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

建昌城門口的車馬場原本是各路車馬停留建昌城的場所,裏面有馬廄,有茅房,還有洗刷車馬的蓄水池。禹州幹旱,商道上的大戶除了議定的貨物必須押運,與民間傳遞來往的文書信件不得不送,誰都不願在這個關節上出門,因而此處來往的車馬比平常少了五六成。

聞靜思與雁遲到時,只有兩三輛馬車停在場內,空出了好大一塊地。他看着空空蕩蕩的車馬場,嘆道:“這塊地容納城外的百姓是足夠了,若是投奔的人越來越多,便不夠用了。阿遲,你能指揮守城士兵麽?”

雁遲點頭應道:“軍中等級嚴明,身處下位須得服從長官指令。我與建昌守将同為四品武官,但我手中有淩大将軍的令牌,他就算不願,也不得不聽命而為。”

聞靜思這才放下心來,笑道:“如此甚好。你請他令人清理此處,備好水缸鍋碗,再令人去糧倉領取糧食熬成米粥。我與你去城門,将前來避難的百姓一一登記入冊。”

雁遲見他處事有條不紊,輕重分明,越來越成熟,心中欣喜又感嘆,淡淡地笑道:“好!”

關閉了四個時辰的建昌城門,終于緩緩開啓。叫罵到絕望的百姓席地而坐,聽到開門的聲音紛紛仰高頭看過去。聞靜思與雁遲一前一後走到衆人跟前,見人人面上都是恍惚不解,暗嘆了口氣,提高了聲音道:“建昌城從今日起,打開城門迎接各方避難的百姓,确保人人有飯可吃,有衣可穿,幫助大家渡過這個旱年。凡進入城中避難的百姓,須登記身份文牒入冊,集中居住。大家可有異議的?”

眼見能有一方土地蔽身,提供溫飽,哪裏還有二話,紛紛表示願意聽從安排。然而當群情激動,叫好連連時,從人群中鑽出一個年輕男子,走到聞靜思身前,正是方才在城外大吐苦水之人。那男子上下打量了聞靜思一番,滿臉驚異地問道:“你說能說服驸馬開城門讓我們進城,果然做到了。你到底是誰,有這樣大的本事?”此話一出,人人的目光都聚攏了過來。

聞靜思微微笑了笑,雙眸烏黑,清婉坦蕩,閃着奪人魂魄的自豪光芒,柔聲緩緩道:“我只是寧王府中的一個小小食客。”

霎時,人群沸騰起來。

“你一個食客心裏都想着我們,寧王這個主兒教得好啊。”

“寧王遠在殷州,還記得我們禹州的百姓,真是難得呀。”

“聽說寧王将殷州治理的極好,他要來接手禹州麽?”

“禹州知府是個好官,可寧王畢竟是王爺,他要是管禹州,朝廷也會重視我們,不會讓我們像個讨飯的,年年都要向朝廷伸手要糧。”

這些驚嘆聲,贊許聲,感謝聲,聲聲入耳,竟比以往聽過的任何絲竹雅樂黃鐘大呂都要動人心神。聞靜思面含微笑,默默地站在人群中,任由那些出自肺腑的贊揚聲将自己包圍。十年寒窗,挑燈夜讀,仿佛就為了此時此刻,縱是前路艱難,荊棘滿地,也能靠着心中那一點堅持,開出一條坦途大道。

建昌守将遠在邙山軍械造局,手下的趙檢卻是個能幹的人。接到雁遲的命令後,帶着一隊士兵将車馬場清理出來,借來五口大鍋架在石頭壘成的爐竈上,又從染坊搬來十餘個幹淨的染缸做蓄水之用。城門口登記入冊的百姓共有一百九十人,壯年男子八十一人,老人三十八人,婦女孩童一百零一人,在天黑之前安頓完畢。

