聲說要護靜思的性命,本王問你,如何護?”

雁遲不料他半句廢話也沒有,直接開門見山,便收起心神,雙目如炬地直視蕭韞曦,如實答道:“我在州府和大城中聽過一些文士和官吏的談論,聞家本是朝中中立一派,楊丞相致仕之後,便被推到前臺來。宗家要掌權大部分朝政,還要越過聞史薛孫林,明面上的事聞家老爺自然能應付,背地裏的暗算難防。我這一身功夫,正好護衛恩人一家。”

蕭韞曦嗤笑一聲,臉上略帶譏諷之色,笑道:“護衛護衛,護的是性命,衛的是名譽。一個九品芝麻官借太子之威當面責難輕辱靜思,你若是上前相護,他回頭給你一個妨礙公務之罪,便可将你抓入牢內,你若不上前,又哪裏稱得上是護衛?”他見雁遲垂眸深思,又道:“你一身功夫确實拔尖,本王派出的暗衛明珠,也不見得遜色多少,在保護性命上你已沒有多少優勢。朝中上下都敬畏聞允休為人,靜思身為長子,品行端正,有學識有遠見,無可挑剔,又有本王做他的後盾,在保衛名譽上你更沒有用處。你拿什麽護衛靜思?”

蕭韞曦一席話将雁遲貶低地一無是處,雁遲有心反駁,卻毫無為自己開解的底氣。默默地思量許久,竟然想不出一個好辦法來,只能不甘心地朝蕭韞曦道:“寧王可有良策?”

蕭韞曦淡淡一笑,并不急着回答。站起身走到聞靜思坐過的椅子旁,将他未喝完的茶盞端在手中,揭開茶蓋,緩緩貼近唇邊,不管雁遲一臉的驚訝,如親吻情人一般溫柔地淺啜了一口。那茶水仍有餘溫,瓷盞微涼又适口,嘴唇相觸,就仿若親吻在情人的唇上。他沉醉片刻,緩緩出了口氣,齒間餘香隐隐,悠悠地道:“好茶!”一擡眼看見雁遲神情驚愕,微微一笑,道:“良策倒是有,就要看你肯不肯做了。”

雁遲被他一看,頓時一個激靈,急忙穩下心緒,鎮定道:“只要不違背良心,又能護衛恩人,有什麽不肯做!”

蕭韞曦朗朗一聲“好”,端着茶盞坐回主座。“靜思往後必定為官,結交周旋的都是朝中權貴。你一介布衣,背後又無世族做依靠,僅憑一身武藝,談何護衛?你若真有心,就要讓自己掌權、得勢、強大,用實力去護衛他。”他見雁遲凝神傾聽,若有所思,知道是聽進了心裏。“明年是科舉之年,靜思備考進士科,由父皇任主考,學士承旨林顯為副考官,他定在一二榜內。武舉由大将軍淩崇山主考,你武藝高強,不妨奪個武狀元。本王設法調你入淩孟優的禁軍,鍛煉幾年積累軍功,再來護衛靜思。”

雁遲見他安排得妥妥當當,絲毫沒有給自己拒絕的餘地,雖心有不甘,卻也知道這條路對聞靜思,對自己都是最佳。他既準備答應,也要得到蕭韞曦相當的承諾:“我答應王爺,定考下武狀元。王爺也要答應在下,讓我護衛恩人。”

蕭韞曦像似看透雁遲心中所想,微微一笑,一手托茶盞,一手中指輕柔地撫摸瓷蓋,緩緩點頭道:“明珠的忠心不比你遜色半分,但對靜思的情義卻輸去甚遠。護衛他的人,除了你,不做二選。”

雁遲心中大震,雙眼直直盯着蕭韞曦,臉上閃過驚異、了悟、好奇等諸多神色,最終只剩下由心而發的佩服。他猶豫片刻,開口問道:“王爺如此設身處地替聞公子着想,難道也是為了保護聞公子,這樣一步步走過來?”

雁遲這樣問,已是極其逾矩。蕭韞曦卻好像完全忘了尊卑禮儀,垂下眼簾,揭開茶蓋,輕呷一口,徐徐咽下,別有深意地笑道:“你說呢?”

