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文清辭向來不是一個急性子的人, 做事之前總喜歡計劃,但是今天他卻連一秒鐘也無法等待下去。
托守在光成寺門口的太監,将自己有急事先回雍都的事情帶給蘭妃後, 文清辭便與藥仆一起快步下山。
“文先生,您真的要去長原嗎?”藥仆一臉焦急, 想要将他攔下,“從雍都出發,就算是騎快馬晝夜不息地跑, 也要最少一日才能到……況且您現在還是太醫,萬一皇帝找您的時候,發現您不在雍都該怎麽辦?”
文清辭的腳步一頓。
就在藥仆以為他打算放棄的時候, 沒想到文清辭只淡淡扔下一句:“假如天慈毒發, 便不用守在皇帝身邊了。”便繼續快步向山下走去。
皇帝自從知道文清辭藥人的身後,便明裏暗裏的一直在收集有關藥人的信息。
其中既有荒謬的留言, 也有事實。
他知道神醫谷的藥人, 需服用“天慈”的說法,并在文清辭的面前直接提到過這一點。
當時文清辭并沒有否認。
“話雖如此,但……”但這真的不會讓皇帝再起疑心, 對他百般堤防嗎?
看到文清辭臉上的表情, 藥仆将沒有說話的話通通咽回了肚子裏。
——這個道理自己懂,一直待在太殊宮的文清辭更懂。
只是和長原鎮的事情相比起來, 剩下的一切都顯得不那麽重要了。
穿書之前文清辭不會騎馬,幸虧原主的身體還存在着肌肉記憶。
他雖不能說擅長騎馬, 但馬術水平也在這個年代的平均線之上。
文清辭在大腦之中快思考算着……此時自己所在的光成寺, 位于雍都郊區, 從這裏出發不經雍都, 一路北行, 最快明日傍晚。就能到達目的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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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文清辭做好決定,不容更改的樣子,藥仆只好牽着馬跟上。
雨滴撞碎在傘面上,化成輕霧落在了文清辭的睫毛上。
不消片刻,竟凝成了水珠。
……
此時的文清辭無比慶幸自己提前将人派到了北地。
或許是因為缺少了謝不逢這個主心骨,戰争結束之後,北地那邊亂成了一團。
直到他騎馬離開,整個雍都還都對剛剛結束的那場戰争一無所知。
而就算戰報及時傳來,等賢公公消息告訴他,一切也都晚了……
想到這裏文清辭突然咳嗽了起來。
騎馬跟在他身後的藥仆,不由自主地将擔憂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雖然入了春,但下起雨來天仍寒涼。
文清辭身上的衣服,着實是有些單薄了……
跟在文清辭身後的他沒有看到,咳過之後文清辭緩緩将抵在唇邊的手放了下去。
他的手裏還攥着一張絲帕——上面沾染了點點猩紅。
文清辭只輕輕皺了下眉,接着就将絲帕藏在了袖子中。
皇帝要殺謝不逢的事,少年自己絕對比任何人都清楚。
文清辭不相信謝不逢是會被這段時間的和平所麻痹的人。
因此他實在有些想不通,皇帝究竟是怎麽得逞的?
不知不覺,兩人已經離開了雍都的地界。
看到遠方厚重的陰雲,以及暫時停不下來的雨幕,那藥仆糾結了半天,終于有些擔憂的驅馬上前,在文清辭的耳邊試探性地問道:“文先生,如今時間也不太早了,我們不如先找一個地方休息休息再繼續吧,不然您的身體……”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文清辭冷冷地一瞥攔了回去。
神醫谷裏雖然沒有什麽等級劃分,但是身為一名藥仆,他也無法再對二谷主說太多。
……只是看着前方那道格外倔強的月白色那道身影,藥仆忍不住想到,哪怕過去這麽多年,文清辭與當年自己第一次在神醫谷裏見到他的時的樣子沒什麽兩樣。
兩人沿着官一路向北走,周圍的人煙逐漸稀少。
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下來,文清辭的耳邊只剩下了馬蹄聲。
伴随着馬蹄的每一次落地,都有震顫從馬鞍上傳來。
他雙手握着缰繩,看上去似乎沒有什麽異樣,實際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左手早就已經沒了知覺,只剩一片如百蟻啃食般的麻痛。
另外一只手的手心,也被缰繩勒出了一片紫紅。
……
往北一點,氣溫便更低一分。
夜裏長原鎮又下起了鵝毛大雪,最大的那座府邸燈火通明。
軍醫在房間裏進進出出,緊鎖的眉頭始終沒有一點松開的意思。
“……已經幾天了,将軍還沒有醒來嗎?”
