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

四月的禹州本應是青青麥苗接連似海,春雨如油滋潤田埂的景象。然而出了雲州,剛入禹州的雲崗,土地風吹塵揚,秧苗奄奄一息,河床水位下降,種種都是幹旱的跡象。聞靜思四人沿着官道直奔建昌府,途中經過十一個城鎮,無一幸免。建昌以北更是土地深裂一丈有餘,井水枯竭,洗衣做飯都成了難題。原定于四月初十到州府,因聞靜思沿途入住民宅,詢問當地旱情,勘察地勢山脈,走走停停,進入建昌已是四月二十日的傍晚。

一行四人尋了個幹淨的小客棧入住,聞靜思與明珠一間,家仆吳三吳四共一間。四人随意用過晚飯,聞靜思請店伴燒水沐洗。店伴看着豐厚的宿資,将滿臉的不情願換做恭維,走去後廚傳話。聞靜思知道這時候的水比黃金還珍貴,因而這近二十日的行程,只在偏遠的幹淨河灘中沐洗,飲馬,儲水,如非困難,絕不求助百姓。當店伴來知會他澡房已備好熱水,聞靜思才算在這段日子裏,第一次從頭到腳清洗幹淨。只是這次洗過,不知下一次要到什麽時候。

建昌雖是州府,比之京城要差得遠。太陽一落,街上店鋪都早早上了門板,不到亥時,閣樓的居室也都陸續熄了燈火。客棧的廂房住着四方來客,習性不同,倒比別處熱鬧些。聞靜思坐在桌前就着燈火細看羊皮地圖,明珠在他對床閉目打坐,待他寫完了近日見聞,明珠也緩緩收了功。兩人四目相對,聞靜思輕聲道:“我聽店伴的口音,應該是本地人,有些事情我想問問他。”

明珠對他四處體察民情已習以為常,點頭道:“我陪你下去。”

客棧早已上了門板,前堂只留了一個店伴躺在條凳拼成的床板上,點着一盞油燈守夜。他見兩人從樓上下來,連忙起身問道:“客官要點宵夜?”

聞靜思來到他身前坐下,搖頭道:“我不要宵夜,只想向你打聽些事。”

那店伴滿臉怪異地坐回床板,遲疑道:“客官請說。”

聞靜思淡淡一笑,目光落在他的手掌上。用晚飯的時候他就發覺此人手掌的厚繭不似一個普通的城裏人,掌心經農具的磨砺,粗糙厚實,臉手更是莊稼人一般的黝黑。這樣一個人,定然比城裏人經受過更多的苦難與勞作,更深的體會雨雪風霜對莊稼的影響,想到此處,不由更加用心起來:“小哥,我自殷州來,一路見旱情嚴重。莊稼旱死在田裏,溪流井水枯竭,百姓要去遠處取水飲用,憑往年的存糧度日。各衙門的大人知道不知道這些事情,有沒有管過?”

店伴接待四方來賓,早已練就火眼金睛,上下打量了聞靜思片刻,見他皮膚白皙,鬓角指甲修整的幹淨利落,衣着雖普通,氣質卻不像出自小門小戶人家,滿心疑惑地問:“客官是朝廷的人?”

聞靜思不料他如此警覺,與明珠相視一笑,緩緩道:“我不是朝廷的人,小哥不必擔憂,我只是想知道禹州如何應付旱情。”

店伴見他看過來的雙目溫和坦蕩,毫無掩飾,便信了他的話,輕嘆一聲道:“禹州易旱,天底下都知道的事情,官老爺們怎麽可能不知道。知州江大人還算是個正直的好官,每年都叫百姓存糧,應付旱時所需,朝廷派來官員分發物資,他也是帶頭第一人。不過,有糧無水,誰也吃不下,關鍵還在于水源。你們從殷州來,一定經過望京,離城三裏遠有個山,種滿了竹子。上次大旱,朝裏派了個姓宗的欽差,見山裏水源豐富,叫人砍了所有的竹子,鑿空竹心連在一起充當管道,将水源引至城中。雖然解了一時之難,但幾年後,那山沒了竹子,日曬雨淋成了荒山,土壤存不了水,水源漸漸就幹涸了。江大人知道這件事後,十分惱火,又不敢上書得罪,聽說那位欽差在京城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說到此處,看了眼聞靜思,見他面無表情,才繼續說下去:“相鄰的知縣被江大人帶着也是個好官,再北些就不行了。災荒不斷,朝廷不想管,知縣也沒心理,沒活路的人就逃奔到臨州,還能讨口飯吃,年老病殘的,就只能等死了。”