雁遲閉口不再說話,蕭韞曦從一個只顧自己安好的小皇子,坐到今日手握三部大權的親王,其答案已了然于胸。不必再問對聞靜思的情意有多深,十多年沉澱,早已融入血骨,動則十死無生。雁遲見他雖有笑容,雙眼卻冷冷清清,言談思路慎密地無可挑剔,既讓人覺得親近,實際是隔山又隔水,心底不禁難得的害怕起來。

兩人協議商定,再無話可談。雁遲起身告辭,臨出門之前,想起一事來,腳步一頓,回身道:“王爺,有件事,可大可小,似好似壞,不知當講不當講。”

蕭韞曦微一挑眉,正色道:“講!”

雁遲沉吟片刻,終究不敢挑明來說,只沉聲道:“上個月我聽聞二公子說,聞大人看中了一塊玉佩,要定下送給長公子,又怕影響他學業,便推到來年科舉之後,等長公子親自過目首肯。在下以為長公子頗有玉德,佩玉乃多此一舉。聽說王爺也愛玉,不如去瞧一眼。”他說畢,見蕭韞曦神色不變,只道了聲“好”,也不知聽懂沒有,猶豫再三,終是扭頭走出門外。

蕭韞曦見雁遲越走越遠,抓着茶盞的手指卻越來越用力,用力到指節泛白,微微顫抖的連茶蓋都發出清脆的響聲。他面上平靜如水,心中早已惡浪滔天,忍耐許久,一口悶氣梗在喉頭,咽不下又吐不出,終于一手将茶盞狠狠地掼在茶幾上,低聲怒罵道:“聞靜思,你這個混蛋!”

蕭韞曦生氣歸生氣,并不沖動而為。他在廳中靜坐了許久,等心平氣和之後,才走出廳門。聞靜思仍在小花園玩賞,前朝的王爺獨愛花木,修葺府邸的工匠們便在園林山石上苦下功夫,誓要做到山石必詭奇,形态必雅致,曲徑必幽深,花木必珍稀。因而這花園雖然小巧,卻能一眼看盡四季,夏有枯木,冬有鮮花。蕭韞曦得此宅邸,對小花園十分上心,去除了一部分花草,又移入喜愛的品種,因而全府之內,就此處最是喜歡。聞靜思自己的小院中也有花園,只是大多為常見的花草,并無多少珍貴的品種,難得來王府,便一株株瞧過去,一片片賞過來,心中既惬意,又喜悅,眼角眉梢都是暖暖地笑意,站在一林頂着薄雪的梅樹下,當真是賞心悅目,十分好看。蕭韞曦來到小花園,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靜美的景象,他心頭一震,停下腳步不敢上前,就怕是一場空夢,一觸既醒。聞靜思的餘光看見他站在遠處,身姿修長,衣冠華貴,在冬日的園林之中,分外耀眼,不由怔怔地盯着。兩人相視許久,俱都沉醉在這人這景之中,直到枝頭的麻雀撲扇着翅膀飛離,才如夢初醒,不禁一同笑出聲來。

聞靜思沿着雨花石小路走到蕭韞曦身前,他心情極佳,說話也少了三分恭敬,輕笑道:“王爺看什麽這樣入神呢?”

蕭韞曦揚了揚眉,答道:“自然是看美人了!天下之大,美景常有,美人不常有。這等機會可遇不可求,今日有幸遇上,還不多看兩眼麽。”

聞靜思微微一怔,也不知是否聽出話中的意有所指,只笑不語。蕭韞曦雖有失望,卻并不強求,和聲道:“雁遲走了?”

聞靜思道:“他剛剛才走。阿遲能答應考武舉,一展所長,真是一樁好事。”

蕭韞曦聽他這樣說,就知道雁遲沒有說考完武舉之後,仍舊來護衛他,心中暗道了聲“聰明”,開口卻換了話題道:“你覺得我這院子怎麽樣?”

聞靜思笑道:“這裏彙集了天下的奇花異草,雖在王府之中,但仔細去看,卻能發現株株都不是嬌貴的花種,既無牡丹又無蘭花,榴花和海棠卻有許多。”

蕭韞曦微微驚訝道:“不想你看得如此分明。”頓了頓又道:“我雖愛花,卻不愛嬌生慣養的。溫室培育才能成長,受不得半點風雪摧殘,開出的花即便再美妙,也無讓人尊敬之處。反而是臘梅,水仙這等雪中豪傑,不畏寒冬,凜然開放,才是奉獻精神。我用人也是如此,空有錦繡文章還不足以打動我,還要能融入百姓中吃苦,真才實幹為百姓着想,才是國之棟梁,百姓心中的好官。”

聞靜思難得聽他提及自己選拔官員的準則,乍然入耳,只覺得如冬日裏的一道溫泉,暖人心脾。“王爺能這樣想,這樣去做,實為百姓之福。”

蕭韞曦笑而不語,過了片刻,緩緩地問道:“我這花園中,有耐寒的臘梅,耐旱的金葉榆,只差耐得住寂寞的荼蘼。我記得你院中有幾叢荼蘼,不如分一棵來我這裏。”

聞靜思微訝道:“謝了荼蘼春事休。百花開後才是它的花期,确實最為寂寞。王爺要它,有何意義呢?”