聞靜思将這一百九十人按縣分成五群,每群選出兩個精明能幹的男子做主,仔細交代了白日取水,領米熬粥,照顧婦孺,夜間巡查等瑣碎事務,讓他們一一分配下去。交代妥當之後,又親眼見粥水不稠不淡,人人吃得大快朵頤,才算放下心。這一番安排監督,早過了酉時,明珠在客棧等得心急,出來尋到他們,聞靜思才記起還有兩個孩童在客棧等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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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們回到客棧,吳三已将婦人帶了回來,和兩個孩子安排住在臨間廂房。李淼和林翠珠受了驚吓,吃飽晚飯早早睡下了。李鐘氏和吳三吳四坐在房中,一邊縫補着孩童破損的衣物,一邊小聲說話。見聞靜思和雁遲走進房門,連忙放下針線,一雙烏黑的眼珠兒在兩人身上微微一轉,提起衣裙就朝聞靜思跪拜下去:“民女李鐘金娘叩見青天大老爺。”

聞靜思吓了一跳,連忙側身避開,令吳三吳四将婦人攙扶起來。“我身無官職,夫人多禮了。”

雁遲笑着湊近聞靜思,在他耳邊小聲道:“這位婦人可比驸馬爺有眼光,分得清賓主。”

聞靜思尴尬地笑了笑,在一旁用清水洗淨了手面,坐了下來。此時店伴已将溫過的飯菜端上桌,一道紅燒鲫魚,一道豆腐羹,一道豬血湯,兩碗粗米飯。城中缺水日久,新鮮蔬菜瓜果将近絕跡,店家能供應的菜式也越發簡單了。兩人忙了整整一天,見到飯菜才覺得饑腸辘辘,話不多說,風卷殘雲般吃了個幹淨。

飯後聞靜思問及昌南的巫觋,才從那婦人口中得知,昌南陳家村上幾輩的人信奉巫觋的原本不多,自從這位谌姓巫觋十多年前來到村子,每逢遇上幹旱,都要在石橋上做法事獻孩童給河神求取雨水,百試百靈後,昌南人便不由不信了。直至今日,大則婚喪小則出門都要向巫觋問蔔一番,巫觋則按事情大小收取錢財,你情我願,找不到破綻。

聞靜思聽完婦人的話,奇道:“他做法求雨,收取多少財物?”

李鐘氏想了想道:“其它財物不清楚,只聽公公提過一次,他求雨每家只收兩文錢,一文錢留着,一文錢給選出童男童女的爹娘。村子的裏長都誇他有仁愛之心,那些孩子多的爹娘拿到一二百文錢,想着能求到雨水,也就不鬧了。”她臉色忽得一沉,恨聲道:“我只有麥稈一個兒子,沒了他,就算拼了命也要谌老鬼下十八地獄!”

李鐘氏年輕守寡,上有公婆下有幼兒,雙肩撐着一個家,歷練出精明能幹,潑辣豪爽。聞靜思雖不贊同她以死相搏,也不得不佩服她一介女流竟有男子的勇氣。他了解了昌南的事情,便讓李鐘氏回房歇息去了,又趕走想要服侍的吳三吳四,取出筆墨紙硯鋪在桌上寫信。這封信寄往京城薛孝臣處,既是說明禹州百姓的衣食近況,也是詢問救災糧草變化之事,再是請求他能上折獲得支援。這信看似簡單,聞靜思推敲措辭就用去了半個時辰。雁遲和明珠唯恐在屋內擾他分心,兩人下到庭院中一來一往過起了拳腳。雁遲劍法精妙,明珠勝在暗器,兩人的拳腳功夫卻在伯仲之間,百十回合下來竟也沒分出勝負。待他們二人盡興而返,聞靜思才剛剛寫完書信,塞入信封,用糯米汁封了口。

雁遲邊拿着布巾擦汗邊道:“明日我找那趙将軍把信快馬送回去。”

聞靜思點頭道:“有勞。”

明珠笑道:“不是軍機急件,再快也不過日行二百裏,可有淩家暗報快?”

聞靜思忽然想起京城外小鎮上的嚴峰,不由道:“我有王爺的私印,可否請淩家暗報替我送一趟?”

