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曾有一次,棠未息在送酒到包間的時候撞見過某個服務生衣衫不整地被客人壓在身下親吻,他以為對方是被迫的。後來他偶然跟這個服務生熟識,無意中談起這件事,對方無奈道:“我是自願的。有時候生活所迫,就不得不面臨那些艱難的選擇。”

那時候棠未息表示不理解,有什麽事情是不能夠用理智的方式解決的,非要把自己逼到這樣的境界?現在他大概明了,有些事情并不是認清了本質就能随意取舍途徑。

正如眼下,他終于知道,比錢更難還清的,是人情。

如果不是穆常影,他不知道自己的奶奶能否及時被送進醫院。如果不是穆常影,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早就受到了客人的侵犯。

然而穆常影出現了,這些本該有的顧慮就不存在了。

這份人情他得還,但一定要在他自認為最好的狀态。

良久的對視後,棠未息率先敗下陣來。

“如果不可以的話……”

“棠未息。”

“啊。”所有的話都縮成了一個無意識的單音節。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犯了多少錯?”穆常影下了床,在棠未息面前屈膝蹲下,“第一,你離約定的時間遲到了足足十八分鐘;第二,你沒有做好最基本的準備;第三,你向你的主顧提出了要求。”

棠未息在穆常影的直視下無處可逃,奇怪的是,責備的話語在對方以這樣的姿态說出來後,卻平添了幾分溫柔。

他本該有所解釋,比如遲到是因為在醫院多耽擱了點時間,來的路上自行車還掉鏈子了;比如沒有做好基本準備是因為他是第一次;再比如向主顧提出要求,也僅僅是因為這位主顧是穆常影,他覺得對方會寬容。

但那些解釋,就算不說出口,似乎也不那麽重要。

重要的是,穆常影伸手幫他整理好了滑下來的衣領,然後把床頭櫃上盛着溫水的玻璃杯放進他手裏:“你該慶幸把你買下的人是我。”

棠未息握緊了杯子,仿佛水的溫度擴散到手心再蔓延到全身。他早渴了,于是大口大口把水喝完,順便在這短短的時間裏理順穆常影這句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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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為買下他的人是穆常影,所以他的這些錯誤都能得到原諒嗎?

穆常影還蹲在他面前看着他,他忍不住求證道:“穆先生的意思是……”

“明天好好準備吧。”穆常影起身走到衣櫃前換衣服,扭頭看了眼棠未息身上的穿着,順便拿了套幹淨的衣褲給他,“先将就着穿我的吧,你換下來的衣服我等下讓人一并拿去洗了。”

棠未息愣愣地接過衣服:“穆先生對所有人都這麽好嗎?”

穆常影關衣櫃門的手一頓,似沒料到對方會突然提出這個題。

也不是沒人這樣問過他,只是除了第一個,再往後有人這麽問他,他會一律給出同樣的回答。

“不是。”穆常影點燃了一支煙,重重地吸了一口,再緩緩地吐出縷縷煙霧。

煙霧缭繞中,棠未息的臉開始變得模糊,仿佛站在面前的人和平時帶上來的人并無二致,都不過是自己用來消遣的玩物而已。

這生活真無趣,縱使燈紅酒綠聲色犬馬也難逃夜裏突扯回憶二字。

穆常影推開玻璃門,走到外面陽臺上靠着護欄看着街景一口一口地抽着煙。一支煙很快便抽完了,他把煙頭摁到煙灰缸上,回身走進房間,結果發現棠未息依然站在原地沒動。

“你怎麽還不回去?”穆常影關上陽臺門,半晌後想起了什麽似的,拉開床頭櫃把錢夾拿出來,抽了沓一百塊遞到棠未息面前,“抱歉,一時忘了。”

“不是……”

“拿着。”穆常影直接把錢拍到棠未息抱着的衣服上面,然而棠未息往後一躲,紅色的紙幣頓時散了一地。

“我不是要錢。”棠未息低下頭盯着腳邊的紙幣,有一張甚至還伏在了腳背上。他往後挪了一步,那張紙幣飄飄然落到地面,和其他幾張覆蓋在一起。

“別玩欲擒故縱這一套。”穆常影十幾分鐘前的溫和眼神此時已淡然無存,“換好衣服就離開吧,別逗留太久了。”

他說完就拉開門走了出去,腳步聲隐匿在厚厚的地毯中。

棠未息在原地又站了很久,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到一個人的眼神怎麽能說變就變。

他把手上穆常影塞給他的衣服疊好放回衣櫃裏,然後蹲下身撿起地上的錢,整整齊齊地碼好放到床頭櫃抽屜裏。

浴室的燈還沒關,他進去換回自己的校服,打算把只穿了一會兒的睡袍拿回家洗幹淨了再還回來。

出浴室的時候棠未息聽到房門被推開的聲音,他以為是穆常影回來了,然而還沒擡頭,首先就聽到了一個陌生的聲音:“哎喲,怎麽還有人在吶?”

是個四五十歲的女人,棠未息認出她身上的衣服,正是酒吧的保潔工人統一的工作服。

他拘謹地對她點了點頭:“麻煩您清潔房間了,我先走了。”

“哎哎哎請等下,穆先生吩咐說要洗的校服不會是你身上穿的這套吧?”保潔阿姨眼尖,叫住了棠未息。她踏進浴室開燈看了看,又探出頭來:“沒錯,浴室裏沒挂着,你怎麽把它給穿上啦?”