蕭韞曦暗贊他心思敏銳,正趁自己下懷,于是便不緊不慢地道:“我一心放在大事上,廣納賢才,屢獻新策,造福百姓。總覺得君子要有所作為,先立業再成家,因此從來未曾想過自己的婚事。今年史逸君喜結良緣,不知道明年,你是不是也要成雙成對。這樣下去,豈非你們百花齊放,獨我對月成雙?”說着,慘淡地一笑,又接着道:“開到荼蘼花事了。我如今的境況,和荼蘼又有什麽兩樣。”

聞靜思心中大痛,想到父親前些日子提起自己的婚事,面前是心儀之人罕有的示弱。一時安慰又嫌底氣不足,順着他說又太過虛僞,真如吃了黃蓮,有苦難言。蕭韞曦見他低頭皺眉深思,也不再說下去,轉了話題道:“你不說話,我便當做是答應了,改日我叫人去你院中取。現在先和我去看看昨晚來的塘報,再晚,就要耽誤午膳了。”

塘報發自殷州,并不算緊急。榕城太守要撤換府衙的師爺,讓愛妾的幼弟來當,結果原師爺不服氣,将太守貪污受賄的賬本上遞給朝廷。蕭韞曦封地在殷,掌管着一州的事務,塘報落到他手中,展開一看,竟是由鬥氣引發的舉報,真是讓他又好氣又好笑。這事要處理并不難,難在查清太守貪污的背後,是否有朝中權貴的參與。

蕭韞曦本以為這事的重點在太守背後的權貴,不料殷州的塘報越來越多,那師爺供出賬本的數額也越來越巨大,讓他隐隐覺得這事不簡單。果然,次年二月十九日,最後一冊賬本送到蕭韞曦手中,數額相加竟有一百二十萬之巨。比蕭佑安登基之後,所查處的貪污受賄總和還要多。

蕭韞曦再也沉不下氣,連夜将此事上報給皇帝。蕭佑安把手中的奏折一字一句看完,并不像從前那般怒火沖天,而是深深地嘆了口氣,頗為疲憊地向兒子道:“你封地上的事,要殺要剮,都是你自己的事,不必再過問朕。”蕭韞曦等的就是這道旨意。從宮中出來之後,也不回府,乘着星夜,軟轎直接擡到了聞府的正門前。聞允休得知此事時,蕭韞曦已一腳跨入逸樂居的院子,他連忙将人請入書房上座,奉香茶,加炭盆,待仆役退個幹淨,才笑着拱手為禮道:“王爺何必寒夜親自登門,只需派人通傳一聲,微臣即刻前往就好。”

蕭韞曦看着面前的炭盆,黝黑的木炭上布滿了星星點點的紅色火光,将靠近的雙手烘烤地異常暖和。他從懷中取出一疊賬本,放在聞允休身前的小幾上,肅聲道:“我剛從宮中出來,有事和聞大人商量,與其等你前來,不如我自己順路走一趟。況且聞大人算是長輩,雪夜出門見晚輩,總是不好。”

聞允休心中微驚,卻面不改色,取過一旁畫案上的一座黃銅朱雀燭臺,翻開賬本對着燭火一頁一頁細看起來。蕭韞曦挺直了腰背活動筋骨,目光越過畫案上的紫檀筆架,玳瑁硯屏,落在角落上的一只白色的茶盞上。他眼尖目銳,一眼就看出那茶盞上的圖案不是平常花色。他慢慢踱步至跟前,仔細端詳之下,不禁會心一笑——那細膩溫潤的白瓷之上,繪着的正是聞家五人。聞允休坐在亭子裏,一邊提筆,一邊側過頭去看花園中的子女。聞靜思站在亭子外,一手捧着書冊,微笑地看弟妹們執箭投壺。聞靜林似乎贏了比賽,仰着頭哈哈大笑。聞靜雲手持羽箭做投,而聞家小妹,則站在銅壺一側,低頭數着地上的羽箭。畫中筆法雖幼嫩,卻充滿了溫情,觀之令人動容。蕭韞曦伸手取來,放在掌心,茶盞中仍有剩餘,觸手溫熱。他慢慢摩挲着畫中的聞靜思,眉眼畫得溫柔細致,情态抓得恰如其分,其他人物也是如此,特征抓得十分巧妙,令人一眼就能分辨出繪得是誰,不由笑道:“這套茶具有趣得很。府中哪裏來的繪畫高手,每個人物都畫得盡顯神韻。怎麽從未見靜思用過?”

