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蕭韞曦從聞府回來的第三天,便帶上自己的人手和聞允休派出的刑部官員一起前往殷州調查馬慶平一案。聞靜思聽父親提起此事,已經是東方風來滿眼春,花城柳暗愁殺人的三月。

臨近禮部試,整個燕國各大書院的知名才子慢慢地從四面八方彙聚到京城。文人一多,即便考試在即,也擋不住各種接踵而來的流觞雅集與詩文茶會。聞靜思一心撲在詩書文章上,有時實在推不掉史逸君的盛情,也會應邀而往。只是他不像別的京城世家子弟,愛依仗着自己皇城腳下的身家,和外來士子在文章上比高低争輸贏,弄得面紅耳赤風度大失,反而多是詢問當地百姓溫飽和官府政績。他言辭溫文有禮,待人眉慈目善,對蓄意挑釁的學子能和顏悅色,溫言相勸,而前來求教學問的人又能盡心教授,絕不私藏,盡顯聞家子弟的氣度風範。因此聞靜思露面不多,在京城世家學子中卻是評價頗高。

三月十八日,會試在禮部貢院開考,聞靜思獲皇帝親賜的恩額,跳過了院試、鄉試,直接進入會試。而雁遲有寧王保舉,也直接入了兵部武科的考場。武科與文科不同,既有筆試的兵法策略,又考馬步箭及槍、刀、劍、戟、拳搏、擊刺等法。入試的考生既有各州尚武的武士,也有來自江湖門派的子弟。只是大多江湖高手持才傲物,随心自在,不喜被官府拘束管制,加上雁遲天賦異禀,武藝絕倫,才第一天考畢,就已經是聲名在外了。

三月二十二日,文科武科三場考完,全城學子終于放松下來,雖有喜有憂,卻無礙考生們在詩會茶社的大小閣樓暢飲至通宵達旦。聞靜思雙腳剛走出禮部貢院,便在史逸君的笑聲中,被一衆打過幾次照面的學子們強拉硬扯地帶到詩琴坊。美名其曰預祝金榜高中,實則想要依仗世家子弟的財勢享受京中的繁華地。聞靜思與史逸君帶着七八位學子落座詩琴坊四樓,便見蕭韞曦曾經的侍讀郭岩、楊景和幼年玩伴林溪之坐在另外一群人中。郭岩座位正對着聞靜思,乍一擡頭,也是一愣,随即遙遙抱拳為禮。楊景和林溪之見了,也回頭朝這邊致禮。

史逸君笑着對聞靜思低聲道:“是人還要靠衣冠,郭岩那樣傲慢的一個人,見了你也不得不給三分顏面啊。”

聞靜思尴尬道:“史大哥這樣說,把寧王置于何地。郭岩禮待我,不過是看在寧王面上。”

坐在一旁的學子聽到了,咋舌驚訝道:“早就聽說聞公子身為太子侍讀,卻和寧王深交,看來此次必然榮登三甲。小弟等下一定要敬你一杯,高中後莫要忘了往日情意啊。”

另一殷州學生搖頭道:“我看未必。我聽人說考試前一晚,那個豐集來的江公子帶着侍從進了宗家的後門,所為何事,大家心知肚明。寧王雖然得寵,宗家畢竟權勢更盛。聞公子要脫穎而出,不是那麽容易。”

聞靜思聽幾人争論這些旁門左道,心中既氣惱又無奈,不由沉了臉色道:“莫說今年是皇上主考,就算是寧王主考,憑我這點學問,也進不了三甲之地。我與寧王自幼相識,唯見他公正廉明,賞罰分明,從不偏私。若我恬不知恥地向他開口,不僅辱沒了我聞家門楣,更是敗壞我二人的名聲。武人重義,文人重名。名節二字與區區三甲頭銜相比,讀了這麽多的聖賢書,孰輕孰重我還分不清麽?”

