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棠未息徹夜未眠。
漫長的黑夜裏,他始終處于一個高度的提防狀态,目光不曾從門下的縫隙離開過,聽覺則細心留意着外面的動靜。
客廳的燈亮着,燈光從門縫底下透進來,棠未息看見那線光中有黑影晃動,木質門板被人用指甲輕輕地敲擊着,後來敲擊轉變為來回劃拉。
這個情況持續了半個小時,棠未息不敢轟走葉菀,怕吵醒了奶奶。更何況,他并沒有興趣觀賞葉菀赤身裸體的樣子。
後半夜,客廳的燈熄滅了,門縫底下一片漆黑。棠未息強打起精神,滿心希望聽到外面響起門開門關的聲音,可惜客廳裏靜悄悄的,什麽聲音都聽不到。
葉菀還沒走。
他縮在床上,冷汗浸透了衣服。他摟着枕頭細想,葉菀是什麽時候開始性情大變的。從前的葉菀雖然虛榮心強,但絕不會像現在這樣做出各種過激的行為。那轉折點到底是在什麽時候?是在他發現她自渎之前嗎?還是在他與她斷絕朋友關系之後?
棠未息想事情想得昏昏欲睡,他靠坐在床頭,雙眼無神地半垂着。
高考結束了,他本該感到高興的,他可以逍遙自在地睡到天昏地暗,可以計劃新的生活,還可以花更多的時間陪陪奶奶。然而今晚接踵而至的煩心事仿佛給他來了狠狠的一拳,讓他還沒高興完就被推入了谷底。
窗外不知泛起微光沒有,棠未息的眼皮在打架,耳朵裏突然湧進了各種聲音——他似乎聽到客廳的桌椅被人惡意地拖動,随後是一連串玻璃珠在地板上彈跳的聲音。緊接着有重物接二連三地被砸到地上,最後竟然還響起了震天動地的金屬音樂。
他忍無可忍,跳下床連拖鞋都顧不得穿上就拉開門,結果客廳竟變成了葉菀的房間,四面牆壁密密麻麻地貼滿了照片,照片無論大的小的皆是同一個人——他自己。而葉菀在亂糟糟的床上亂扭着身軀,兩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臉上是詭谲的神态。
瘋狂而恐怖。
棠未息閉上雙眼捂住耳朵,清晰的敲門聲卻在這時盤旋在耳畔。
不同于葉菀用指甲輕輕敲擊門的聲音,這個敲門聲帶了點力氣,更像是舒老太在叫他起床。
不對。他不是已經站在房門外了嗎?這個聲音又是從何而來?
棠未息陷入迷茫之中,額角一陣劇烈的疼痛,眼前的世界像卷入了黑洞般被急劇吞噬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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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後,那個敲門聲複又響起,促使他不得不睜開了眼。
他好端端地靠在床頭,半邊身子歪倒在床上。窗外天光大亮,薄薄的淺色窗簾布遮不住清晨的陽光。
“未息,快十點了喲,還沒睡醒嗎?”舒老太锲而不舍地敲着門,“你昨晚回來忘給家門落鎖了吧?”
棠未息撐着床沿坐起來,揉着眼睛努力辨認這是夢境還是現實。
他這是睡過去了?
昨晚發生的事是真還是假?
葉菀昨夜真的來過嗎?她離開了嗎?
床邊的拖鞋整齊地擺放着,棠未息爬向床尾,一眼看見地板上亂成一團的床單,床單旁邊的兩只運動鞋都成側躺的姿勢,鞋尖朝向不同的方位,可以想象到主人爬上床時是如何用力把它們甩到地上的。
糨糊般的腦子又重歸清醒,棠未息急急下床,雙手各捏着床單的一角揚開,卷在其中的女式服裝立刻掉了下來。
“……”棠未息重又把床單扔了下去。
“奶奶,我剛醒,等下就會出來。”棠未息沖門外喊了一句,随後趿上拖鞋把床單踢到書桌底下。
他拉開門,打着呵欠裝作剛醒的樣子:“奶奶,我昨晚走路回來的,車子被偷了。”
“你這小兔崽子——”舒老太擡頭瞄見孫子眼底的烏青,把原本要說的話收了回去,“罷了罷了,這麽漂亮的車,早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對了未息,昨晚吃飯我看你愁雲滿面的模樣,是不是沒考好?沒考好沒關系,盡力就好了,別給自己太大負擔,知道嘛?”
棠未息不聲不響地聽完,才道:“沒有,考得挺好的。”想說的話就頂在喉頭,他遲疑片刻,決定洗漱完再坐下和舒老太好好談談。
洗漱的時候,棠未息醞釀着等下要怎麽開口。舒老太年紀大了,受不起驚吓,跟她說關于葉菀的事情是行不通的,何況葉菀在長輩面前表現良好,舒老太斷不會相信他所要描述的葉菀。那要為搬家找個什麽借口?如何才能說服舒老太搬離她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諸多的想法萦繞在心頭,直到在飯桌旁坐下,棠未息也想不到個好的理由。
“來,嘗嘗這紫薯泥餡兒的包子,今早上剛出爐的。”舒老太從廚房裏端出個盤子,上面倆小雪山似的包子熱氣騰騰的,“嘿喲,到底遇上什麽事了呀,怎麽都不笑笑?”