聞允休翻過賬本的最後一頁,無聲地嘆了口氣,聽蕭韞曦問起茶盞,驟然緩和了心中的沉重,雙目滿是笑意地道:“那是阿心在去年夏季畫的,阿林十分喜歡,請人燒制成一套茶具,每件都是阿心親手所畫,上個月才出窯,微臣一家私下用用,登不上大雅之堂。”

蕭韞曦将茶盞捧回座位,一邊細細把玩,一邊詢問道:“聞大人對這賬本,有何看法?”

聞允休将目光從茶盞中收回,盯着蕭韞曦的側臉道:“王爺想必已核對過戶部歷年下撥殷州的款項?”

蕭韞曦道:“核對過,一分不差。”

聞允休道:“那這事便大了。王爺今夜面聖,陛下那邊怎麽說?”

蕭韞曦道:“父皇要我全權負責。”

聞允休緩緩點頭,沉思片刻道:“王爺想查馬太守背後的勢力?”

蕭韞曦笑道:“我正有此意,還望聞大人鼎力相助啊。”

聞允休暗忖道:“這事弄得好就是福,弄不好就是禍。你是有譽無謗,我可是憑空多了許多仇家。”他伸手按了按太陽穴,笑道:“凡涉及官吏貪污受賄,無一不是交付禦史臺和大理寺徹查,我刑部只管官員的刑事命案,接手這事,豈非越俎代庖?”

蕭韞曦仿佛早知他會推辭,只淡淡笑了笑,從袖袋中另取出一封奏章,遞了出去。聞允休雙手接過,頓了一頓,展開一看,是殷州府尹的奏折,言簡意赅地寫道,榕城太守馬慶平于一月二十二日暴斃家中,原師爺當日出門未歸,下落不明,疑似畏罪潛逃。他心中一沉,知道這事不能不接,便緩緩合上奏折道:“既然馬太守暴斃一事涉及我刑部管轄之內,微臣自當将此事竭力清查到底。”

蕭韞曦正色道了聲“好”,一手托着聞允休的茶盞,另一只手揭開身側小幾上待客的茶蓋,端至面前,微微一傾,飲下一口。“我既然全權負責,禦史臺便插不進手。大理寺那邊,魏大人新官上任,還有許多地方不明白的。聞大人能力過人,在朝中德高望重,公正廉明,在民間聲譽極佳,又曾暗中協助我查明狗傷太後之事,這件案子萬分棘手,除聞大人之外,我再無二人可選。如今聞大人接手此事,我手下有用之人,盡可驅使。”

聞允休聽他提起瘋狗之事,暗贊蕭韞曦心思敏銳,口中卻恭敬道:“王爺過譽了。”

蕭韞曦微笑擺手道:“我極少當面稱贊人,凡有稱贊,必是擔當得起之人,靜思最明白我這一點。”他背靠椅子,放松全身。“至于查清馬慶平背後是否有人指使,則不能公開去查,我會想辦法暗中取證,只需聞大人能時常與我互通消息即可。”

聞允休不料他将這事攬到自己手下,微感訝異,随即答應道:“微臣一有進展,即刻告知王爺。”

蕭韞曦點點頭,目光落在手中茶盞聞靜思的小像上,摩挲良久,才沉聲道:“哪裏有人,哪裏就有貪欲,這也怪不得馬慶平。只是貪奢多年才因內讧曝露天下,實在是朝廷的大恥辱。有貪官污吏不治,有權勢卻不作為,何以對得起百姓的殷殷期盼,何以對得起自己的理想抱負。”

聞允休靜坐一旁不言不語,在明亮的燭光下,将他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雖對他的感慨深有體會,卻隐隐覺得蕭韞曦自降身份親自前來求助,神态言辭都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異樣,令人琢磨不透。如今見他雙目飽含溫情,舉止盡顯憐惜之意,心中不禁對他這樣明顯的示意,既震驚,又惋惜。

蕭韞曦來聞府,請聞允休出手查案只是表面,最重要的是阻止聞靜思的婚事。他雖貴為親王,也無權幹涉他人的嫁娶。思慮再三,唯有向聞允休表露自己的誠意,方是上上之選。他沉吟良久,眼見快過二更天,不能再拖宕,才緩緩道:“聞大人,你與宗、趙二家明裏暗裏對立這麽多年,有沒有算過勝負各占多少?”