那兩人見他面帶愠色,已然有怒,又想他往日行事作風正派謹慎,待人接物有口皆碑,确實不像做得出賄考之人,不禁紛紛道歉。恰逢詩琴坊的侍從前來上菜,兩人急急斟滿酒杯給聞靜思賠罪。聞靜思也不願将事鬧僵,罰他們各飲三杯才算緩下臉色來。史逸君見他眉間有濃濃地郁色,傾身問道:“你既然沒做,又何必擔憂這些風言風語?”

聞靜思輕嗅着杯中黃酒燙過後散發的香氣,沉聲道:“我行事光明磊落,自是不怕這些謠言。我擔憂的是寧王赴殷州查辦馬慶平,已兩月有餘,毫無半點消息,也不知他查得怎麽樣了。”

坐在聞靜思下首的一位學子忽然插口道:“說起馬慶平這個人,還是同為殷州榕城的林兄更了解。”

那林公子單名一個穩,今年未及二十,卻有一張俊雅成熟的面孔。他為人謹慎,很少開口,從不跟風起哄,道人是非。聞靜思曾向他詢問過殷州的風土人情,他答得條理分明,頗有見解,對百姓疾苦的根源也看得十分透徹,可算是個少年老成,心地善良之人。林穩聽旁人提及自己,見聞靜思瞧過來的雙目盡是期盼之情,不由略略思索片刻,輕聲答道:“榕城的百姓是不敢在背後議論馬太守是非的,但是百姓們都知道,馬太守性好美色,家中蓄養的姬妾美童有十數人之多,更好習修長生道,供養了幾個游方道人替他煉丹,日日服食五石散。他名聲雖不佳,卻沒人願意上告他,皆是因為每逢天災,他都會小施恩惠于百姓。缺柴米油鹽時,他令商販按常價出售,不準擡價。他冬季會安頓無家可歸之人,年年舉辦百叟宴,又常在農忙時行走田間,令衙役捕快下田幫忙。這些小恩小惠的事做得多了,百姓們便對他大興土木水利,從中斂財一事閉嘴不言,就怕他一旦調走,新來的太守連這點表面小事都不肯做。”

衆人聽他說罷,紛紛斥責馬慶平心機深沉,擅使手段。聞靜思卻越聽越是震驚,一口飲下杯中酒水,嘆惜道:“百姓長久疾苦,一些小恩惠便如飲甘霖,不敢去追究其背後的貪贓枉法,這舍大義求小仁之舉,寧王見了,又會是何等的痛心。”

衆人聽他說罷,紛紛斥責馬慶平心機深沉,擅使手段。聞靜思卻越聽越是震驚,一口飲下杯中酒水,嘆惜道:“百姓長久疾苦,一些小恩惠便如飲甘霖,不敢去追究其背後的貪贓枉法。這舍大義求小仁之舉,寧王見了,又會是何等的痛心。”

史逸君抿嘴一笑,捏着小勺舀了滿滿一勺豆腐羹放在聞靜思碗中道:“你大可放心,馬慶平擅長收買人心,寧王卻是擅長收服人心。百姓不敢上告,未必是被小恩小惠蒙蔽了心眼。比起那些蠅頭小利,誰不在意長久的利益。你且安下心來等放榜,寧王那邊不是一時半刻能查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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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靜思盯着勺中漿糊似的豆腐羹,忽然笑道:“史大哥說得對,沒有什麽事能難得住他。”

至此,兩人招呼學子們飲酒吃菜,又介紹詩琴坊上下四層樓各層的妙處。史逸君擅長交友,談吐妙趣橫生,聞靜思随和親切,舉止得體有禮,學子們只覺得和這二人交談十分舒暢,毫無壓迫之感,這一席皆吃得十分盡興。宴至戌時過半,衆人一一告辭。史逸君最後一個走,正要出門,被郭岩叫停了腳步。兩人愛好不同,平日少有交集,史逸君詫異之下也十分好奇他所為何事。郭岩伸手一邀,史逸君會意,兩人一同走出門外,在星夜下慢慢踱步。過了片刻,郭岩才試探道:“小弟聽家父時常誇贊史兄聰慧過人,有膽識有遠見。此次會試,史兄難道不知聞公子必然榜上無名麽?”

