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南方的十月消彌了酷暑的尾巴,偶爾拂過的涼風追逐着地上的落葉,在地面摩擦出沙沙的聲響。
盡管已經入秋,但密封的教室裏仍然悶熱,電風扇慢悠悠地在天花板上運轉,吱呀作響。
但這絲毫影響不了高三的學生将心思投入到考試中,即使只是一次小小的段考,也足夠讓他們排除所有外在因素去認真對待。
這門考的是文綜,棠未息抓着筆一刻不停地答着題,只剩最後一道主觀題時他擡頭看了眼時間。
二十分鐘,綽綽有餘了。
他重新埋下頭,邊默讀題目邊在材料上一番圈畫,正想下筆時被人輕輕敲了敲桌面。
班主任站在他面前,招了招手示意棠未息跟她出去。
能讓班主任在學生考試期間叫人出去談話,必定是發生了什麽嚴重的事兒。
棠未息心裏惶恐,放下筆忐忑不安地跟在班主任身後出去,關上教室門前還不忘瞧瞧黑板上方的時鐘,計算等下回來還能有多少時間把主觀題做完。
班主任在走廊上站定,棠未息站在她面前不敢有任何動作,怕對方看出了他內心的不安。
他當然不安,因為他每天不上晚自修并不是像他跟老師闡明的理由那樣。并不是由于要照顧家裏年邁的奶奶,而是……
“未息,你的考試可能要耽誤一下了。”意料之外的,班主任說話很和氣,并且望向棠未息的眼神充滿了惋惜,“剛剛接到市醫院打來的電話,你奶奶好像出了點事,需要你立即過去。”
班主任将棠未息的手機遞還給對方——學校是禁止學生帶通訊工具的,但棠未息是個例外。除去考試時間代由班主任看管他的手機,其它時候他都有攜帶手機的權利。
棠未息以為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問題,他接過手機按開又關掉,連看已接來電的勇氣都沒有。
“老師,您是不是聽錯了,現在很多電話詐騙……”棠未息捧着手機的雙手在顫抖,班主任搖搖頭,把簽了字的請假條塞進他手裏:“确認過了,不是詐騙。你快過去吧,假已經幫你請好了。”
涼風又開始輕卷而來,明明前一秒才感覺它溫柔缱绻,這一刻卻陡然化成寒冰切膚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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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未息未再猶豫,向班主任道了謝便攥着手機和請假條往樓下跑。
車棚就在校門口隔壁的小道上,棠未息取了自己的自行車出來,騎上去一蹬就朝外面沖,被校門口坐崗的大爺吆喝着攔下:“上課時間上哪去呢!”
“對不起,”棠未息蹬回來,将手裏攥成一團的請假條展開遞給大爺,“我有急事,來不及登記了,麻煩您幫我登記一下。”
許是他紅通通的眼睛吓到了對方,大爺沒再攔他,放任他丢下請假條飛馳而去了。
棠未息幾乎是跌跌撞撞地闖進市醫院大門,他努力使自己的情緒平穩下來,不讓自己看起來過于失控。
他在導診臺咨詢了奶奶所在的病房,而後馬不停蹄地奔向電梯的方向,剛好電梯門在此時打開,裏面只站了個正在打電話的男人。他低下頭讓開身子等對方先出來,随後才踏進電梯按了樓層數。電梯門關上前他忍不住朝那個身高腿長的男人多看了一眼,暗想這人在室內怎麽還架着個墨鏡。
樓層顯示為數字三的時候電梯停下來了,棠未息沒再想太多,舉步就往外面走,好不容易找到了奶奶所在的病房,卻見奶奶靠坐在病床上和隔壁床的阿姨聊得正歡。
“奶奶!”棠未息叫了一聲,奔過去上上下下打量了舒老太好幾遍,确認對方沒什麽大礙才松了口氣坐到旁邊的板凳上,“你吓死我了,到底出什麽事了?”
“沒事,路上摔了一跤,把腳踝給扭到了,”舒老太掀起被子一角給棠未息看,果然右腳腳踝處腫起了一小塊,“還好有好心人把我給送到醫院了,其實沒啥事,他非得讓護士給家屬打個電話呢。”
棠未息聽得心驚膽戰,他想摸摸奶奶的腳踝,又怕弄疼了對方,手停在半空良久,最終幫奶奶蓋好了被子。
舒老太一把年紀了,走路都搖搖晃晃的,棠未息多次提醒她沒事別成天想着出門去,但舒老太不聽,得空兒就扛着個麻袋出去撿瓶罐紙皮,說是賣了還能賺回一頓飯錢。
“好心人呢?”棠未息問,想給那個素未謀面的人道個謝。
舒老太笑笑:“這不,才剛剛離開呢,說是有事要忙。”
“還別說,那人看上去一臉惡相,沒想到心腸挺好的,”隔壁床的阿姨接腔,“戴着個墨鏡,穿得一身黑,像電視劇裏的反派。”
“什麽反派,說不定是個不能随意露面的明星。”舒老太說完,自己都樂呵呵地笑了,笑完就招呼孫子,“未息,去把賬結了吧,取完藥就回家。”
棠未息坐在那沒動,滿腦子都是隔壁床阿姨說的話。
如果真像她所說的,那他剛剛進電梯時碰見的男人不正是奶奶口中所說的好心人?