聞允休雖詫異他關心這個,倒也如實答道:“臣所作所為,為的是世間公理。能勝則惠及民衆,若敗,也盡量補救。因而與他人争鬥,臣從不在意勝負多少,只關心自身行得正不正,百姓是否得到利益。”

蕭韞曦點頭笑道:“聞大人是真名士。聞大人不計較勝負,我卻替聞大人算過。自從楊丞相致仕,聞、史兩家被推到臺上,與宗、趙兩家因政見不和導致的争鬥,雙方各是五五平手。”他側頭看着聞允休沉思的面容,輕聲道:“如今還是父皇有意壓制宗太師,若太子身登大寶,聞大人還能像今天這樣不在意勝負輸贏麽?”

蕭韞曦這一番話,正中聞允休的隐憂。宗維精于算計謀略,宗琪擅長籠絡人心,趙明忠是宗家姻親,自然百般依附。若太子登基,按宗維心锱铢必較,睚眦必報來看,不要說維持現在的平手,連自保都困難。他可以将自己置于險境以求震懾宗家,卻不敢将子女及聞家的安危興亡做賭注。他明面暗裏支持蕭韞曦,也是将一線生機寄托于此。今日聽他明明白白提出來,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幸好蕭韞曦并不在意他的答案,停頓片刻後,繼續道:“我籌謀大業,有聞大人暗中相助,必能成事。自古以來,明君近賢臣,無外乎許諾功名利祿。聞大人既然是肉體凡胎,必有所欲,有所欲則有所求。我現在說這話雖然早了點,但也不妨給聞大人一顆定心丸。聞家家風甚是嚴謹,所教子弟也各有風采,自然出不了禍國殃民之輩,如此情況,我勢必保聞家百年榮華。”

聞允休淡淡一笑,終于知道蕭韞曦真正目的了。他右手拇指食指一松,瓷蓋“叮”的一聲落回茶盞上,悠然道:“王爺說得好,為人者必有貪欲。臣也是貪婪之人,只是臣貪得不是榮華富貴,臣貪得是聞家百年清譽,自身廉潔奉公的名聲。王爺若能成全,臣定鼎力相助,感激不盡。”

蕭韞曦盯着聞允休一雙看了官場二十載的眼睛,心中不禁微微發涼。他慢慢調整了呼吸,繼續道:“聞家的百年清譽,來自幾輩人的為民請命,廉政為公。和氏璧先為璞後為玉,何況微瑕之人呢。聞大人切勿只看微細之處,而忘了其本質啊。”他見聞允休面上平靜無波,絲毫不為所動,只得将話往明處說:“聞大人所求,我勢必滿足。不知我心中所求,聞大人能否網開一面,如我所願?”

聞允休心中不耐,卻不得不佯裝毫不知情地順着他的話道:“王爺一句話,有得是願意雙手奉上之人。微臣一清二白,忠心朝廷,還有什麽能給王爺的?”

蕭韞曦肅聲道:“我只向聞大人求一知心人!”

聞允休長嘆了口氣,心道他終于是不再遮掩,要說出來了。随即正色道:“王爺果然是為這事而來。”

蕭韞曦一怔,脫口道:“聞大人知道了?”又想畢竟兩人是父子,聞允休擅長觀察揣摩,說不定聞靜思也有此心,被父親發現。這樣一想,心裏的雀躍之情幾乎讓他即刻跳起身來,連手中的茶盞也差點滑出掌心,努力繃緊了笑臉道:“聞大人這是允許了?”

聞允休斜斜睨了他一眼,道:“王爺,臣不是迂腐之人,對婚姻大事,無所謂父母之命媒酌之言,雖身份懸殊,只要你們二人心中有情,我自然無二話。可我那孩兒對嫁入皇家高門深感不安,又喜歡脾氣溫和,耐心包容之人,與你相識那麽多年,一門心思将你當成是良師益友,半點異心也沒有。總不能因着王爺一時心動,讓我這孩兒受一輩子的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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