明珠搖搖頭,從聞靜思手中抽過書信道:“何必動用王爺私印,就憑公子之名,淩家暗報怎會不從!我去去就來。”說罷,推開小窗,縱身一躍落入對面街道,拐了幾個彎,身影便消失在黑夜之中。

次日一早,聞靜思用過早膳後來到車馬場,正逢百姓燒火做飯。那十個精選出的男子尚算得力,把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條。壯實的男子連夜拉車去江邊取水,婦人将紗布疊成厚厚的一層鋪在水缸口,取回來的江水經過紗布的阻隔,截下許多泥沙水草,濾入水缸中的清水經過一夜的沉澱,早晨舀出上層水熬粥,依舊有股淡淡的泥腥味。即便如此,饑餓許久的男女老幼還是将那一碗碗的薄粥喝得底朝天。

有了糧食和水,這群百姓算是暫時安頓下來。楊暇令人運送至各個縣城的糧草尚未抵達,建昌大開城門,廣迎四方難民,湧入車馬場的人越來越多。聞靜思看着一千擔糧草日漸減少,蒼天滴雨不下,朝中無聲無息,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就在他一籌莫展之際,府衙的小吏來到客棧,請聞靜思與雁遲過府一敘。

禹州知府江淮,聞靜思已見過兩面,直到進入府邸,才明白為何當日堂堂知府穿着粗布衣衫在城外小鋪子吃早飯。但凡有些地位的文人士子的宅院講究布局的精致,景觀的雅致,可這位江知府的院子裏,見不着一株花木,老舊的三進院落,前院種植着果樹,後院則是七八口水缸和一片菜田。江淮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便服,笑呵呵地站在廳堂門口,見兩人并肩來到,親自迎接入廳。三人都不是擅長做表面文章之人,随意寒暄幾句,分了賓主落座。

江淮看了看次位的聞靜思,又看了看末座的雁遲,詢問道:“聞公子前來禹州,是朝廷派來督辦糧草分發一事麽?”

聞靜思搖頭道:“我曾翻看前朝文獻,禹、弁二州少有旱情,到了本朝,旱災愈重。民間許多不知緣故的百姓議論紛紛,民心不穩,必然影響朝政。我便來看看,禹州為何在這百年間,變化如此之大。”

江淮正色道:“聞公子在城外的一席話,分析得有理有據,不知現在是否找到了對策?”

聞靜思道:“禹州旱災,歸咎于伐木無度,只要廣植樹木,還耕于林,定會慢慢改善禹州旱情的。”

江淮嘆道:“廣植樹木,還耕于林,難啊!且不說土壤多沙石,樹種缺少,水源幹枯,就是勸說百姓減少伐木,都未必可行。”

聞靜思微微垂下頭,想了許久,才緩慢又堅定地道:“雖說不易為之,若是不做,便一點兒改變也無,若是做了,無論是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罷,甚至是五十年一百年,總有一日,禹州會回到綠樹成蔭,雨水豐沛,無需依靠救濟的日子。于百姓于朝廷,又有何不好呢。”

江淮剛過半百就滿頭華發,他在禹州的任期比往年任何一位知府都要長,他對禹州的了解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深刻,雖然感謝聞靜思對禹州的關注,卻對他所提的對策依舊憂心忡忡。“僅僅依靠我一州之人力財力去改變現狀,實在是有心無力啊。”

聞靜思緩緩道:“江大人不必擔憂,禹州弁州的旱情,不僅朝廷放在心上,寧王也會盡全力幫助兩州的。”

江淮眉睫忽的一動,點頭道:“我聽說寧王把殷州治理得井井有條,殷州又是富強之地,有寧王的關注,自然是事倍功半。只是不知寧王準備如何下手處理?”