史逸君心道:“隔牆有耳,果真不假。”随即淡淡一笑,長嘆一口氣,沉聲道:“阿思這個人,與他相處久了,便會不忍傷他的心。”

史逸君沒說破的事,聞靜思最後還是知道了。

三月二十九日,離會試放榜還有十多天,聞靜思帶着弟妹和雁遲一同去城外賞花。這個時節,游玩的人們脫下棉衣輕裘,換上錦繡衣裳,貴公子們聚集一起賽馬而來題詩作詞,碧玉閨秀手提食盒結伴乘着香車賞花,也有一家老幼席地而坐盡享天倫。游人雖多,卻是三五成群,年輕人聚衆投壺,老年人坐看圍棋,而小兒少年則蕩秋千、騎竹馬、放風筝,盡顯天真活潑之色。

聞靜思一行人尋了個僻靜處,聞靜林鋪上竹席,取出紅泥小火爐,丢入橄榄碳。聞靜雲背着竹筒去前方泉水處取水,聞靜思和雁遲則将帶來的食盒茶葉罐一一擺放開來,聞靜心無所事事,兜起裙擺去搖晃桃樹,湘妃色的衣裙上落滿了各色桃花瓣。待泉水取來,聞靜思将小妹集來的桃花瓣清洗幹淨,放入壺中煮至稍沸再來沖茶,既有茶香又有花香。聞靜思專心備考,已有許久沒有好好和弟妹們相處,今日趁這好時機,一一來問兩個弟弟的功課。

聞靜林首先苦了臉,嚷嚷道:“大哥就愛煞風景,總要戳人痛處。我自阿遲處學了劍法,怎不見你問上一問。”

聞靜雲也咋舌道:“我以為大哥忙着考試,沒空閑理我們,原來也有秋後算賬的時候。”

聞靜思未及開口,小妹卻一面故作老成地捏着茶夾輕敲三哥的頭,一面責怪道:“你們不好好讀書,反而怨大哥管制你們。聞家怎麽會有你們這樣的不肖子弟!”

聞靜雲連忙回道:“大哥讀書為聞家,我去族叔處學行商也是為了家裏。家中的商鋪一直由慶伯打理,不好不壞,再加上父親那點俸祿,剛好夠家中上下三十多人溫飽,遇到個個嫁娶病殘,或者告老還鄉,總也要出上一筆,屆時便不夠了。我見族叔從禹州進貨回來,都是京城少見的好物什,價格又公道,買者樂,賣者歡,何樂而不為!”

聞靜思不料他是這樣一個想法,看着自小就膽怯的幼弟開始為家着想,心中既欣慰,又傷感。“聞家也有行商的叔伯,遠在蓮溪的小舅也是擅長經營之人。但父親大伯這一系,從來都是走科舉一途,你要另辟一徑,我真不知該怎樣向父親交代了。”

聞靜雲笑道:“這個大哥就無需操心了,我去族叔處學行商,父親事許了的。大哥入朝為官是為了百姓,我入商行後也會時常捐贈錢財給窮苦之人,不會違背大哥的意願丢聞家的顏面。”

聞靜思驚訝道:“你何時問過父親?我怎麽不知道。”

聞靜雲道:“父親說你備考期間,家中大小事務都不許去擾你。”

這時,一旁久未言語的聞靜林忽然插話道:“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一把扯過雁遲道:“阿遲這次考武科考得極好,武狀元非他莫屬。不如讓他演示一套劍法給你們看看,大哥從未見過,也好開開眼界。”

雁遲暗笑他拿自己做盾牌,見聞靜思果然朝這邊看過來,心中一動,緩緩起身道:“我的劍從不輕易出鞘,為了迎合這春景,我以梅枝代替演示一套師父教的入門劍法吧。”