“沒事,奶奶你也吃個。”棠未息抓起一個包子吹了吹就往嘴裏塞,“嗯,好吃。”
“慢慢吃啊,不急,奶奶吃過了,這倆都是你的。”舒老太最喜歡聽棠未息的贊嘆,她笑得雙眼彎成線,眼尾浮出縱橫皺紋。
棠未息擡眸看一眼,又低下了頭。奶奶當真是老了,頭發花白,面容爬滿歲月的痕跡,一筆一劃皆是風霜。這風霜起碼有一半是為他的,這八年來,他個子拔高得快,養他的奶奶老得卻也快。
而他聽話了那麽多年,終是堅決要任性一回了。
“奶奶,”棠未息把板凳朝舒老太那邊挪動了一下,“我們搬家吧,好不好?”他搖了搖對方的手,怕自己表述得不好,“搬到一個條件更好的屋子,夏能避暑冬能禦寒,睡更大的床坐更軟的沙發,閑來無事還能到小區公園散散步打打太極,你看這樣好不好?”
舒老太沒料到棠未息會突然提這麽個請求,她首先猜測他是不是住厭倦了破舊的瓦房,繼而想到這并不是棠未息的作風。
“能跟奶奶說說原因嗎?”她不急着答應或拒絕,她的孫子素來處事穩定,但凡做了某個決定便是有他的理由,她想聽一聽。
“就……”棠未息閃爍其詞,“我這幾年兼職下來攢了筆錢,足夠租個條件好一點的房子,我想……”
他編不下去了。
這場談話最後以舒老太的一句“讓奶奶考慮考慮”為終止,棠未息覺得舒老太沒有直接拒絕他的請求已經是留足了餘地。
老人家大都戀舊,他怎麽可能輕易說服舒老太舍棄生了感情的住處,離開親如家人的鄰居?
下午天氣正好,涼風徐徐,烈陽慵懶地躲到了雲層後。
距家兩三公裏遠的地方有個二手自行車交易市場,棠未息坐公交過去挑了輛價格中等款式又比較新穎的車,唯一讓他不滿意的是這車的顏色。
通體寶藍色,跟穆常影送他那車的顏色一模一樣!
“只有這個顏色了嗎?”棠未息問。
店家坐在門口搖着大蒲扇:“那邊還有白的綠的,這藍的最搶手,你來之前已經被人買走一臺了。”
棠未息不喜歡白的綠的,于是他付了錢,推走了藍的。
今天不是休息日,銀行正常營業,棠未息去了一趟,辦完新卡出來時恰好接到穆常影的來電。
馬路上車輛川流不息,棠未息不便邊騎車邊接電話,只能跨在車子上把弄着車鈴,竭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鎮定:“穆先生,我正想找你。”
“找我?”穆常影剎那間把自己想說的話忘了。
“對,有些東西要親手給你。”棠未息反手掂了掂背着的包,輕飄飄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沒裝多少東西。
聽筒那端是吵鬧的鳴笛聲,致使棠未息的說話的音量被削弱了幾分。
“你在外面?要不要我過去接你?”穆常影問。
“穆先生在哪裏?現在忙嗎?”
再忙也得說成不忙的:“我閑着,在……SHADOW附近。”穆常影轉了個身,背靠在陽臺護欄上,臉朝着推拉門內的客廳。
沙發上竊竊私語的兩人對上他的視線立即正襟危坐,像開小差的學生怕極了忽然過來巡堂的教導主任。
這所謂“教導主任”眼神冰冷,對電話那邊的人卻提不起半點兇惡的态度:“你說個位置,我立刻過去。”
“不用了穆先生,十五分鐘後在SHADOW門口等我吧,我很快就到。”那人也是大膽,最後一個字剛說完就挂了電話,似乎沒打算顧及對方的心情。
然而事實是,棠未息眼神凝重地盯着黑屏的手機,計算這是它第幾次神經兮兮地在電量充足的情況下自動關機,盤算買個新手機要花多少錢。
穆常影臉色不太好地收起手機,棠未息的語氣讓他摸不清對方的情緒,但果斷挂電話的舉動顯然暗示兩人之間有了隔閡。
他推開門走進客廳,沙發上的鐘柚用手肘頂了頂秦遷聲。
鐘柚已然沒有了屏幕前那副光鮮亮麗的模樣,她素面朝天,眼神不複從前的驕傲犀利,消沉的面容是她多日來在樓下被記者圍攻、在網上被INTOX女團粉絲質問的見證。
她是恨穆常影的,但同時也怕他,他輕輕松松讓她一炮而紅,也不費力氣讓她身敗名裂。
“常影,你就非得做到這個地步嗎?”秦遷聲不再抱有“穆常影還對他有一絲留戀”這荒唐的想法,“你這是把我們逼上絕路!”
“這就算絕路了?”穆常影揚了揚手中的房産證,“這上面寫得明明白白是我的名字,我現在不過是來收回屬于我的東西,如果你不肯搬走的話,走法律途徑也行。”他擡手看表,估摸着時間要去見棠未息,“該說的我都說清楚了,你們給他道個歉,再收拾包袱走人,我還能幫你們收個好場。”
他拎起公文包,沒耐心再此多呆一秒:“我等下就帶他過來,希望你們态度好點。”
秦遷聲在他身後氣急敗壞:“你對他就這麽死心塌地!”
正中靶心。
穆常影頓住了腳步,回身揚眉:“對,他不是你,為了他我什麽都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