聞靜思淡淡一笑,道:“禹州土壤貧瘠,幾年內難以改變,便先從挑選适合的樹種種植,尋找新的水源灌溉,勸誡百姓愛護林木做起。旱情三五年內改善不了,三五十年的努力下來,總會讓百姓得益的。”

聞靜思心中雖有一片藍圖,只可惜勢單力薄,拿不出萬全的計劃來。而江淮有心改變禹州現況,想借助寧王之力,卻又不敢十分相信聞靜思。兩人話不到佳處,只好暫且別過。聞靜思臨走前,得江淮贈送兩擔新鮮蔬菜,他讓人拿鹽腌好,送入車馬場,分給喝粥的百姓做小菜。

過了幾日,朝中依舊沒有訊息,城外湧入的災民越來越多,離一個月的限期越來越近,聞靜思不得不考慮求助殷州了。夜晚提筆寫信,寫了揉,揉了又寫,腹稿打了幾遍,半個時辰過去也不見紙上多出幾行。昏昏燈火中,滿腦都是舊時兩人相處的影子,數月不見,那人的面容竟越發清晰起來。忽然間,相思、愁思,思思入腦,這信便再也寫不下去。聞靜思無聲地嘆了口氣,擱下筆,取過羊皮地圖來看。禹州地廣,僅有湘子江這一條河流經過建昌直入弁州,聞靜思的雙眼沿着江水一路追朔至源頭,殷州境內的神君峰,便好似粘着一般,離不開了。

亥時三刻,明珠和雁遲從院子裏過招回來,看見聞靜思伏在臂彎中沉沉睡去,無聲地笑了笑。雁遲走上前,取過衣架上的外袍輕手蓋在他的肩上,不料聞靜思忽然驚醒,小臂一伸,碰翻了面前的茶杯,茶水潑灑在地圖上,蜿蜒成溪。聞靜思連道“大意”,站起身捏着袖子就要去擦拭,只見那茶水傾倒在地圖上禹州邊境的湘子江,水跡四散開來,仿若道道河流分布在遼闊的土地。聞靜思心中一震,提高了聲音道:“阿遲,明珠,你們來看。”他指着地圖上的水跡道:“若能從這裏開鑿出一條新的河道,經過禹州最幹旱的幾個城鎮,再将這幾個地方原有的河床拓寬,既能使百姓有水可取,又能灌溉良田樹林。一舉數得,何樂不為。”他內心激動,雙頰薄紅,連嗓音都微微顫抖。

雁遲點頭附道:“一勞永逸,确實可行。”

明珠笑道:“公子何不将這個想法報予王爺?聽聽王爺如何說?”

聞靜思雙眼一亮,笑道:“對,這事要告訴王爺,他一定會贊同的。”說罷,忙擦幹地圖上的水跡,鋪開信紙。方才還難以下筆,如今下筆如神,不僅将開鑿河道的想法細細說了,連借糧還糧之事也一并附上,整整七張信紙,寫得滿滿當當。

信件仍舊由明珠送到淩家暗哨口。當晚,聞靜思自來到禹州後,第一次得以安眠。睡至半夜,恍然入夢。夢中有江水滾滾,奔騰不息,滋潤着幹裂的土地,養育着千家萬戶。片片樹林無邊無際,蔥郁茂密,萋萋芳草,鋪至夕陽處。而他站在富足美滿的萬千百姓之中,跪伏在蕭韞曦腳下,頌揚禮贊,三呼萬歲。

次日一早,聞靜思與雁遲去往暫存糧食的吳記米鋪,清點了剩餘的四百六十擔黍與栗。糧倉裏除了他借來這一千擔之外,還有本地富家商戶不知從哪裏聽了聞靜思乃寧王派遣而來的消息後,捐贈的鹽油醬醋,分量不多,也能給清淡的粥水曾些味道。流離失所的百姓一多,車馬場便不夠用了,聞靜思和江淮商量過後,早早讓人準備了一處較為偏僻的城隍廟和幾個曬谷場來安置百姓,雖然簡陋,也是一個安身之所。聞靜思拿着記錄一千二百多災民的名冊,暗暗發愁,災民越來越多,這些糧食也不知能撐幾日,上天又何時心生憐憫,降雨人間。