聞靜林擊掌叫好,小妹卻不滿道:“梅枝做劍,那是纨绔子弟附庸風雅的做法,雁大哥可不要學這些。我手上有把寶刀,賞給你吧。”說罷,滿面笑容地将茶夾遞了過去。雁遲知道她喜愛作弄人,又心地善良,不忍讓她失望,便裝作慎重的樣子雙手接過茶夾,朗聲道:“謝小姐賞賜。”倒退五步,一振雙臂,将熟記的招式一一施展開來。

雁遲知道她喜愛作弄人,但心地善良,不忍讓她失望,便裝作慎重的樣子雙手接過茶夾,朗聲道:“謝小姐賞賜。”倒退五步,一振雙臂,将熟記的招式一一施展開來。他表情十分認真,劍路轉換剛勁有力,只是手上握着茶夾揮舞,怎麽看怎麽讓人啼笑皆非。聞靜思一開始還能忍着笑意,越是往後,越是難忍,直憋得滿臉通紅。他兩個弟弟早已笑得東倒西歪,唯有小妹從始至終地鎮定如常。雁遲雙目餘光将這一幕盡收眼底,神色不動,一步跨近聞靜心身前,右手一遞,從她肩上呼嘯而過,随即飛身後退,做了個漂亮的收劍式。他收勢畢,不等衆人喝彩,朝聞靜心一抱拳,笑道:“小姐賜我金錯刀,我報小姐英瓊瑤。”送回的茶夾上赫然夾着一只小指粗細的毛蟲,扭身掙紮,痛苦的很。

聞靜心乍一看到,頭發都要被吓得豎起來,尖叫一聲撲向大哥懷裏連聲道:“大哥救我!”

聞靜思無奈地攬着她,安撫道:“誰讓你總愛作弄人。”眼角瞥見遠處林溪之與林穩聯袂而來,拍拍小妹肩膀,示意她坐正,自己站起身等他二人走到近前。

林溪之看了看幾人,目光最後落在聞靜思身上,互相致禮後道:“聞公子今日出來散心麽?我看你氣色尚佳,真是胸懷闊達之人。雖然這次意外落榜,下次說不定便是狀元呢,實在不必拘泥于此。”

聞靜思呼吸一窒,微微蹙了眉,驚訝道:“落榜之事,我一無所知。”

林溪之倒吸一口氣,心中大呼糟糕,滿面尴尬之色,不敢再多說一句。聞家幾個弟妹也是面面向觎,都覺得不可思議。一片靜默之中,唯有聞靜心“嚯”地站起來,雙目怒睜,清脆的嗓音頭一回帶着尖銳。“我大哥怎麽就落榜了,你說說看,憑我大哥的學識難道還進不了三甲麽!”

林溪之被這咄咄逼人的氣勢壓得吶吶無言,他身後的林穩卻上前半步,朝聞靜心致禮道:“我們也是道聽途說,聞公子依答題優劣,原本是能入榜的,只是犯了父諱,被剔除榜外。再細的事,便不知了。”

聞靜心狠狠地一跺腳,聞靜思急忙按住她肩頭,向兩人道:“真也好假也罷,都是天注定。”

林溪之不敢再待下去,躬身道了歉,拉着林穩匆匆告辭遠遁了。聞靜林冷聲怒道:“大哥最是刻板守禮,說他犯諱,簡直瞎了眼!”

聞靜思神情黯然,怔怔地站了許久才緩緩坐下來,輕聲道:“林溪之的祖父就是學士承旨林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也八九不離十了。”

原本其樂融融的氣氛被林溪之一攪合,散得蕩然全無。聞靜思不願大家擔心,勉強撐起笑臉将煮沸許久的泉水沖入茶壺中。衆人看他盈盈笑意也遮不住眼底那一抹黯淡,有心想勸,又不知如何開口,只好順着他的意思繼續品茶賞花。只是那茶入口不再甘甜,春景入眼不再絢麗。聞靜思見大家品之無味,不禁放下茶壺苦笑道:“今年不中,下次再考罷。為百姓謀富足,不止有科舉一途。”他心中卻是清楚的很,所為犯父諱,已是再明确不過的意思,他冒犯的不是父諱,而是太子之諱,皇權之諱。他臉上并無憂慮之色,衣袖掩蓋下的手掌,卻有四條彎彎的甲印,深深深深。

