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
我們不會害你們,等天下了雨,就送你們回家團聚,好不好?”
那男孩兒最先回過神,盯着聞靜思瞧了片刻道:“你不像神棍的弟子,你是誰?”
聞靜思笑道:“我姓聞,我的家在京城,家中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他們像你們這般大時,還什麽苦都沒有吃過。”
男孩兒此時已經緩過了氣,臉色漸漸好起來。“為什麽要等下雨才送我們回家,現在行不行。我娘沒了我,我怕那神棍要欺負她。”
聞靜思微微一愣,問道:“巫觋為何欺負你娘?”
男孩兒恨恨地道:“我娘在全村長得最漂亮,自從我爹病死了,神棍隔三差五就派人來找我娘給他漿洗衣裳。我娘推了好幾次了,直到我放了大黃狗咬破他的衣褲,他才不敢再來。今年他要把我祭給河神,一定是想報複。”
聞靜思眉頭一緊,想起兩個孩童缺人照顧,心中頓時有了計較,喚來吳三郎道:“三郎,你再去一次村子,悄悄把這婦人接到客棧,千萬小心,別走漏風聲。”
吳三郎應聲道好,細細問了男孩兒的母親姓甚名誰,家住何處。聞靜思見那孩童面露喜色,又道:“你們兩個叫什麽名呢?”
男孩兒已然對他心生好感,說話都沒了防備。“我叫李淼,小名麥稈,她叫林翠珠,小名芋頭。”
漁船緩緩駛出二裏,将石橋與百姓遠遠抛在後頭。船艙內聞靜思溫和的聲音與孩童清脆的嗓音一問一答,合着水波蕩漾,安寧又舒心。
聞靜思一行人在船中吃了些幹糧果腹,回到原處棄船上馬,吳三郎回村尋找婦人,吳四郎帶着李淼,雁遲帶着林翠珠,一路快馬趕回建昌。順利辦完了事,心頭略為輕松,回程的路上見到越來越多的難民,心又沉了下去。
一行人快馬回到建昌城外,見百十個婦人幼童聚坐在一處,幾十個壯年男子背着包袱圍在城門外高聲呼叫開門,城樓守衛的士兵揮手驅趕,卻被城門外的百姓叫罵得縮回頭,再也不敢出來了。
聞靜思牽着馬走近人群,拍了拍一名年輕男子的肩頭,問道:“這是怎麽了,守城士兵為何關閉城門?”
那男子回頭見他一身衣衫幹淨,身上又無行李,不像是逃難而來,便将他當成建昌人,大發牢騷道:“關閉城門?還不是你們建昌仗着離江近,旱年也能吃到水,就不把我們當人看待!說什麽救災物資運送各個縣,讓我們又大老遠跑回去,別吃建昌的救濟糧。可你們建昌的官老爺也不想想,我們這一路怎麽回去?你看看這裏,哪個人不是餓了幾天,吃米糠吃野菜吃樹皮才走過來的,站在這兒的人,十家有三家死了父母妻子,你讓我們回去,沒水沒糧怎麽回啊,這不是要把我們往死裏逼麽。”那男子說到後來,雙目通紅,哽咽欲泣。
聞靜思這才明白緣由,看了看城樓上躲得遠遠的守衛,又看了看眼前情緒激動的人群,最後安撫男子道:“別傷心,我定會讓你們留在建昌。”
那男子看了他一眼,略帶嘲諷道:“求江知府都沒用,關城門時欽差驸馬爺下的令,你有何能耐讓他們開城門?”