正當他絞盡腦汁打算再向楊驸馬借糧時,車馬場的一位男子順着客棧裏明珠的提示找到糧倉,給他帶來了一個巨大的驚喜。聞靜思與雁遲急急趕到車馬場,遠遠便見一條運送糧食的車隊,從車馬場外伸延至城門口,車隊兩旁場子裏外都圍滿了議論紛紛的災民與建昌百姓。這一隊人馬不但驚動了江淮,連楊暇都從驿站趕了過來,站在臨街商鋪的二樓,将這一切都看在眼中。

那領頭的男子是一位軍中将士,姓淩,單名一個徽,年紀不大,若算輩份還是淩雲的族叔。他不認得聞靜思,卻見過畫像,與眼前真人比較,氣質面貌遜色許多,又知道他身邊有位武功高手随侍左右,見雁遲天庭飽滿,雙眼精光內斂,步伐沉穩有力,心中便有了數,不等聞靜思開口,先一步致禮道:“聞公子,末将淩徽奉王爺之命,給您送糧來了。”

雁遲看了他一眼,又粗略算了算車上的糧袋,微微一笑放下心來。聞靜思聽後卻吃了一驚,心中即便有千般疑惑,在百姓的衆目睽睽之下也只得暫且壓制,順着他的話道:“将軍回去後,替我多謝王爺。”

淩徽笑笑,不置可否,從随行小吏手中接過一本書冊道:“聞公子,此次押運,共七百擔粟,一千擔黍,七十車瓜果,五十頭牛羊,另有一千擔稻還給楊驸馬,請公子派人清點。”

聞靜思道了聲“好”,點出車馬場裏那五位領頭的漢子,将貨單交由這五人清點。他二人談話雖簡短,四周的百姓卻聽得清楚明白。這時,從人群中走出一位希古老人,來到聞靜思身邊道:“這些都是寧王送的?先生能請動寧王,地位恐怕不低。”

這老頭兒耳朵有些背,眼睛卻不花,腦子也不糊塗,帶着一族四代從禹州最北一路逃難至建昌。聞靜思與他交談過幾次,知道他是個閱歷豐富,有一雙識人的慧眼。淩徽聽他這樣一說,笑着反問道:“老伯,你覺得先生位比如何?”

老頭兒“啊”“什麽”了數次才将話聽清楚,想了想才道:“先生說自己是寧王府的小吏,可寧王送這麽多糧食來,與先生不是一般的交情啊。”

聞靜思在他耳邊提高了聲音道:“老伯,我一無功名,二無所長,實在不值一提。寧王心系禹州百姓飽受幹旱之苦,送糧一事實在與我無關啊。”

淩徽笑着附和道:“寧王管着殷州,和禹州相鄰,送這一份大禮給鄰居,不好嗎?”

那老頭兒伸長了脖子叫道:“彩禮?什麽彩禮?”

說得和聽得相差豈止千裏,圍觀的百姓哄堂大笑,雁遲與淩徽朗笑出聲,聞靜思也被他逗的樂不可支。有蕭韞曦這一批的糧食支援,建昌的這幾處收容災民的庇護所又能堅持一段不短的日子,只要等到老天下了雨,便可存儲雨水,一一送災民回鄉。想到此處,他頓時松下好大一口氣。

領頭的漢子将貨物清點完畢,一人領着運送的士兵将糧食送往吳記米鋪,一人帶隊将牛羊趕往城外的曬谷場,另一人召集壯年的男丁給牛羊做個簡易的圈,雁遲親自指揮車隊将一千擔糧食送往驿站,歸還楊暇。聞靜思讓圍觀的百姓都散了,看見江淮遠遠地站在人群中,微微一愣,作揖致禮。淩徽見了問道:“公子與江知府熟識?”