棠未息想不到穆常影真的考慮周到,他擺擺手,說:“不用了阿姨,我穿回去自己洗就好。”

他說完就跑出了房間,拎起外面沙發上的書包快步離開。

酒吧一層的人群越晚越放縱,棠未息沒多作停留,低着頭穿過扭動着身子的男男女女,跑到酒吧門外才松了一口氣。

他竟然覺得壓抑,不是一樓的熱鬧氣氛所致,而是穆常影将錢拍到他身上時的那個眼神。

譏諷,戲谑,冷漠。

仿佛自己就是一個耍着小伎倆的小醜,只為從他身上獲取更多的利益,而他一眼看破,卻當是一場精彩的戲。

棠未息慢慢走向停在小巷的自行車旁,出神地想,自己真的只是想跟他道個謝而已,并不是想貪戀什麽。

他把揉成一團的睡袍塞進書包裏,跨上自行車疾馳而去。

醫院裏還沒過探訪時間,棠未息去陪舒老太說了會兒話,服侍她做了熱敷吃了藥後準備離開,舒老太扯住了他的胳膊:“未息啊,忘了告訴你,今天上午恩人來過了。”

“他……?”棠未息又坐了下來,“他來幹什麽?”

“來探望一下,陪我聊聊天,”舒老太笑得眼角的紋都皺起來了,“恩人今天沒戴墨鏡,那臉長得可俊了。”

“奶奶,你怎麽淨像個小女生一樣發花癡呢?”棠未息陪着舒老太開玩笑,心裏卻禁不住想,穆常影到底是個君子還是浪子?

若說君子,為何總流連斑斓夜場卻看似什麽都不在乎?若說浪子,為何對所有人他都那麽體貼入微?

棠未息繼而想到他今晚問穆常影的那個問題以及對方的回答,假如穆常影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不是對所有人都好,那是不是只對一個人好?

既然只對一個人好,那對其他人的好難道只是種風度嗎?

棠未息被各種雜七雜八的問題充斥了整個大腦,以至于騎車回去的中途累了停下來休息,他都沒留意自己停在了哪兒。

周圍很多店鋪都打烊了,唯獨棠未息停下歇腳的這個地方還亮着燈。

店裏以為有客人,便出來門口招呼道:“小帥哥要進來看看嘛?別害羞噢。”

棠未息左右瞧瞧,這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在對自己說話。他擡頭看了眼店名,再瞄了眼濃妝豔抹的年輕女老板,紅着臉搖搖頭,蹬着車子走了。

把他看成什麽人了,他才不需要用到成人用品呢……

兩分鐘後,他又原路返回來,不情不願地進店裏買了兩個東西,然後捂着書包低着頭走出來。

穆常影浴室裏的那東西他沒敢用,怕髒。正因為如此,他才跟穆常影提出了要求說明晚再做,不過是不想用別人用過的道具而已。

棠未息回家洗了個澡,将校服扔洗衣機裏,将睡袍浸泡在盆子裏。

老舊的洗衣機轟隆隆地運作着,棠未息蹲在旁邊,一遍遍地搓洗着穆常影的睡袍,直到洗完後的水看起來仍清澈無雜質,他才把睡袍擰幹晾到陽臺上。

明天是周末,也是奶奶出院的日子,棠未息把學校留的作業完成後就早早上床睡去了。

累了一整天,明明很容易入睡才是,可棠未息輾轉反側睡不着,滿腦子都是今晚上發生的事。

為了報恩,他給一個認識才兩天的男人口了。糟糕的是,在對方眼裏,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MB,是個為了錢而不惜出賣自己身體的下三濫。

可是有什麽辦法呢,對方要,他就得給,既然都是做那樣的事,那就跟最終目的沒有任何關系。

棠未息翻身坐起來,拽過床尾的書包,從裏面拿出今晚買的兩個東西。

一管KY。

一副清洗器。

借着昏黃的床頭燈,他拆開包裝,一手拿一個翻來覆去地看,看完又去看說明書,快把說明書背下來了還是接受不了這兩個東西即将要用到自己身上的事實。

棠未息将說明書和兩個東西一股腦塞回書包底層,關掉床頭燈用被子罩住整個身子,閉上眼睛逼迫自己在腦子裏默背數學公式,終于抵不過睡意沉沉睡去。

一夜過去,氣溫似乎下降了不少,冷風撞在卧室的窗玻璃上,發出了“哐哐”的響聲。

棠未息在這噪音中醒過來,天色有點昏暗,滿天的烏雲似乎醞釀着一場大雨。

昨晚晾的衣服早被大風給吹幹了,棠未息把衣服收下來,小心翼翼地疊好了睡袍放回書包裏,免得舒老太看見了準得問東問西——上次她看見酒吧那套工作服就問了好久,還是棠未息解釋說是周末兼職的西餐廳的工作服,才好不容易搪塞過去的。

他趕在大雨來臨前去醫院給舒老太辦妥了出院手續,擔心舒老太行動不方便,棠未息難得沒騎自行車,而是招了出租車一路安全地回了家。

“奶奶,你這幾天就好好呆屋裏,等腳不疼了就下樓散散步或者跟街坊打打麻将,別再去撿廢品了,”棠未息收拾好帶回來的日用品,然後去洗手間打了盆暖水出來給舒老太泡腳,“我兼職的那個餐廳給我加工資了,你有想吃的想用的都告訴我,別總擔心着生活太拮據什麽的。”

話剛說完,頭頂落下一只手,是舒老太在揉他的頭發。

“知道了,啰嗦的小東西。”

憋了一早上的雨終于在這一刻傾瀉而下,而棠未息郁悶了一整晚的心情也終于在這場雨中沖刷而去。

生活偶有不如意的地方,但在這一方小屋子裏,他有要守護的家人,就已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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