聞靜思微微垂着頭沉默下來,明珠和店伴都看着他。過了許久,才聽他自言自語道:“水這一物,真是萬物之根源。”又朝店伴問到:“江大人就沒想過抗旱一勞永逸的辦法麽?”

店伴嘆道:“這是天災又不是人禍,誰能逆了天意?建昌和靠湘子江近的城鎮還能取用江水勉強供人吃喝,農田和家畜就兼顧不了了。禹州靠北,一年只能種植一季稻谷,遇到旱年就沒什麽收成。那些離得遠的城鎮別說灌溉農田,等五月最旱的時候,井水都會幹枯,取水還要翻山越嶺走上幾十裏路,一天下來,才裝半缸的水,真是苦不堪言。不過,我聽說昌南前幾年大旱的時候,給河神獻過童男童女,不出半個月就下了暴雨。也不知是不是禹州得罪了天神,隔個三五載就來降罪。”

聞靜思驟然一驚,斥道:“給河神獻童男童女?怎麽會有這樣荒謬的事。”

店伴無奈地道:“客官,你來自殷州,那裏物産豐美,自然不會有這些巫神鬼怪之事。可昌南不同,接連幾日吃不上一口水,別說獻童男童女,就是自家爹娘能搏老天歡喜,也敢獻了出去。”

聞靜思從未聽過這樣的事,聽得是目瞪口呆。店伴見他怔怔地坐着,心中直笑他涉世太淺,又見他身旁的同伴面無表情,倒是摸不準心思。聞靜思從震驚中回過神,又道:“昌南的縣令就不管不顧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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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伴搖頭道:“那些巫觋口舌伶俐,百姓又渴求降雨,自然什麽方法都願意試上一試。縣令要是出面阻止,別說落下罵名,村民聚衆暴亂都有可能,他小小縣令還要不要腦袋了?”

比起村民動亂,朝廷降罪削官,聽任巫觋向虛無的河神敬獻幼童自是更為安穩的做法。聞靜思又哪裏想不到這個,于是又道:“我曾在地方志上看過前朝的禹州,雖有旱災,也不過二三十年一遇,絕無這般緊密啊。”

店伴思索片刻道:“我小的時候在村子裏聽曾祖父說過,他們那一輩以前就算少雨,最多只幹兩個月,到了四月五月就會下雨,也不要朝廷救濟。我娶媳婦的那一年,直到七月份才見雨水。”忽然,店伴蹙緊了眉,遲疑地看向聞靜思道:“客官,你說會不會等到我孫兒娶媳婦,禹州就不下雨了?”

聞靜思苦笑道:“找到症結所在,必定會慢慢恢複原樣的。”話雖如此,他心中對如何恢複卻沒個底,默默坐了片刻,向店伴道謝告辭,和明珠回了客房。

明珠跟随他已久,明裏暗裏觀察了許多年,對他喜怒哀樂的細微變化抓得極準。此時見他眉目雖舒展,眸中郁色深沉,回到房中手握地圖怔忡而立。有心開導幾句,便走到他身前,剛要張口,不料聞靜思目光一聚,淡淡地道:“明珠,我們一路走來,經過的那些城鎮村甸,你有沒有覺得和雲州的村鎮,有些不一樣?”