舒老太見棠未息沒反應,便又捅了捅他的肩膀,小聲道:“住院貴,別浪費錢了。”
“奶奶,你就別念叨着這些錢了,等消腫了醫生确認過沒事了再出院也不遲。”
“我說沒事就沒事,快去。”舒老太的臉嚴肅起來了,棠未息沒招,硬着頭皮去住院收費處一問,結果心情複雜地回來了:“奶奶,護士說所有的費用都有人提前代付了,連住院費都交過了。”
舒老太也是一愣,心裏對那位好心人的感激又疊加了一層。
最後舒老太還是答應在醫院住下了,棠未息回了趟家,給她帶了晚飯和日用品,把她安頓好後天色已經擦黑了。
“奶奶,我得回去上晚修了,你要是有什麽不方便的就跟護士說,別自己亂動。”棠未息将保溫杯放在床頭櫃上,又把毛巾挂在牆壁的挂鈎上,“等下會有護士過來給你做冷敷,我晚些再過來。”
舒老太最怕自己耽誤棠未息的學習,揮了揮手就讓對方先回去了。
滿街路燈陸續亮起,将繁華夜景映照得愈加斑駁陸離。
棠未息使勁蹬着自行車,由于有些年頭了,車輪在轉動時總會發出吱呀吱呀的噪音,聽着格外刺耳。
棠未息蹬出了一身汗,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他捏着剎車把手停下,将自行車停靠在附近一條小巷裏頭,彎腰利落地在前輪挂上了鎖。
再不快點就得遲到了,棠未息抹了把汗,在巷子口兩邊張望了一下,确定沒有熟人後,閃身就大步走進了面前的這個大型酒吧。
他對老師和奶奶都撒了謊。
他每天晚上沒有在家照顧奶奶也沒有回學校上晚自修,而是七點半就準時來到這個酒吧當服務員。
從高三開學沒多久,棠未息才發現在這裏賺錢遠比之前他幹的每一份兼職都要快,只要他努力點,他一天拿到手的小費比奶奶在街上撿一個星期的廢品所換到的錢還要多。
夜場已經開始了,棠未息不敢再怠慢,打了卡就避開人群來到更衣室,以最快的速度換好工作服,取出櫃子裏的工號牌別在左胸前。
旁邊一個下了日班的服務生收拾好東西正準備離開,開門前扭頭提醒棠未息道:“有消息說今晚老板會過來查崗,盡量做好點別被挑刺。”
“好的,謝謝你。”棠未息點點頭,整理好儀容着裝後跟着走了出去。
音響裏換上了重金屬音樂,越來越多的人離開座位加進舞池中,跟随着音樂的節拍縱情地扭動着自己的身子,流轉的各色燈光在人們興奮的臉上滑過,明的暗的,都沾上了空氣中濃烈的酒香。
SHADOW,酒吧的名字。
在這個空間裏,只有影子才是伴随瘋狂的人們最真實的存在。
棠未息剛在自己負責的崗位上為兩個客人點好單,經理就把他叫了去:“未息,負責213包間的服務員請假了,你去頂替一下。”
“啊,可是我……”棠未息正想說什麽,經理就打斷了他的話:“大廳我再找人負責就好,不用擔心。”
話說到這份上,棠未息也不好拒絕。将剛剛兩位客人點的單遞給了經理,他忙不疊地向包間的方向走去。
SHADOW屬于高消費酒吧,一般慕名而來的人都只敢在大廳過個瘾,而訂得起包廂的才是真正的有錢人。
有錢人給的小費肯定會多得多。
懷着這種想法,棠未息推開了213包間的門,裏面的客人像是不耐煩的樣子,将骰盅往桌面重重一擱:“什麽服務态度,這個時候才來?”
“抱歉,讓您久等了。”棠未息掩上門,轉身就對客人彎腰鞠了個躬,然後走到對方面前将手中的餐牌遞過去,“請問先生有什麽需要的呢?”
餐牌被粗魯地從雙手中奪去,肥頭大耳的客人雙腿架在玻璃桌上,啧啧幾聲敷衍似的翻完了整個餐牌,緊接着把它向地上一扔,恰好扔在棠未息的腳邊。
“酒呢,倒沒有很需要,”客人不懷好意的眼神從上到下把棠未息打量了個遍,“聽說你們這有MB?”
工作了一個多月第一次遇到客人問這樣的問題,棠未息當場愣了。
他不是不知道MB是什麽,酒吧裏也不乏做這個職業的人群。但這個問題不在他的解答範圍之內,因為他不知道對方只是随口問問還是真的需要。
客人見他不答話也不撿餐牌,于是也耐心不下去了,站起身直接就拽棠未息的手:“我看你就是個MB吧,瞧這臉,秀氣得跟個女人似的……”
“我不是!”棠未息平生最厭惡別人說他像女人,他甩開對方的手後退了幾步,怕得罪了人又只好道歉,“對不起,是我過于激動了,如果先生需要MB的話我可以出去幫您問一下,請問您需要哪種類型?”
客人正在氣頭上,直接就無視了棠未息的道歉:“不用這麽麻煩出去問了,就你這類型正合我意。”他邊說邊過來扯棠未息的手,拉扯間把棠未息工作服上的袖扣都給拽了下來。
棠未息到底不如這粗犷的客人力氣大,剛逃到門邊就被對方用手臂勒住了腰身。
“滾開!”事到臨頭他已經不想再考慮會不會丢失這份工作了,一想到要被這種惡心的人侵犯,他就害怕得全身顫抖。
情急之下,他抓住了門把,驚喜地發現他剛剛沒有将門關上。
客人還在用力把他往後面拽,他順勢拉開門要呼救,結果所有話都在看見外面走廊上經過的那人時全部咽了回去。
這樣的情景何等相似,就在今天下午,他和這個人擦身而過,對方戴着副碩大的墨鏡,他只能靠墨鏡以外的其他部位——額頭,鼻梁,唇線,猜測對方大概是個長得挺不錯的男人。
今天下午,他才欠這個男人一句道謝。
誰會想到,對方此刻又成了他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