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将要出城門的剎那, 謝不逢緩緩展開了手心,接着低頭向下看去。

他的掌心上的皮肉,早被碎掉的藥玉劃得看不出紋路、血肉模糊, 稍一動彈,便有鮮血從中滲出……

少年不由閉上了眼, 輕吸一口冷氣,借此鎮靜下來。

昨夜零碎的記憶,再一次湧上了他的心頭。

琉璃般的光暈、暧昧的聲響、冰冷的皮膚, 還有若有若無的苦香與觸碰和親吻……似真似幻。

像一場夢,美到了虛幻的地步。

回憶到此處,謝不逢心跳的節奏, 又亂了起來。

冷風夾雜着雪花一起拍了過來, 衆人下意識眯起眼。

可是謝不逢卻像是對此毫無察覺一般。

他用盡全力想要将那零散又破碎的記憶捕捉、打撈起來,然而高燒之下, 一切畫面都像藏在大霧背後般模糊。

叫人分不清真假, 辨不來虛實。

……會是他嗎?

亦或是自己藏在最內心深處的渴望。

理智與感性,在剎那之間糾扯起來,打的不可開交。

他緊握缰繩的手指, 此時此刻正因緊張而輕顫着。

謝不逢咬緊了牙關, 就在清醒的那一刻,他恨不得立刻封住整座長原鎮, 再派人挨家挨戶将這裏翻個底朝天,把那人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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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想要自己騎馬, 沿着官道一路南下, 掘地三尺也要将那人尋出。

少年心中一貫占上風的理智, 在這個清晨有了潰敗的跡象。

但是最終, 他卻什麽也沒有做。

副将扣下了軍報, 自己受傷的事,壓根沒有傳出北地。

文清辭不可能知道。

……更何況當初親自将自己送上戰場的文清辭,又怎麽會奔波萬裏,來到這個地方?

可如果不是他,自己又為何會在今日清醒過來?

無數念頭,在謝不逢的心中瘋狂拉扯。

一時間他竟分不清自己在期待什麽,又在害怕什麽。

少年只知道,心火一旦燃起,就再也沒有辦法熄滅。

謝不逢緩緩地笑了起來,他攥緊了掌心,回眸向長原鎮看去。

視線所及之處,是一片莽莽荒原,還有無數身着銀甲振臂歡呼的士卒。

他将那個隐秘的夜晚與留下的不知真假記憶,強壓在了心底,逼迫自己不去觸碰。

長街末,不知是誰将酒壇朝這裏抛來。

謝不逢笑着一把将它接在手中,暢飲一口後,高高擡起向天地灑去——

剎那間酒香四溢。

他身後的隊伍,在剎那間爆發出一陣歡呼。

此刻,所有人都在大聲呼喚着謝不逢的名字。

少年的視線,越過無數士兵,落向這座城池。

他慢慢将瘋狂,壓抑在了眼底。

沙場上發生的一切,教會了謝不逢何謂“耐心”。

他的确成熟了不少。

在不知不覺中,他的目标早就從簡單的“殺戮”與“活下去”變為了“贏”,直至此刻一個名為“打回雍都”的念頭,終于一點點清晰了起來。

他再不要受制于人。

假如昨夜的一切是真,那只有功勳與權力,才能将它留下。

如果是假,那便讓它成真。

直到挂着定遠将軍軍旗的隊伍離開長原鎮,走向燃着篝火的駐地,長街上歡騰的人群,方才和潮水一樣退去。

玄甲與長發的遮掩下,鮮少有人注意到謝不逢微微揚起的唇角。

此時他野心勃勃。

“走吧……”身披大氅的文清辭,緩緩拉緊了缰繩,他回頭遠遠地看了一眼沉睡在暮色中的城池,轉過身對藥仆說,“該回雍都了。”

他的身體離恢複過來還很遠,可是再耽誤下去,皇帝絕對會起疑心。

“是,二谷主。”

文清辭原本要他留在這裏,繼續關注長原發生的一切。

但最後,那名藥仆還是成功說服身體還未恢複的文清辭,帶自己一起騎馬去雍都。

地上積雪略厚,馬行的速度也不得已慢了一點。

和來的時候不一樣,那藥仆不再跟在文清辭的背後,而是與他并肩行走在官道上。

藥仆年紀稍大,平常就很喜歡回憶過去。

再加上文清辭有意從他這裏了解與原主有關的事,所以這一路,藥仆一直都在說着話。

“……二谷主的記性,是我見過的人裏最好的。”他眯着眼睛笑道。

“此話怎講?”

“您是這麽多年來,第一個靠自己走到神醫谷裏去的人。”

講到這裏,那藥仆不由一頓,然後自言自語道:“嘶……那個時候,您才多大來着?”