四月十二日,禮部貢院外挂起了杏榜,長長的榜單上會元的位置寫着史逸君,從第一名至最後二百七十六名,果然沒有“聞靜思”這三個字。榜下熙熙攘攘的學子們有互相道喜的,也有默默離去的。大小客棧一時間擠滿了各路報錄人,銅鑼聲響徹了大街小巷。

聞靜思早知道如此,便躲在家中清理賬務。聞靜林和雁遲出了一趟門,回來之後一個臉色黑過一個。兩人一前一後進了聞靜思的書房,雁遲在椅子上坐下,沉着臉不知想什麽。聞靜林卻煩躁地走來走去,嘴上一會兒數落林顯偏私自家人,林溪之這樣的學識也入了榜,一會兒又叨念着質問史逸君,史逸君只搖頭不語。聞靜思被他擾得算珠都撥錯幾回,不禁放下筆道:“你走得我頭都暈了。這次會試幸好是林大人主持,尚算公平。若是宗太師,恐怕更多有學之士要落榜。”他不說還好,一說起來,聞靜林更是一跳三丈高,吹胡子瞪眼睛地朝他吼道:“說你犯父諱,聞家人聽了都覺得可笑。弄這麽一個腌臜名目将你剔除榜外,你便不去問上一問,争上一争,任這些年的努力竹籃打水一場空?”

聞靜思嘆了口氣,凝視着弟弟憤怒地雙眼道:“問誰?争什麽?林大人這樣德高望重的老臣批下的卷子,怎麽會有差錯。”

聞靜林嗤笑道:“他沒有錯,難道你犯諱就是真了?”

雁遲忽然道:“林大人沒有錯,你大哥也沒有犯諱。”

聞靜林道:“既然都沒錯,誰那麽大膽将大哥剔除出來?”

雁遲避開他審視的目光,惋惜地看向聞靜思。聞靜思卻怔怔地盯着書房外那一架綠意幽幽的荼糜。聞靜林見他兩人對這事閉口不語,心中驟然一寒,試探道:“若是太子所為,皇上身為主考,難道對這事便不管不顧了麽?”

雁遲無聲地一笑,輕蔑之意盡顯。聞靜林看得清清楚楚,心中透亮,閉上嘴安靜地坐下來。過了片刻,聞靜思回過頭來,問道:“今日出文科武科會試榜,阿遲的武科考得如何?”

雁遲微微一怔,答道:“寧王交代下來的事,我必會用心辦好。”

聞靜思笑道:“我聽史大哥說,若無意外,三天後下午的殿試,你必得金榜魁首,我卻不知道你身手竟然這樣厲害。”

聞靜林默默無言地看着他二人交談,心中五味雜陳,難以分辨。

到了晚膳,聞允休從官衙回家,一家人圍成一桌,菜肴雖不是山珍海味,卻也十分的豐富鮮美。聞靜林見父親神色自若,不禁開口問道:“父親,大哥落榜的事,宮裏有沒有消息?”

聞靜思默默一嘆,與弟妹們一起停了筷。聞允休慢慢吞吞咽下口中的飯菜,又用茶水漱了口,不答次子,卻向長子道:“你怎麽看?”

聞靜思微垂眼睑道:“父親,實現抱負不只依靠科舉這一條路。”

聞允休點點頭,道:“你能這樣想,很好。同樣的目的,等你老了回頭來看,過程便不那麽重要了。”

雁遲面無表情地将勺中剔淨刺的魚肉夾入聞靜思碗中,安慰道:“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會有辦法的。”

聞靜林看看雁遲,又看看兄長,不知為何忽然想起寧王來。晚膳之後,他邀了雁遲去園子裏散步,東扯西扯聊了半個時辰,才說起正題:“阿遲,說說你師父,是個怎樣的人。”

雁遲不料他會問起這個,思索了片刻,道:“師父曾與先父結拜,對我如待半子。教武藝時十分嚴厲,平常卻是一個慈父。”

聞靜林又問:“你師兄弟呢?”