Advertisement
聞靜思笑了笑,并不答話,由明珠和雁遲一左一右護着擠過人群來到城門前。雁遲見他神情凝重,心中擔憂,壓低了聲音附耳道:“公子,若現在令城門侯開啓城門,恐怕會被楊驸馬暗地中傷。”
聞靜思嘆道:“我是不怕他上折告狀,不過他畢竟是代表朝廷為赈災而來,即便看法處事與我們相左,也不能當面反駁。他不願臨縣難民占用建昌救濟糧,終究也是為建昌百姓考慮,只是方法令百姓心寒。我試着同他講講,打消他的顧慮,他必然不會為難這些百姓的。”
雁遲點點頭道:“也只有這麽做了。”
聞靜思笑道:“這次有勞你這位大将軍讓他們開城門放我們進去了。”
雁遲一路上只見他滿面憂慮,忽聽他語帶玩笑之意,心中頓時雲開霧散,無風無雨,只剩滿堂光亮,不禁肅聲回道:“末将遵命。”随即退後一步,從腰中荷包取出一枚令牌,喝來城頭的守城小卒,将令牌投擲到他手中。那小卒俯身看了看來人,又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的錯金令牌,轉身一路小跑向長官報告去了。不出片刻,兩扇城門緩緩開啓,那些百姓以為得到了放行,群情湧動,就要往裏頭擠,不料城門開了一丈半,從裏頭伸出一排對外的尖利長矛,逼退了百姓。長矛之中走出一位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濃眉長須,手持金令來到雁遲身前,上下打量了片刻,疑道:“這令牌是你的?”
雁遲微微一笑,從荷包中又取出一枚獸首四方官印,印面朝向男子。那人定睛一看,吃了一驚,抱拳行了個軍禮,雙手奉上金令道:“建昌守将趙檢見過雁将軍,請将軍入城。”
雁遲道了聲好,微微側身對聞靜思道:“公子先行。”
聞靜思對上趙檢驚疑的雙眼,淡淡地道:“有勞趙将軍了。”
城門在身後緩緩關閉,阻絕了百姓通往城內的道路,但那些謾罵聲,怒吼聲,嚎哭聲依然透門而入,陣陣沖天,聲聲刺耳,不絕不息。
驿站就在城南,與城門相隔四條巷子,三進院落,兩個廳堂,二十多個客房。楊暇帶來的人不少,排場更是大,十幾個随從将整個官驿占得是滿滿當當。聞靜思讓明珠與吳四郎安頓好兩個孩童,和雁遲一起去驿站拜會楊驸馬。
聞靜思來得匆忙,未帶拜帖,由雁遲亮了官印,被邀入廳堂會見。楊暇正與府尹江淮一道喝茶,見他二人粗布衣衫随着侍衛進來,“噗”的一聲,笑噴了滿口的茶。聞靜思遇到他這般反應,微微一愣,待看清次座上身着灰袍的老先生,正是前幾日在城外茶鋪吃早點的那一位,更是驚訝不已,但只片刻間就鎮定下來,躬身揖道:“楊驸馬。”
楊暇放下茶杯,用汗巾拭去嘴邊的茶水,站起身搖搖手中的折扇,忍住笑意道:“哎呀,聞大公子,要不是在宮宴見過你,就你這一身布衣,我還真不敢認,就連雁将軍穿得都比你這一身值錢哪。”
雁遲眼神一冷,聞靜思笑了笑,淡淡地道:“驸馬說笑了。”
楊暇笑着将他從上到下又打量了一番,彎着嘴将手一比道:“這位是禹州府尹江淮江大人。”又向江淮介紹道:“這位是忠武将軍雁遲。這一位麽,是門下省侍中聞允休聞大人的嫡長子,寧王身邊的大紅人。”
三人相互禮見,小侍上來奉茶,雁遲讓出次座下首,聞靜思安然坐定,江淮看在眼裏撚須不語。楊暇正色道:“聞公子此來,恐怕是為關閉城門之事罷。”見聞靜思點頭稱是,又道:“聞公子覺得我做得不對?”
聞靜思道:“朝廷按各縣人口分配了物資,若建昌廣迎難民,定是僧多粥少的境況。驸馬下令關閉城門,确保建昌百姓衣食溫飽,此舉并無不妥。”
他這一席話令楊暇大感意外,不禁奇道:“那你是為何而來?”