聞靜思道:“僅是三面之緣,說不上熟識。”

淩徽點了點頭,不發一語,與聞靜思一同返回客棧,安頓了手下諸人,來到聞靜思房中。明珠早已從聞靜思口中知道事情經過,又與淩徽同屬淩家,兩人雖各司其職,彼此的情況還是知之甚詳,見了面并無贅言,互相致禮後,明珠問道:“王爺最近可好?将軍好快的手腳,算算日子,幾乎是公子一借糧草,你就動身了。”

淩徽擺擺手道:“比你想的還早。楊暇剛入禹州邊界,王爺就讓我帶隊上路了。我走後不久,王爺接到密報,說聞公子借了楊暇一千擔糧食,他又派人截住我,追加了一千擔。”

聞靜思聽後大為驚訝,脫口便問道:“他如何得知……”話說到一半忽而想起淩家暗探遍布天下,又哪會有他不知道的事,便閉了嘴,感嘆道:“幸虧他送來這一千擔,不然我只有回京城才能還了。淩将軍回去後,還請替我多謝王爺,籌集這些糧食,讓他費心了。”

淩徽哈哈一笑,道:“王爺掌管殷州後,徹查了幾個貪官污吏,抄家的錢財都入了小金庫。他早就防備着禹州幹旱,一聽說聞公子動身,便令人籌集糧食,購買牛羊瓜果,這些東西,不過禹州的九牛之一毛。公子要謝王爺,以後當面言謝就好,我就不越俎代庖了。”

聞靜思道了聲“好”,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暖意洋洋,中午與淩徽同席用膳,有了時令瓜果,心情高興之餘,多吃了半碗飯。

淩徽來禹州,并不只是運送糧食,在客棧住了一晚之後,就告辭離去。聞靜思與雁遲明珠将他一路送至城門口,雁遲看着淩徽的背影,忽然道:“淩将軍在殷州的軍營,算是坐第二把交椅的人,被王爺派來送糧食,未免大材小用。”

聞靜思沉思片刻,壓低了聲音道:“不知是否與衛将軍在軍械造局查案有關。”

雁遲與明珠心中頓時一跳,但誰也沒有去接這話。禹州的災民有了糧食,聞靜思心裏就少一樁事,在客棧吃過午飯,交代了吳三吳四照顧好李鐘金娘和兩個孩童,收拾筆墨衣裳,帶上幾斤粟米與肉幹,下午就與雁遲和明珠騎着馬匹一同去往建昌城外的湘子江。

春季的湘子江,水量豐沛,驚濤拍岸,聲聲如怒吼,滾滾江水只需十多日就可帶着漁船進入弁州,而此時的湘子江,水位降了兩成,聲勢驟減,像一只冬眠的蛇,緩緩游走,不疾不徐。聞靜思三人沿着江邊一路北上,記量水位,探察土質,标記河道,仔細尋找着開鑿引水渠道的最佳路徑。他們三人頭頂烈日,腳踩泥地,挖過土壤,打過禽獸,睡過野外。雁遲和明珠習武吃過苦,對此不以為意,聞靜思卻是頭一遭,幹裂了嘴唇,磨破了手腳,喝壞了肚子,即便如此,也從未讓他放棄親自描繪心中藍圖的渴望。

這一路時常能見到來往的災民,有的半路得知家鄉分發了赈災糧食,匆匆趕回,有的害怕路途遙遠,回家也無濟于事,只好繼續前行。這一路甚少見到餓死的百姓,雖然滿目都是面黃肌瘦身體嬴弱之人,腳步蹒跚,灰頭土臉,但一雙雙渾濁的眼睛裏,都是對生存的堅持。他們幕天席地,吃光了一路的野獸與草根,走到較大的城鎮,便向大戶人家賣兒賣女,換來一包粟米。這些“高囷大廪閉不開,朝為骨肉暮成哭”的景象,是京城中的聞靜思只能從書中讀到的,而此時禹州的聞靜思除了看到這些,更能感受“公家赈粟粟有數,安得盡及鄉民居”的無助與彷徨。