雁遲道:“我入門晚,排行第四,後面還有一個師弟一個師妹。大師兄盡得師父真傳,行為舉止十分像師父。二師兄愛莳花弄草,和師母學習醫術居多。三師兄和小姐脾性很像,心思單純又愛作弄人,小師弟對他又敬又怕。小師妹輕功最高,師父曾說假以時日,小師妹輕功定會超越他。”

聞靜林聽得心中生出一片向往之情,回想兄長這幾年,不由道:“大哥看着無事,我卻知道他心裏極是難受。都說伴君如伴虎,朝中處處都是陷阱,他考不中,未必不是福。看看父親,再看看他,真是覺得負盡韶華一生休,可憐得很。只是各人有志,也怪不得。”

雁遲站在原地,看着聞靜林披着一身的月光漸走漸遠。園子裏有微風輕輕穿過,竹葉沙沙,花香氤氲撲面而來,不禁深深吸了口氣,緩緩低吟道:“負盡韶華一生休,彈指解卻半枕愁。”

聞靜思既已定下心,便不再去挂念科舉之事,反而關注殷州傳來的消息。三日後的殿試,殷州沒有動靜,史逸君和雁遲一舉奪魁,錦衣游城,設宴琳琅苑時,殷州還是沒有消息。直到五月初,史逸君請調殷州為知縣,雁遲賜封為忠武将軍,在輔國大将軍淩崇山手下任職,聞靜思才聽到有關蕭韞曦在殷州的只字片語。

蕭韞曦一到殷州,便開始着手調查與馬慶平往來的各路人馬,上至家中親眷,下至同袍酒友都細細梳理了一遍。聞允休派遣的刑部官員則查驗馬慶平的屍體和尋找師爺的下落,翻箱倒櫃之際發現卧房內恭桶下的一個暗格,撬開之後竟是一疊書信。至此,蕭韞曦才算拿到了所有證據,帶着府衙的差役,當着百姓的面抄了馬慶平和幾個地方官員的家,從府內擡出數十箱的金銀珠寶,玉器古玩,着實讓城內百姓大吃一驚。城門張貼的官榜告示歷數馬慶平等人的十餘條罪狀,罪重致死的秋後問斬,罪輕的原地坐牢。馬慶平在城內經營多年,又擅長收買人心,起初還有不少不明事理的百姓聚衆圍堵蕭韞曦的車轎,卻被他淡淡的三言兩語道破了大義與小利。百姓得了他擇清官替補的承諾,又見他衣食住行皆不擾民,且言出必行,為人低調,都心生好感。蕭韞曦查案進展順利,馬慶平之死因也顯山露水,師爺雖還未找到,但已不再重要。三月底,蕭韞曦和刑部官員一同将案子結了,四月初啓程回京。剛走出殷州駐進驿站,便遇上了客房走水,有幾個醉酒的官兵不及逃走,被火燒死,蕭韞曦和刑部官員不曾沾酒,因而毫發無損。侍從清點物品時卻發現放置馬慶平那一紮信件的箱子被火燒去大半,信件證物付之一炬。

五月初十深夜,蕭韞曦總算回到了寧王府,稍作清理整頓,便只身面聖去了。皇帝聽到幾個月未見的兒子前來請安,并無多少意外之色,直接就在寝宮宣見。蕭韞曦在外奔波數月,飲食不調水土不服,瘦了許多。乍一見面,還不及下跪請安,便聽蕭佑安詫異道:“怎麽弄成這幅模樣?快過來讓我看看。”

蕭韞曦微微一笑,徑直走到禦床前,跪坐在足乘上,看着父皇已蓄起了花白的胡須,臉上雖盡是服散後的紅潤之色,心中酸楚難耐,緊緊握上父親的雙手,顫聲道:“父皇,保重身體啊。”