文清辭右手一緊,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脫口而出:“五歲。”

“對對!就是五歲!”藥仆笑着說,“您自己找到谷裏來的時候,才五歲多而已啊。”

文清辭緩緩低下了頭,濃密的睫毛,掩住了他的眼瞳。

将所有的情緒,都埋在了下方。

五歲。

原主五歲,就是天初十年,殷川大運河潰壩的那一年。

他果然是五歲的時候才去的神醫谷……

原主進宮的事,絕對與運河的事情脫不了幹系。

剎那間,當初昏迷時看到的畫面,還有這藥仆的話,全都在文清辭的腦海中聯系了起來。

一路奔波,昨晚又發生了那種事,文清辭的頭一直昏昏沉沉,咳嗽也沒有停下。

這種情況下不能強撐,他當晚還是聽藥仆的話,找客棧住了下來。

兩人在路上的對話,一遍遍回響于文清辭的腦海。

伴随着額間不時傳來的刺痛,睡夢間,文清辭看到——

額間點着朱砂的孩童,與父親一起在山間采藥。

正巧遇到一群陌生人,從山中走了出來。

一個身着青衫須發皆白的男子,笑着與他父親,聊起了附近的藥材分布。

那個人的背後,還跟着幾個藥仆打扮的陌生面孔。

見了他們幾人,父親立刻變得緊張又恭敬。

直覺告訴文清辭,記憶裏的這個人,就是神醫谷的老谷主……

果然,他從幾人的對話中聽出——這一行人果然是從神醫谷來的。

看到有人在這裏采藥,便過來問問。

站在一邊的小孩似懂非懂地仰頭,朝大人們看去。

看到他這認真的樣子,老谷主不由笑了起來,他緩緩蹲下身,摸了摸小孩的腦袋問:“你也是自小學醫?這麽好奇地看了半天,是有什麽要問?”

“嗯……”小孩有點腼腆地點了點頭,接着問,“你們是從神醫谷來的嗎?”

“哈哈哈是啊,怎麽?”

聽到這裏,小孩的臉上,不好意思地泛起了薄紅,忽然不說話了。

見狀,他父親便走上前去解釋了起來。

——他們所在的小村,背靠迩硯山,大部分人種植藥材為生,甚至世代行醫。

因而從小生活在這裏的小孩,早早便對傳說中就在迩硯山深處的神醫谷格外好奇,今日巧遇,他竟開心地不知道要說什麽了。

聞言,神醫谷一群人不由笑了起來。

聽父親與神醫谷的人聊了半晌,他終于忍不住鼓起勇氣,小聲說了一句:“我也想去神醫谷。”

大概是知道神醫谷隐世的規矩,父親立刻擡眸,有些忐忑地朝來人看去。

沒想到對方非但不生氣,甚至還湊上前來,半開玩笑的在他的耳邊說:“好啊,不過我只講一遍,你可以要記住啊。”

接着,便報出了長長一串隐匿在山中的地名。

“記住了嗎?”

小孩無比鄭重地點了點頭,看着對方的眼睛回答道:“記住了。”

老谷主說的,的的确确是神醫谷所在的位置,但是此刻只是想逗逗對方的他絕對沒有想到,眼前這個小孩真的将自己說的話全部記了下來。

文清辭記憶裏的畫面再次混亂了起來。

青山綠水,在突然間變得黯淡失色。

恍惚之間,文清辭看到——原本因為藥材種植和貿易而繁榮的城鎮,不知為何屍橫遍野。

小孩徒手在地上刨出深坑,一邊哭泣一邊費力地将草席上的人拖了進去……

這段記憶模糊又灰暗,文清辭努力想要看清,頭卻随之刺痛起來。

面對荒敗一片的村落,小孩的臉上只剩下了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往何方。

最後他想起了當日山中遇到的那群人,還有刻在自己心中的地名……

身着孝衫的小孩背上沉重的行囊,獨自向迩硯山,還有藏在它背後的丘陵而去。

這是他現在能想到的唯一一個自己可以去的地方。

他在山中獨行多日,終于依靠着記憶裏的那句話,找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小小的身軀跪在了神醫谷外,風吹日曬,無數人從谷內出來勸他離開,可是小孩就像是沒聽到他們說什麽似的長跪不起。

在即将暈過去的那一刻,他終于被人輕輕地抱進了谷中。

隐隐約約間他只聽到老谷主長嘆一聲:“造孽,真是造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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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辭花了整整兩日才回到雍都。