明珠身為影衛,觀察能力極為出色,略略回想片刻便道:“是有些不一樣,雲州的村鎮處處見茶樹果樹,綠蔭遍地。而此處見得不多,甚至官道兩旁,都十分荒涼,這或許是幹旱之故。”

聞靜思搖了搖頭,輕聲道:“我總覺得不是這個原由。”沉思片刻又道:“明日我們去城郊看看,今日早些睡吧。”

明珠應聲道好。兩人先後洗漱,熄去燈火,各自躺下。窗外隐約有夏蟬鳴叫,月光鑽縫而來,照得地板一片銀光。聞靜思就在這陌生之地漸漸睡去,一夜無夢。

次日一早,四人用過早飯。聞靜思命吳三郎前去昌南查證巫觋獻童之事,又交代吳四郎打聽其它城縣此類情況。遣走兩人後,便和明珠騎上馬匹,直向城郊。

建昌雖是州府,實在不算大,僅有二萬二千餘戶。北去百裏是邙山山脈,冬日阻隔了不少寒氣。邙山盛産鐵礦石,質美品高,燕國近半數軍械都造于邙山腳下的軍械造局。聞靜思出了北城門,目及之處,盡是黃土飛沙,青草枯黃零星,低矮的灌木三三兩兩的長在官道上,孤單又蕭索。

兩人騎馬沿着官道一路慢跑,行了十裏遠,在路邊的小茶鋪停了下來。鋪子裏只有四張小方桌,已坐了三個人,一老兩少,低頭喝水說話,外面拴了三匹馬,想必也是剛出城的商旅。聞靜思剛下了馬,鋪裏便走出位發鬓花白佝偻着背的老頭兒,邊道“客官請進”,邊要上來牽馬。聞靜思連忙把缰繩甩給明珠,扶着他往裏走。“老人家,我們喝杯茶就走。”

老頭兒點點頭,将聞靜思迎進鋪子,啞着嗓子朝鋪子裏喚道:“花兒,給客官倒兩杯茶來。”裏面傳來女子脆生生的應答。

聞靜思在那一老二少的對桌坐下,此時明珠拴穩了馬,坐到他身邊,待粗布女子端來茶水後,低聲在聞靜思耳畔道:“那桌的老人不是普通百姓。”

聞靜思看了明珠一眼,不發一語,将目光落在桌角的刀痕上,端了杯子就喝。那茶水極粗劣,腥中帶澀,不僅不如客棧,連沿途村落農家的茶水都不如。明珠做影衛,吃慣苦頭,乍一入口,也有些不适應。聞靜思錦衣玉食長大,幾乎張口要吐,忽然聽見老頭兒沙啞的嗓子在問鄰桌要不要添點饅頭,不由眉頭緊蹙,硬是吞咽入腹,但也不肯再喝第二口了。

明珠看了看一望無際的官道。“公子還要走下去麽?”

聞靜思嘆道:“不走了,地上都是沙土,林子少的很,恐怕到邙山腳下也都是這樣。”說罷,揚聲喚道:“老人家,你這水從哪裏擔來?”

老頭兒以為他要怪罪,忙佝偻着背走到桌前道:“客官,茶水苦口,您擔待了。”

聞靜思笑道:“老人家,這水我喝着不像井水,哪裏取來的?”

老頭兒看着他不像生氣的樣子,放下一半心道:“這水是我兒子趕車從江邊取來,澄了兩天泥沙,取上層清水燒的。”

聞靜思心道難怪這般難以下咽,口中卻道:“老人家,江邊一個來回要八十餘裏,你們平時也這樣喝水麽?為何不去邙山取泉水?”

老頭兒長嘆了一聲,坐在聞靜思另一邊,沉聲道:“平時我們喝城裏的井水,這幾個月旱得井水也幹了,只好用江水。邙山雖然有山泉,一來朝廷下令,只準軍械造局才能使用,二來去邙山路途近百裏,實在太遠了。客官不是本地人吧,這個時候來禹州,可是要吃不少苦啊。”

聞靜思感慨道:“老人家,我最多不過停留幾個月,可這裏刮起大風來不見天日,樹木水源又稀少,城裏的百姓才是吃苦了。”

老頭兒聽得滿面詫異,奇怪道:“禹州易旱天下都知道,可建昌好久不刮大風了,客官如何知道這裏風沙大啊。”

聞靜思道:“我摸過這裏的土質,沙石甚多,土壤貧瘠。樹幹的表皮,城牆與民居外牆都有風沙磨蝕的痕跡,因而斷定這裏一定飽受黑風的侵擾。”

老頭兒恍然大悟,嘆息不語。聞靜思又道:“老人家,建昌城外一直以來都是荒土麽?書上曾有邙山腳下白榆、白楊、雲杉延綿百裏的記載,為何今日全然不見?”