軍醫搖了搖頭,壓低了聲音說:“沒有,現在又發起了燒。”
此時的他滿面愁容。
停頓片刻之後,他又反問道:“對了,有沒有活口被俘?”
這百年以來,北狄雖然不斷侵擾衛朝領土,但是他們卻從沒有在兵器上淬過毒。
這些随軍到邊關來的醫生,一般只會處理外傷。
更不會像宮中的太醫那樣,可以直接憑借症狀推測毒性。
解毒這件事,實在是有些為難他們了。
“暫時還沒有……”對面的士兵愣了一下,低頭咬牙說,“只在戰場上清理出了幾把淬了毒的劍。”
“劍上毒性如何?”軍醫立刻追問。
對面的盆居然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咬緊了嘴唇,深呼吸過後說道:“見血封喉。”
“什麽?!”
暮色已深,小院卻被幾盞燈,映得如同白晝。
十幾名身披銀色戰甲的軍人站在小院中間,其中一人手持長劍,深吸一口氣後,向一匹受傷的北狄戰馬砍去。
長劍劃破了戰馬的皮肉,它先嘶鳴了幾聲,接着忽然沒了聲息。
的的确确就像剛才那人說得一樣見血封喉。
看來對手這一次,的确是奔着将謝不逢置于死地去的。
恐懼感在小院裏蔓延,所有人的心都高高懸起。
一同生出的,還有濃濃的疑惑。
——劍上的毒性既然這麽強,将軍又是怎麽挺過來?
有軍人忍不住着急問:“除了等,還有什麽解決之法?”
“往常遇到這種情況,還能問問宮裏的太醫,但這一次……”那名軍醫重重地嘆了口氣。
雖然沒有向後面的話說完,但衆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旦去請太醫,那麽謝不逢受傷昏迷不醒的消息就會傳到皇帝耳邊。
實際說謝不逢受傷的事,早在當天清晨,就傳遍了長原鎮。
不過謝不逢身邊的副官,卻按照他之前的意思,将這件事壓在了北地,暫時沒有将軍報發往雍都。
但紙到底是包不住火的。
消息傳到那邊,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
謝不逢必須盡快恢複意識,不然等雍都知曉,皇帝一定會在第一時間指派新的将領過來。
到了那個時候,說什麽都晚了。
“好,我等明白,”軍人們壓低了聲音說,“等就等吧……這裏先麻煩你了。”
“您別這麽說,都是我分內之事。”
等這群人走後,那名軍醫心中疑惑更甚——那毒在謝不逢體內的表現,為何會與平常不同?
沉沉陷入昏睡的謝不逢,仍不肯放下手中的藥玉。
他身邊的人掰了半天,都沒能将将軍的手指掰開,最終只好作罷。
玉越嵌越深,謝不逢的手心早已鮮血淋淋。
可察覺不來痛的少年,只憑本能繼續将它握緊。
昏睡間,謝不逢嗅到了一股熟悉的苦香。
他似乎看到一道月白的身影出現在了自己的身邊,文清辭笑着看向自己,始終一言不發。
“你就沒有什麽想要跟我說的話嗎?”
——謝不逢聽到自己問。
站在他對面的月白色身影頓了頓,終于慢慢開口:“臣相信殿下,一定能建功立業,帶着一身功績回到雍都。”
此時的謝不逢只覺頭腦昏沉,意識也像喝醉了酒一般地模糊。
或許是因為這樣的感覺,又或許知道眼前這一幕都是自己的幻覺。
謝不逢緩緩垂下頭,終于放任自己對他開口。
“你為什麽這樣相信我?”
“我只是不知痛覺為何物,而不是不會受傷,不會死……”
少年的聲音是難言的脆弱。
他終于将埋在心中半年的委屈,在此刻說出了口。
可對面的月白色的身影,卻只是笑着看向他。
……少年的心緩緩沉了下去。
難以言說的失落感像潮水一般向他襲來,一時間竟壓得他難以呼吸。
文清辭怎麽可能不知道這一點?
明明他之前親口對自己說,沒有痛覺的自己,是一個更需要被額外照顧的病人。
謝不逢的心情忽然亂作一團。
他一會兒自嘲,覺得自己不過是文清辭眼中無數普通病人中的一個,和他那只兔子沒有任何的區別。
文清辭的本性,天生冷漠薄涼。
一會又忍不住生出隐秘的期待……
這麽多天的朝夕相處,如此多的溫柔,自己在文清辭心中,應該是有些特殊的吧?