一路雖緊趕慢趕,但到回府的時候,清明的休沐也已經結束了。

各位官員恢複原位,文清辭的缺席顯得尤其明顯。

剛一回府,還未來得及修整,管家就急匆匆地走來說:“文大人,您剛走沒兩日,宮裏邊就派人來尋。我們……我按照您吩咐的那樣,說您毒發、意識昏沉,不能入宮。陛下也等了幾天,可是從昨日開始,宮裏又不斷地派人過來,不斷問您是否可以入宮。”

文清辭走的時候太過匆忙,簡直可以說是突然從雍都消失的。

——他甚至沒有來得及和蘭妃再見一面。

幸虧離開之前兩個人剛剛談過一場話。

文清辭留了一個口信,蘭妃到底還是幫他圓了一點謊。

但是等他回來的時候,府裏還是亂成了一團。

單單是今日,皇帝已經來催了兩次,他的耐心越來越少。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皇帝之前派的正是賢公公的人,意識到文清辭不在這裏之後,他并沒有聲張,而是幫忙瞞了下來。

而文清辭府中的管家,也是他前段時間通過醫館自己請來的。

管家雖然也不知道,文清辭離開雍都究竟要做什麽,但起碼不會随随便便就将他出賣。

不過當今聖上本就多疑,哪怕是親眼所見,他都不一定會相信,更別說聽人傳話。

文清辭的突然“毒發”,勢必會引起他的極度懷疑。

“好……咳咳,我知道了。”

一路舟車勞頓,文清辭的狀态變得格外差,話剛說一半,他就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管家不由偷偷擡眸向前看去——這趟回來,文清辭看上去清瘦了不少,臉上的血色也變得更淡。

整個人好似一陣輕霧,随時可能被風吹散。

乍一眼看去,的确像是剛剛毒發過的樣子。

兩人正說着,府邸外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不等文清辭反應過來,他遠遠就看到一個陌生相貌的侍衛,快步走進了院中。

“诶诶!這位大人,請您留步——”

那名侍衛的動作格外快,似乎是要來打文清辭個措手不及,壓根沒給旁人留下一絲半點的反應時間。

不但如此,從他略顯淩亂的呼吸,還有額頭上細密的汗珠能夠看出,他大概是接了皇命之後便騎快馬來到這裏的。

擔心有人提前送信過來,一路不敢停頓。

攔他的人還沒走出院門,他便已經站在了屋前的空地上朗聲說道——陛下聽聞文清辭身體不适,特許他入宮休養,養好為止,即刻出行不得拖延。

文清辭的心頓時一沉……

入宮修養?

他這一趟哪裏是讓自己去修養?分明是在試探自己究竟在不在雍都,并想要将自己軟禁在皇宮裏面才對。

院內忽然亂了起來。

文清辭忍不住蹙眉,還沒等他走出去看,耳邊就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二十幾名身着輕甲的侍衛,配劍走向屋內。

與此相伴的,還有剛才那名侍衛的聲音。

“不知文先生在哪裏?陛下希望您立刻進宮,我等已經備好馬車停在院外了。”說着,便無比放肆地将視線向房間中落去。

他似乎是篤定文清辭不在這裏。

說完這句話,唇角便緩緩地揚了起來。

他轉過身向其他人吩咐:“你們幾個,現在立刻——”

然而話還沒有說完,便被一陣腳步聲所打斷。

“勞煩您了,”說話間,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忽然從後堂走了出來,文清辭咳了兩聲,接着向衆人輕輕點頭道,“既然如此,那便現在就走吧。”

擠滿了整個房間的侍衛面面相觑。

他的臉色看上去格外蒼白,但語氣卻還是那樣的鎮定與溫柔。

仿佛自己真的只是和往常一樣,簡單的進宮替皇帝看病而已。

文清辭的心裏,可沒有這樣的平靜。

他确定眼前這個男子,的确是一個生面孔。

至少自己在皇帝身邊待了一年多時間,也沒有見過他。

一般來說,這種事皇帝都會派賢公公來做。

現在換了一個人,是不是說明皇帝對賢公公也起了疑心?

這可是一件麻煩事。

“你……”

那個侍衛打扮的男子似乎沒有想到文清辭真的在這裏,看到他出現後,竟然不由自主愣了一下。

“……好,”侍衛笑了一下,咬着牙說,“文先生請吧——”

轉過身後,不久前才親眼見過皇帝因文清辭的事而暴怒的他,忍不住一臉不屑地笑了起來。

只不過是一個太醫而已,竟還與自己擺起了譜來?

哦,不對。

除了太醫以外,眼前這位還是一名藥人。

如果自己了解的沒有錯,此時陛下已經起了利用他血的心思。

也不知道他這次入了宮,到死還有沒有機會出來。

畢竟陛下的心情,可很是不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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