雁遲知道她喜愛作弄人,但心地善良,不忍讓她失望,便裝作慎重的樣子雙手接過茶夾,朗聲道:“謝小姐賞賜。”倒退五步,一振雙臂,将熟記的招式一一施展開來。他表情十分認真,劍路轉換剛勁有力,只是手上握着茶夾揮舞,怎麽看怎麽讓人啼笑皆非。聞靜思一開始還能忍着笑意,越是往後,越是難忍,直憋得滿臉通紅。他兩個弟弟早已笑得東倒西歪,唯有小妹從始至終地鎮定如常。雁遲雙目餘光将這一幕盡收眼底,神色不動,一步跨近聞靜心身前,右手一遞,從她肩上呼嘯而過,随即飛身後退,做了個漂亮的收劍式。他收勢畢,不等衆人喝彩,朝聞靜心一抱拳,笑道:“小姐賜我金錯刀,我報小姐英瓊瑤。”送回的茶夾上赫然夾着一只小指粗細的毛蟲,扭身掙紮,痛苦的很。

聞靜心乍一看到,頭發都要被吓得豎起來,尖叫一聲撲向大哥懷裏連聲道:“大哥救我!”

聞靜思無奈地攬着她,安撫道:“誰讓你總愛作弄人。”眼角瞥見遠處林溪之與林穩聯袂而來,拍拍小妹肩膀,示意她坐正,自己站起身等他二人走到近前。

林溪之看了看幾人,目光最後落在聞靜思身上,互相致禮後道:“聞公子今日出來散心麽?我看你氣色尚佳,真是胸懷闊達之人。雖然這次意外落榜,下次說不定便是狀元呢,實在不必拘泥于此。”

聞靜思呼吸一窒,微微蹙了眉,驚訝道:“落榜之事,我一無所知。”

林溪之倒吸一口氣,心中大呼糟糕,滿面尴尬之色,不敢再多說一句。聞家幾個弟妹也是面面向觎,都覺得不可思議。一片靜默之中,唯有聞靜心“嚯”地站起來,雙目怒睜,清脆的嗓音頭一回帶着尖銳。“我大哥怎麽就落榜了,你說說看,憑我大哥的學識難道還進不了三甲麽!”

林溪之被這咄咄逼人的氣勢壓得吶吶無言,他身後的林穩卻上前半步,朝聞靜心致禮道:“我們也是道聽途說,聞公子依答題優劣,原本是能入榜的,只是犯了父諱,被剔除榜外。再細的事,便不知了。”

聞靜心狠狠地一跺腳,聞靜思急忙按住她肩頭,向兩人道:“真也好假也罷,都是天注定。”

林溪之不敢再待下去,躬身道了歉,拉着林穩匆匆告辭遠遁了。聞靜林冷聲怒道:“大哥最是刻板守禮,說他犯諱,簡直瞎了眼!”

聞靜思神情黯然,怔怔地站了許久才緩緩坐下來,輕聲道:“林溪之的祖父就是學士承旨林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也八九不離十了。”

原本其樂融融的氣氛被林溪之一攪合,散得蕩然全無。聞靜思不願大家擔心,勉強撐起笑臉将煮沸許久的泉水沖入茶壺中。衆人看他盈盈笑意也遮不住眼底那一抹黯淡,有心想勸,又不知如何開口,只好順着他的意思繼續品茶賞花。只是那茶入口不再甘甜,春景入眼不再絢麗。聞靜思見大家品之無味,不禁放下茶壺苦笑道:“今年不中,下次再考罷。為百姓謀富足,不止有科舉一途。”他心中卻是清楚的很,所為犯父諱,已是再明确不過的意思,他冒犯的不是父諱,而是太子之諱,皇權之諱。他臉上并無憂慮之色,衣袖掩蓋下的手掌,卻有四條彎彎的甲印,深深深深。

四月十二日,禮部貢院外挂起了杏榜,長長的榜單上會元的位置寫着史逸君,從第一名至最後二百七十六名,果然沒有“聞靜思”這三個字。榜下熙熙攘攘的學子們有互相道喜的,也有默默離去的。大小客棧一時間擠滿了各路報錄人,銅鑼聲響徹了大街小巷。