老頭兒歪頭思索片刻,緩緩道:“你這樣一說,我倒是記起小時候曾祖帶我去安泰走親戚,走得就是眼前這條官道。那時還能看見一些林子,打上幾只鳥,等我從父親手中接下了這茶鋪,林子就沒剩多少了。”

聞靜思眉頭緊蹙,正要再問。這時,鄰桌那一位老人開口道:“禹州開采鐵礦石冶煉純鐵,邙山軍械造局制造盔甲兵器,都要用火,因而就地取材,砍伐森林燒成炭去用了。”

聞靜思一愣,擡頭去看。那老人端正地坐在随從之中,一身素色羅衣,面盤方正紅潤,濃眉重須,黑白參半的頭發整齊地束在儒士方巾裏,看上去四十早過五十未及。見自己打量,也無不悅,笑呵呵地任由人看。聞靜思舒展眉頭,淡淡一笑,拱手致謝:“再問先生一事,建昌以北如此,為何以南的樹木也十分稀少?”

那老人略露驚訝之色道:“年輕人從哪裏來?”

聞靜思道:“晚輩從殷州來。”

老人摸了摸胡須,朗聲道:“禹州土地一貫貧瘠,又處北方,一年只種一季的谷物。原本每年冬天,農夫都要在田裏焚燒稭稈禾稻來滋養田地,後來養家畜的農戶越來越多,大家都要把這些留下來給牲口過冬,加上冬日取暖充作柴薪,田裏只能焚燒樹木,長久只燒不種,樹木自然越來越稀少。這是其一,其二是許多村鎮的田地因為旱災越來越貧瘠,不得不另外開山造田,原來的耕地荒廢了,新的土地又砍去了樹木。幾十年上百年延續下來,就變成了今天的模樣。”

聞靜思靜靜地聽他分析緣故,腦中幼時在故裏看見的情形一一浮現出來,半晌才道:“果然如此,我一直覺得奇怪,前朝禹州的地方志無一不是說禹州林木荟萃,即便大旱也不過一季。我這一路走來,竟是滿目荒涼,林木稀少,百姓過度砍伐樹木,才造成了今日的水土流失,土地生沙。”

老人家頻頻點頭,目光帶着贊許之色道:“分析得半點不差,真是後生可畏。”

聞靜思勉強彎了彎嘴角,嘆道:“前因後果不過幾句話就能說清,可要恢複往昔的禹州,不知要花幾代人心血。”低下頭默默坐了片刻,從腰間錢袋內取出一小串錢捏在手中,又看了看杯中水,擡手端起,一飲而盡。他将錢放在桌上,轉身來到馬匹旁,解下了缰繩,與明珠翻身上馬,朝兩位老人拱手作別,一夾馬腹,奔回建昌。

店家看着兩人身後的滾滾煙沉嘆息不語,小孫女上前收錢,大吃一驚,連聲呼道:“爺爺爺爺,那客官給多了,這可怎麽辦呀。”

老頭兒也吃了一驚,看着孫女手中近三十文錢,顫巍巍站起身,看看遠去的背影,又看看剩下的客人。那客人也是一臉驚訝,很快又鎮定下來,盯着地上的馬蹄印喃喃道:“殷州來的。”

他身旁的随從擡頭看了看天色,催促道:“大人,上路吧,再遲怕那位要怪罪。”

羅衣老人輕嘆道:“走罷,那位才是大人,得罪不起。”