八月二十三日,聞靜思的足跡已延伸至建昌以北的三個村鎮,寫下的行記手稿已有三百頁之多。往年禹州最久旱至九月便會下雨,聞靜思估算日子,想着最遲也就在這幾天。二十四日一早,他們三人收拾好行囊,從虞興城的一家小客棧返回建昌。吳三吳四看見他們平安回來,聽雁遲講述一路的艱辛與百姓疾苦,心中既高興又擔憂。李淼人小心眼卻多,纏着雁遲要學武功保護母親,雁遲有感他的孝心,教給他一套防身拳法。三人一路奔波,身心疲憊,用過晚膳,吳三來請三人去澡房洗浴。聞靜思洗完去抓衣衫,竟是一套嶄新的藍色細棉衣褲,連雁遲與明珠也有一套。他仔細一問,才知道是李鐘金娘為表謝意,典當了一支陪嫁的銀簪,買來幾丈好布為三人趕制這一套衣裳。聞靜思聽後,并無表示,回房倒頭就睡。夜至三更二刻,忽聽一聲霹靂乍然響起,白光驟閃,照得室內一片亮堂。聞靜思半睜開眼,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坐起來的雁遲和明珠,又向窗口望去。那雷聲時有時無,似近似遠。雁遲從地鋪上起來,點燃了油燈,聞靜思走到窗前,看樓下街道兩側的窗口紛紛光亮起來。忽然,天邊又是一道紫光,似老樹盤根,在雲層上張牙舞爪,緊接着雷聲隆隆,響徹耳際。

明珠穿上外衣道:“看這樣子,要下一場暴雨。”

聞靜思忽的一個激靈,低叫一聲“不好”,抓起床邊的衣裳就往身上穿:“曬谷場的百姓沒遮擋,這暴雨下來,恐怕要遭。”

雁遲穿好衣裳下了樓,問守夜的店伴讨要了三件蓑衣鬥笠,明珠牽來馬匹,三人并騎趕往建昌城外。街道兩旁家家戶戶都開了窗門,男女老少叮叮咚咚取來鍋碗瓢盆,等着儲蓄雨水,對三人騎馬而過,只好奇地張望數眼,又低頭擺放盛器了。有雁遲的官印,守城将士并未阻攔他們,剛過了城門,豆大的雨點便如潑似撒落了下來。這一場雨下得猛而急,三人縱馬疾馳,蓑衣鬥笠遮蓋有限,雨水撲面而至,順着脖子直往下流。這短短的半裏路程,三人衣衫已是半濕。

曬谷場的百姓共有三百四十人,等這一場雨不知等了多久,欣喜萬分之下,有壯年漢子脫光了上衣仰面大笑,有婦女幼童端着碗杯盛接雨水,那些年老的在頭頂支起衣裳躲雨,人人臉上都是歡喜。

聞靜思見到此景,來不及感慨,雙手攏在嘴邊,高聲喊道:“大家速速躲雨。”

這一處選出的六個精壯漢子看見他,倒也十分服從命令,片刻就将這三百多的百姓分成兩半,人人帶齊了包袱,一半跟着雁遲回建昌車馬場躲雨,另一半跟着聞靜思與明珠去一裏外的城隍廟。雨勢越來越大,燃不起火把,百姓們只能借着霹靂的道道白光看清路途。壯年男子攙扶着老人,婦女牽着孩童,一個接着一個,一個挨着一個,誰也不願落下,摸索着方向趕往城隍廟。往常半刻的路程今夜似乎走也走不完,雨水淌入眼睛裏,将模糊的前路洇得越加朦胧。小半個時辰之後,這一隊濕淋淋的人馬終于走到了燈火通明的城隍廟。接下來,蓄接雨水,生火取暖,烤晾衣衫,讓這個原本就不大的廟宇顯得狹小又熱鬧。聞靜思安置好了百姓,又向領頭的男子交代了幾句,便和明珠一道往回趕。三人在客棧前聚首,已是寅時過半。吳三吳四早就備好熱水姜湯等得焦急,見三人回來,又是催促洗浴又是催促喝湯。待三人一一睡下,天邊都已泛白了。