聞靜思早知道如此,便躲在家中清理賬務。聞靜林和雁遲出了一趟門,回來之後一個臉色黑過一個。兩人一前一後進了聞靜思的書房,雁遲在椅子上坐下,沉着臉不知想什麽。聞靜林卻煩躁地走來走去,嘴上一會兒數落林顯偏私自家人,林溪之這樣的學識也入了榜,一會兒又叨念着質問史逸君,史逸君只搖頭不語。聞靜思被他擾得算珠都撥錯幾回,不禁放下筆道:“你走得我頭都暈了。這次會試幸好是林大人主持,尚算公平。若是宗太師,恐怕更多有學之士要落榜。”他不說還好,一說起來,聞靜林更是一跳三丈高,吹胡子瞪眼睛地朝他吼道:“說你犯父諱,聞家人聽了都覺得可笑。弄這麽一個腌臜名目将你剔除榜外,你便不去問上一問,争上一争,任這些年的努力竹籃打水一場空?”

聞靜思嘆了口氣,凝視着弟弟憤怒地雙眼道:“問誰?争什麽?林大人這樣德高望重的老臣批下的卷子,怎麽會有差錯。”

聞靜林嗤笑道:“他沒有錯,難道你犯諱就是真了?”

雁遲忽然道:“林大人沒有錯,你大哥也沒有犯諱。”

聞靜林道:“既然都沒錯,誰那麽大膽将大哥剔除出來?”

雁遲避開他審視的目光,惋惜地看向聞靜思。聞靜思卻怔怔地盯着書房外那一架綠意幽幽的荼糜。聞靜林見他兩人對這事閉口不語,心中驟然一寒,試探道:“若是太子所為,皇上身為主考,難道對這事便不管不顧了麽?”

雁遲無聲地一笑,輕蔑之意盡顯。聞靜林看得清清楚楚,心中透亮,閉上嘴安靜地坐下來。過了片刻,聞靜思回過頭來,問道:“今日出文科武科會試榜,阿遲的武科考得如何?”

雁遲微微一怔,答道:“寧王交代下來的事,我必會用心辦好。”

聞靜思笑道:“我聽史大哥說,若無意外,三天後下午的殿試,你必得金榜魁首,我卻不知道你身手竟然這樣厲害。”

聞靜林默默無言地看着他二人交談,心中五味雜陳,難以分辨。

到了晚膳,聞允休從官衙回家,一家人圍成一桌,菜肴雖不是山珍海味,卻也十分的豐富鮮美。聞靜林見父親神色自若,不禁開口問道:“父親,大哥落榜的事,宮裏有沒有消息?”

聞靜思默默一嘆,與弟妹們一起停了筷。聞允休慢慢吞吞咽下口中的飯菜,又用茶水漱了口,不答次子,卻向長子道:“你怎麽看?”

聞靜思微垂眼睑道:“父親,實現抱負不只依靠科舉這一條路。”

聞允休點點頭,道:“你能這樣想,很好。同樣的目的,等你老了回頭來看,過程便不那麽重要了。”

雁遲面無表情地将勺中剔淨刺的魚肉夾入聞靜思碗中,安慰道:“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會有辦法的。”

聞靜林看看雁遲,又看看兄長,不知為何忽然想起寧王來。晚膳之後,他邀了雁遲去園子裏散步,東扯西扯聊了半個時辰,才說起正題:“阿遲,說說你師父,是個怎樣的人。”

雁遲不料他會問起這個,思索了片刻,道:“師父曾與先父結拜,對我如待半子。教武藝時十分嚴厲,平常卻是一個慈父。”

聞靜林又問:“你師兄弟呢?”

雁遲道:“我入門晚,排行第四,後面還有一個師弟一個師妹。大師兄盡得師父真傳,行為舉止十分像師父。二師兄愛莳花弄草,和師母學習醫術居多。三師兄和小姐脾性很像,心思單純又愛作弄人,小師弟對他又敬又怕。小師妹輕功最高,師父曾說假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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