聞靜思又道:“驸馬為建昌百姓關閉城門,我明白,雁将軍明白,可城門外的百姓明白麽?他們現在無糧歸家,心中絕望憤怒,将這一切都怪罪在驸馬身上,一傳十十傳百,若是引發動亂,唯恐在朝在野都有傷驸馬的聲譽。”
楊暇心中一跳,收起輕松的神色,臉上帶出些嚴肅來:“聞公子既然如此說,定有良策應對,說說看。”
聞靜思微微笑了笑,道:“驸馬愛惜羽毛,何不讓他們進城,分出一部分建昌的物資暫時接濟他們,等朝廷的第二批物資運到,再從中扣取各縣的?這樣,驸馬既贏了名聲,又得了民心,何樂不為!”
一旁的府尹江淮忽然插口道:“此計甚好。”
楊暇用眼角餘光掃了他一眼,“哈哈”笑了兩聲,口氣略帶譏諷地道:“聞公子,朝廷的物資只發一批,你手眼通天怎會不知道?”
此話一出,不僅江淮眉頭緊蹙,聞靜思心中更是大吃一驚,雁遲忽道:“楊驸馬,我與你同時出京,為何不曾聽聞這道消息。”
楊暇笑道:“我是半路接到公主的信件,才得知此次的救濟只有一批。怎麽,你們都不知道?”
聞靜思暗道:“救濟物資共有兩批,原本是與薛大人商議好的。朝令夕改,朝中定是有了變故。”他垂眸沉吟半晌才道:“驸馬,物資之事,我會請薛大人上折說明此處情況。當務之急是穩定百姓的情緒,既然有糧食在,城外荒土就不能再添無辜的亡魂了,還請驸馬三思。”
楊暇“啪”地一合手中的折扇,嘆道:“好罷,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今日賣你一個人情。只是建昌百姓的糧草不能白給,我借你三千擔,一個月後你要如實還給建昌百姓。”
聞靜思就算再大的本事,也無法在一個月內上書朝廷,說服樞機大臣再調物資,車馬勞頓運到禹州。楊暇這一有借有還看似合理,實為刁難。聞靜思除了答應之外沒有一點辦法。楊暇喚來小侍備下筆墨,聞靜思提筆寫好兩份借據,江淮與雁遲作證,兩人簽章為憑,各持一份。待此間事畢,聞靜思剛要告辭,楊暇搖搖扇子,笑道:“聞公子,城外難民衆多,少不得混進綠林盜匪擾亂建昌安寧。這樣吧,靠城門處有一車馬場,看現在的情況用得也不會多,我叫人騰出來給你收留他們,免得在城中亂走。”
聞靜思心下一沉,垂下雙睑道:“多謝楊驸馬。告辭!”
兩人走出驿站,看着人來人往的街道,心中都不是滋味。雁遲見聞靜思緊抿的雙唇泛着青白,原本對楊暇的不滿更添幾分憎惡之情。“朝中有人說楊暇好大喜功,心胸狹窄,今日一見,此人果然是僞君子真小人。公子真心為他,他卻處處刁難,說話尖酸刻薄,毫無風度,實在令人憎惡。”
聞靜思無聲地嘆了口氣,疲憊地道:“我看似為他着想,其實也為了取得物資。不說了,先安頓好城外百姓罷。”
江淮坐在堂上看着兩人走出大門,微一沉吟,問道:“驸馬,這位公子在朝中身處何位?”
楊暇拿杯的手停了一停,雙眼冷冷看向門外,譏諷道:“聞靜思?他借寧王的力,白衣出入內閣,權力大得很哪。可此人身為太子侍讀,卻效忠寧王,一臣侍二主猶如一女侍二夫,談何忠義仁信!”
江淮聽聞此話,面上沉靜下來,看了看整理錦衣悠然品茶的楊暇,又回頭看了看聞靜思離去的座椅,捋着胡須的手偷偷遮掩止不住上彎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