聞靜思沒有即刻回客棧,而是在城郊的一個村子裏停下了馬,尋到幾個村夫證實了羅衣老人的話,才返回城內。他與明珠到客棧時,正是晌午時分,吳三郎路途遠趕不回來,吳四郎已經在房內等候許久。三人洗淨手臉,喚來店伴點了四個熱菜,一樣是清蒸鲈魚,一樣是糖醋排骨,一樣是臘肉野山菌,一樣是青菜豆腐。城中的普通人家吃水緊張,蔬菜瓜果更是未長成就已旱死,市集上的新鮮蔬果難得一見,價格更是比往常要貴上十倍不止。聞靜思雖如實付賬,而那一碟青菜豆腐端上桌來,仍是不足平常一份的量。這一頓飯葷多素少,吃得聞靜思大感油膩,十分不慣,幸好茶水比城外茶鋪适口,才将一碗飯吃得幹淨。

午飯過後,吳四郎坐在桌旁,将打聽到的事一一報上來。他在昌南逃荒來的百姓口中證實了巫觋獻童确有其事,端午獻童之後一個月果真下了雨,幸好這事縣令設法禁了口,才沒在禹州傳開,鬧得争相效仿。建昌幾個相鄰的縣,因為有湘子江,吃水并不算困難,百餘裏之外的城鎮,每年最困難的時候,都要花費許多銀兩來請各方道士布壇做法,求天降雨。因而有些宵小之徒濫竽充數混在裏面,裝模作樣騙得好吃好喝。對于這些人,縣令不抓則法理上說不過去,抓了又無法面對百姓的愚昧責難,真是難以兩全。禹州最北的幾個城鎮,逃荒至建昌的人十分少,吳四郎在人牙子市場尋到幾個壯年男子,問了情況才得知,從四五年前開始,每年殷州和雲州都會派遣車馬押送糧食布匹給偏遠的城鎮,數量雖不多,卻能解一時之溫飽。吳四郎細問之下,那勞力才道,縣令曾透露過這些救濟是三皇子額外下撥的。

聞靜思聽到此處,恍然大悟道:“難怪我翻看戶部賬冊時,這幾年都會有一筆萬餘兩的款目寫着寧王恩賜,卻不知流向何方,原來是換成物資救濟百姓了。”

吳四郎道:“這事似乎不止寧王爺一人做的,那壯丁還說……”他看了看自家公子面露疑惑,才繼續道:“偏遠的城鎮要挽留私塾先生十分困難,若是秀才願意教書,每個月能在縣衙裏領取一百五十文的束脩貼補,城中醫館裏聲望高的大夫更是能領取二百文的貼補。據那壯丁所言,這兩筆款子是……是算在公子頭上的。”

聞靜思這一驚可不小,反複确認道:“他真的這樣說?你可有聽錯?”

吳四郎搖頭道:“我一開始也不信,可那壯丁連公子名諱都說得一字不差,便不由我不信了。”

聞靜思喃喃道:“這事做得十分周到,可這并非我之義舉啊。”忽見明珠微微笑着看過來,心中一動,張口便道:“難道是寧王假借我名義所為?”

明珠見他猜出,笑着點頭應道:“這事的确是王爺有意為之,是何緣故,我想公子應該明白。”

聞靜思再不解世事,聽他這樣說,也明白的一清二楚。蕭韞曦之心與自己此行的目的有何差別,皆是為他人施恩惠,廣行善,揚美名,立豐碑。只是自己才為他走出第一步,蕭韞曦已為己走過四五年,心中不禁又是感動,又是愧疚,兩相交加,逼得淚盈于眶。“我未曾給王爺獻過一計半策,他如此待我,實在是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明珠見他情露于外,柔和俊美的五官更添三分動人,二分醉魂,一分驚心,不由和聲開導:“王爺看重的不是公子的出謀劃策,而是公子的真心相交。”

聞靜思低低“嗯”了一聲,心中暗道:“我與他相交何止是真心真意,若說願為他出生入死也絕無半分假。”

傍晚時分,吳三郎帶着個人回到客棧,兩人腳步輕快,一前一後上了樓,來到聞靜思房門前,叩門入內。明珠坐在窗前閉目打坐,聞靜思捏着筆對照面前的地圖書寫行記,吳四郎在一旁一邊磨墨,一邊歪頭去看,見到三郎身後之人登時睜大了眼。聞靜思卻欣喜道:“阿遲,是你!”