這一場雨解了聞靜思的心頭大事,只睡了兩個時辰就再也睡不着。他在床上一翻身,雁遲和明珠都睜開了眼,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耳邊淅淅瀝瀝的雨聲将心頭陰霾一洗而空,雖然不見一絲陽光,可都覺得是這幾個月最為輕松的一日。

雨來得猛,去得也快,不到正午就漸漸停了,可雲朵厚重,陰沉沉的,仿佛随時還要再下。聞靜思簡單的用過午飯,和雁遲明珠巡視了車馬場與城外城隍廟中的百姓,見領頭的男子将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條,不慌不忙,心裏安定了許多。吳三吳四駕着小馬車在一旁待命,車上坐着李鐘金娘與兩個孩童,等聞靜思巡視完畢,一行人便慢慢悠悠地往昌南而去。經過一場暴雨,昌南旁的河水漲了許多,波浪推着來往的船只穿行在河面上,快如飛梭。他們按照李鐘氏的指引,找到了巫觋在村落近南的大宅院。雪白的牆,青灰的瓦,烏黑的大門嚴肅而莊重,琉璃的飛檐在鄰居的一排簡陋中異常奪目。聞靜思等人雖衣衫簡樸,往門前一站,氣勢并無被這高牆大院衰減半分。村子裏難得見到這樣的陌生面孔,左鄰右舍都紛紛伸頭看個究竟。

吳三郎上前敲門,四郎拴好馬匹,匆匆趕來的小仆見這般陣仗,一邊将人引入小廳,一邊回頭呼喚內間的主人。那谌姓巫觋身着白衫長袍,頭發披散,長須飄飄,乍一看真有幾分仙氣。他見雁遲帶頭,聞靜思與明珠一左一右走在身後,微微一笑,連聲呼道:“貴客!貴客!”

雁遲挑了挑眉,随他走進小廳。聞靜思見宅院不大,一個廳堂,兩間寝室,修葺得十分精致,院內一個雜仆,一個夥夫,三人各司其職。一行人在廳內分了賓主落座,雁遲緩緩抱拳行了個平輩禮,沉聲道:“我與好友出行在外,路過建昌,聽說昌南有異人,能呼風喚雨,預知未來,便趕來看看。不知主人家如何稱呼?”

谌姓巫觋聽了來意,呵呵笑道:“在下姓谌,單名一個智字,習修法術二十多年,呼風喚雨,預知未來都不是什麽難事。”

雁遲又道:“谌大師,昨夜忽下暴雨,可是大師作法所得?”

谌智順了順長長的胡須,得意非凡道:“此乃在下一個月前作法求雨,昨日夜間,天上星君手持玉帝旨意,帶雷公電母,雨師龍王一同顯神,這才有了大雨。原本該是作法後即刻下雨,玉帝事忙,一時耽擱了,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就遲了一個月。”

雁遲笑笑,繼續問道:“大師果然有通天徹地的本領,難得的修為啊。當時如何作法?我幾人無緣得見,可否述說一二,讓我們也一飽風采。”

谌智察言觀色已久,一見這幾人的氣質樣貌,就知不是平常人物,連這樣的人都對自己奉承有加,心中不禁更加得意自滿,徐徐嘆了口氣,故作沉痛道:“禹州風水不佳,邙山切斷了地脈,惹得龍王大怒,久不降雨才致使常年大旱。我為求雨,只好獻祭童男童女,男為奴女為婢,供龍王驅使,這才解了龍王的怒氣,降下雨水。年年如此,也不知何時才是盡頭。”

雁遲臉色微沉,片刻間又恢複原樣,笑吟吟地道:“大師果然神通廣大,只是讨好龍王就能降雨,玉帝卻半點便宜也沒得到。”

谌智收斂了笑意,臉色已不太好看。明珠見了,忽然插道:“大師,我三人難得到此,不妨為我三人算算命,讓我們也沾沾大師的靈氣。”

谌智漫不經心地看了他一眼,傲慢地道:“我給人看相,說命盤,一人五百文,不便宜。”

明珠從腰間荷包裏翻出一塊碎銀放在小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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