兩種完全不同的猜想,如火焰一般,也一刻不停的灼燒着謝不逢的心髒。
少年愈發用力地攥緊了手中的藥玉。
想到這裏,謝不逢眼前的畫面一變。
殷川大運河上的暖手筒,随着波浪起起伏伏,最終慢慢被河流吞噬……
他的意識,也随之黑沉起來。
好像下一秒就要陷入沉睡。
可就在這個時候,謝不逢鼻尖的苦香愈發濃。
濃重的香味,如一根引線,拼命地将他從夢境往出拽。
謝不逢的體溫還在不斷升高。
所有人的心,都在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
假如謝不逢不能及時從昏迷中醒來,別說是遠在雍都的皇帝,就連剛才慘敗一場的北狄,都有可能再次冒險發起進攻。
……
“這是什麽味道?”守在一旁的士兵臉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下意識尋找着香味的源頭。
過了半晌,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謝不逢的身上。
如若沒聞錯的話,這股若有若無的苦味,似乎是從将軍身上傳來的?
——剛才那些人說的沒有錯,襲擊者手中長劍所淬之毒,的确見血封喉。
按理來說,謝不逢本應該倒在戰場上才對。
這一切的變數,其實都藏在那股苦香之中。
太殊宮宮變時,文清辭為了替謝不逢解毒,給他喂了許多血。
這些血液雖然不會改變謝不逢的體質,讓它變成和文清辭一樣的藥人。
但起碼得很長一段時間,謝不逢都不會像尋常人一樣輕易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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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時間過去,謝不逢的體溫一會高一會低,可人始終緊閉着眼,沒有一點蘇醒的跡象。
他身邊的副将心中早已是一片絕望。
在此之前,他先将守在謝不逢身邊的士兵全遣了出去,并對外宣稱謝不逢已經清醒過來,此時正在靜養。
但這種事情向來是瞞不了多久的。
長原鎮的幾個城門,已經被封了起來。
深夜,萬籁俱寂。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趁守衛不注意,從其中一處躍了過來。
他的腳步不曾停頓,直接冒着大雪,向城中央那座府邸而去,将原本跟在後面的藥仆遠遠地甩在一邊。
文清辭來的時候并沒有帶太厚的衣物。
此時此地還在飄雪,寒風一吹,便将整個人身上的溫度全部帶走,他臉色更是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就變得蒼白如紙。
他忍不住咳了起來,等調整好呼吸後,方才進入府邸,向小院的最深處而去。
還好,這座位于長原鎮的府邸并不大。
沒過多久,文清辭就找到了謝不逢養病的那間小院。
他将自己所會的輕功用到了極致,這才避開院外的守衛,進到了屋裏。
房間裏燒着地龍,暖得與外面不像是同一個世界。
像衛朝的所有屋室一樣,這裏的角角落落也擺着香爐。
煙霧袅袅升起,文清辭的視線随之變得模糊起來。
他不由放緩了腳步,深吸一口氣,向着床榻走去。
積雪自窗沿簌簌落下。
風聲順着窗縫,傳至耳旁。
下一秒,那張熟悉的面孔,終于出現在了文清辭的面前。
——淺蜜色的皮膚又深了幾分,少年變瘦了不少 ,五官顯得愈發深邃。
他身上傷痕累累,卻沒有病弱之氣。
渾身上下,都透一股無法言說危險。
一路疾行,全是為了這一刻。
可是到了這裏之後,文清辭的心中間竟生出了一種不真實感。
……自己真的,再一次見到了謝不逢 。
一陣不知道從哪裏刮來的冷風,打斷了文清辭的思緒。
身着月白長袍的太醫頓了一下,快步向前走去。
他下意識将手指搭在了少年的腕上,想替他診脈。
可就在他手觸到少年皮膚的那一刻,原本陷入昏迷的謝不逢,突然蹙緊了眉。
他似乎察覺了這股熟悉的氣息。
不等文清辭起身後退,他把脈的右手,便被少年緊緊地攥在了手中。
剎那之間的冰涼,對謝不逢而言就像沙漠中的甘霖。
他攥得愈發緊,企圖用盡全力将那點冰涼困在自己的手中。
“嘶——”巨大的痛意襲了上來,文清辭不由小聲驚呼。
哪怕是昏迷,謝不逢的力量還是那麽的大,少年的手指如同鑄鐵一般,緊攥着文清辭的手腕,令他無法脫身。
與痛意一起順着手腕傳來的,還有一股灼燙之感。
恍惚間令文清想起,謝不逢住在太醫署的第一晚,似乎也是這樣,攥着自己的手腕不肯放開。
他緩緩向前,嘗試着想要掙脫謝不逢的禁锢。
意識到文清辭的意圖後,即将失去什麽的恐慌感,襲上了少年的心頭。
謝不逢忽然用力将手臂收了回來。
就在下一秒,方才站在床邊的文清辭,就這樣重重地跌在了少年的身上。
灼燙的氣息,從他耳畔傳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