雁遲一身寶藍色勁裝,肩頭挎着個包袱,一手捏着葦草錐帽,向明珠颔首致意後,含笑看着聞靜思道:“我來了。”

聞靜思擱下筆站起身,連道“快坐”。吳四郎斟滿茶水,上前敬奉,順手接過他的包袱放在一旁小幾上。雁遲端茶一飲而盡,茶水甘甜不足清涼有餘,滋潤滿喉的幹渴,與一路滿心的牽挂。

聞靜思見他衣衫整潔,精神飽滿,發鬓也無一絲雜亂,不似追趕自己而來,不由疑惑道:“你怎麽來了?是皇上派遣你來禹州麽?”

雁遲放下茶杯笑道:“公子心細!楊驸馬來禹州赈災,押送物資一事由衛桓将軍負責,我是副官,給他跑跑腿。淩老将軍讓我到了禹州就來找你,既是聽你號令,又是給你壓陣,一舉兩得。”

聞靜思滿臉驚喜道:“衛将軍也來了?有他這般沉穩之人在,楊驸馬赈災必不會出纰漏了。”

雁遲道:“這可說不準。皇上下密旨,衛将軍明着押送物資,暗地裏是來查邙山軍械造局。前幾年送往邊關的戰甲與武器品質極差,衛将軍就是為了查這事而來。他把物資送到後就走,監管驸馬赈災一事麽,皇上說,讓公子照看着些,回京他自會召見。”

聞靜思沒想到皇帝是這樣的打算,一呆之後,無奈地道:“黨同伐異,各自為利,皇上有心做事,挑選官員也是束手束腳,難以成事。”他停了停,又對吳三郎道:“三郎,昌南那邊,你探到什麽消息了?”

吳三郎順着聞靜思的意思在雁遲一側坐了下來。“昌南的巫觋獻童是真有其事。三年前是第一回,端午那日給河神送了童男童女各一名,五月二十五就天降大雨,十分神奇。今年端午似乎還要獻童,這兩日就在選人。裏正下了令,各個村口都有人把守,生怕有人帶着兒女趁夜潛逃,得罪巫觋。”

聞靜思神色一凜,肅聲道:“那巫觋是何來歷,信奉哪路鬼神,竟這樣草菅人命,連裏正也跟着他作惡。難道縣令一職是空置,管不了他麽?”

吳三郎忿忿道:“那巫觋居住在陳家村尾的大宅子裏,平時少有人見他出來走動,只在村裏有人亡故才出面主持喪葬。聽聞他曾将裏正病亡的妻子招魂敘話,因而各個村子的百姓對他又敬又怕,自從獻童求得雨水之後,他在村人中的地位比縣令還高。百姓就連插秧苗,收割麥子這等農活都要找他蔔上一卦,求個吉利。我看這人就是個神棍,花言巧語騙人錢財。”

聞靜思捏了捏拳,冷聲道:“即便這巫觋真有本事,但妄顧人命,毫無仁善道德,又怎會是有神靈襄助。”

雁遲笑道:“公子莫非想鬥他一鬥?”

聞靜思正色道:“他要獻童河神以求雨水,我倒要看看沒有童男童女,蒼天下不下雨。來禹州之前,我看過近二十年的赈災案卷,最遲不過七月下旬就有雨水,今年旱得早,不妨賭一賭。”見雁遲和明珠神情肅謹,心下稍寬,舒展了眉頭。“五月初五一早我們便去昌南,營救孩童之事,就托付給你們二位了。”

雁遲與明珠相視一笑,異口同聲道:“是!”

聞靜思的面上這才露出一絲淺笑。雁遲垂下眼眸笑了笑道:“我今日在城裏找你們,你猜猜遇見了誰?”

聞靜思道:“世上那麽多人,我如何能猜得到?”

雁遲又道:“這人你我都認識,非但認識,簡直想忘都忘不了。”他見聞靜思側臉細想了許久,從太子的宗姓侍讀猜到寧王親臨,末了才解答道:“是徐謙,邙山有他的舊友隐居,他來訪友路過建昌。”

聞靜思恍然大悟,嘆息道:“他有舊友挂心,那人定是曾經雪中送炭。”

雁遲笑着輕“嗯”了聲,不再說話。

一行人多出一個雁遲,聞靜思房內卻無第三張床,又不知何時能回京城,自是将盤纏省了又省。一番商量之後,叫來店伴在聞靜思房內的空處鋪上草席墊被,由雁遲和明珠輪流休歇。

建昌四月底的夜晚,仍有未退的涼意。聞靜思接連幾日流連街巷瓦舍,和吝啬的雜貨郎打過交道,和豪放的屠戶談論生意,和走街串巷倒夜香的男子說過幾句話,連婦人孩童都可以聊聊家常。他原本性子內斂,在京城待人雖親切,但來往的皆是文人墨客,大多喜好相近,言辭行止自然游刃有餘。這回換成販夫走卒,市井小民,他心中一意要為禹州百姓解憂,即使口舌再拙,也撇開文人那一套的作風,學來雁遲的随意闊達,明珠的心細如發,三郎四郎的入鄉随俗,和底層百姓熟絡起來。

五月初一,衛桓與楊暇進入建昌,看守朝廷救濟物資的士兵在城外一裏處安營紮寨。初二正午城裏各處貼下赈災的文書公榜。初四一早,押送物資的車隊兵分八路去往各個縣城,衛桓職責已到,當日午後便和貼身侍衛出了城門。

五月初五,天剛剛微明,月堪堪隐去,建昌的城門在古舊的吱吱嘎嘎中緩緩開啓。聞靜思一行五人牽着馬匹依次走過城門,守城的士兵随意地問了句去哪兒,便坐上一旁裂開道縫的椅子,低着頭打盹去了。

馬蹄陣陣,伴着城外官道飛揚的沙土與兩旁枯死的灌木雜草,顯得荒涼又蕭索。行出十裏,依稀看見遠處道旁三五成群的坐着衣衫破舊、形容枯槁的老弱婦孺與頭大身小的孩童。這些人似乎是周邊村民,連夜前往建昌避難,聽到馬蹄聲近前,也只是面無表情擡了擡眼皮。聞靜思輕勒缰繩,讓馬兒放緩速度,駝着他慢慢看過這群人。

再往南五十裏,就是昌南。一路上,每隔幾裏就能看到各縣各城逃難的百姓,背井離鄉,棄家求生。路邊不再只有荒草枯林,更添了一座座黃土堆砌的新墳,而那一座座新墳埋着的,是一個個家的團圓與美滿。

一行人到達昌南地界,已是辰時末。據吳三郎探聽到的消息,今日午時正,巫觋要在湍河的石橋上給河神敬獻童男童女。他們越近河邊,越是聽見吵雜的人聲,可喧嘩之聲再烈,也壓不住婦人尖銳的哭喊。待他們來到河畔,便見橋的頭尾與岸邊都是平民百姓,人群熙熙攘攘分成兩處,一處圍着幾個哭啼不休的婦人與男子,一處聚在捆綁的兩個孩童面前。

此時未至正午,橋中間早早備下四尺正方的木頭祭臺,紅布遮蓋,顯得滑稽又血腥。這座孔橋架設在河道最窄處,全長不過十餘丈,連接昌南與白水。往年河水豐沛,能淹沒大半個橋墩,今年幾乎露出了最後一截石墩。河床幹涸的淤泥混着水草石頭死魚,僵硬而肮髒。裂紋從流淌的河水一直伸延到岸邊百姓的腳下,那一條條蜿蜒縱橫,淩亂交錯的紋路,仿如百姓對水源的渴望,深深淺淺,短短長長。

吳三和明珠牽走馬匹安置妥當,吳四早已離開隊伍,頭戴鬥笠,挽高衣袖褲管扮作漁家小哥,從河水上游慢慢撐着竹篙劃來備好的小船,等一行人沿着裸露的河床小心地走到岸邊登上漁船,他才将船緩緩向橋尾撐去。

聞靜思看着遠處聚集圍觀的百姓,暗自慶幸此時的河上別的船同行。他身子靠坐在船沿,一手挽起衣袖探入水中,船體前行,寒涼的河水如絲如綢穿過五指間,聚成小小的漩渦,翻起浪花數朵。“這水不深,淤泥也多,正适合救人。”

雁遲笑道:“你就放心罷,我和明珠定不會失手。”

聞靜思點點頭,囑咐道:“你們也要小心。”

幾人在船上說了會兒話,船靠近了橋尾,忽然聽見岸上的喧嘩聲更盛,紛紛引頸去看。一群村民簇擁着一位身穿绛紅色大衫,頭戴逍遙巾,手持牛脊椎骨的男子朝橋頭走來,看他衣飾及手持物件,定是此處的巫觋。

雁遲看了片刻,回過頭來冷哼一聲。“二品以上官員服紫,三、四、五品官員服紅,他一邪道有多大的功勳以绛紅為服色?真是膽大包天!”

吳三郎道:“他在昌南,那就是天皇老子,比誰都得民心。”

聞靜思看着村民因巫觋到來而此起彼伏呼喊“天神”,雙眸暗光湧湧,輕聲道:“不是真心愛民如子,怎會得真正民心。”

漁船近橋,雁遲和明珠都站了起來,待漁船從橋孔中穿過,兩人已飛身攀在橋底石墩內側的縫隙上。臨近村落的村民能來的盡來,都注目着巫觋的一舉一動,誰也沒留意這艘小船的情況。

時值正午,巫觋揚手示意,村民的喧嘩聲漸漸退去,四周歸于安靜,僅剩婦人斷斷續續的抽泣。他登上橋中心的祭臺,手持牛骨,尖銳的聲音時低時高地唱諾咒文,衣袍在風中獵獵翻飛,仿佛和聲。待他舞過一遍,将手中牛骨交給身旁的弟子,雙手朝孩童處一扇,岸邊即時有村民将孩童抱起送來此處,那婦人見狀哭得更是肝腸寸斷。一男一女兩個幼童都是十歲齡,已知今日要被巫觋獻給河神以求雨水,清早就沐洗幹淨,換上素色麻衣,捆緊手腳擡到河邊。兩人歪在一起哭過幾場,現在被壯年男子抱着走向祭臺,更是害怕的面如菜色,混身發抖,恐懼地連哭叫都不能了。

巫觋不管張着雙手似要沖出人群的父母,淡淡一瞥兩個孩童,眼中既無猶豫更無憐憫,待壯年男子将孩童抱至跟前,他伸手拂過孩童的額頭,口中念念有詞,忽然雙目怒睜,一聲大喝:“時辰到!恭迎河神!”

那兩個壯年男子屏息凝神,一個轉身,雙手猛地将孩童舉過頭頂,朝橋下的滾滾河水中擲去。岸邊的百姓齊齊跪拜叩首,一時間,孩童的慘叫聲,婦人的尖叫聲,村民的唱諾聲,此起彼伏,誰也壓不下誰,誰也響不過誰。轉瞬之間,孩童刺耳錐心的慘叫之聲戛然而止,橋底只剩一艘黑蓬漁船,與翻滾不息的河水。

當雁遲和明珠一人抓了一個孩童躲進船艙,吳三郎早已備好幹燥的薄被衣物。兩個孩童尚未從驚吓中回過神來,蒼白着臉,顫抖不止,裹着薄被呆呆地看着幾人。聞靜思坐在他們面前,取出汗巾輕輕擦幹兩人面上的水珠,放柔了聲音道:“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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