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雖然不比北地嚴寒, 但是清明前後下了小半月的雨,雍都的溫度也低了回去,磚石鋪成的地板上滿是寒意。
文清辭剛剛到太殊宮, 便被帶到了寧和殿上。
這裏煙霧缭繞,空氣一如既往的嗆人。
行完禮後, 坐在最上方的皇帝,始終沒有開口叫他起身,像是壓根沒有聽到文清辭的話一樣。
寒氣順着膝蓋, 一點點傳了上來,不過長時間便滲入了骨骼之中,化成了一股無法忽視的痛意, 在身上彌漫開來。
文清辭的左手又失去了知覺。
他的餘光看到, 此時禦座上的人正垂眸批閱着奏章,并不時抿唇, 看上去心情很是不佳。
皇帝時不時皺眉, 或是低聲念叨着什麽,他似乎是看入迷,完全忘記了寧和殿上還跪着人。
但在他身邊工作了這麽長的時間, 文清辭可見慣了這個套路——
皇帝這是在給自己下馬威, 等自己同他求饒。
或許是因為隐隐約約知道了他與原主的仇怨,文清辭雖然明白皇帝的意思, 但始終跪在這裏一動不動,看上去像是要跟他一直這麽耗下去似的。
看到他這一副自認什麽也沒做錯的架勢, 皇帝的眉頭, 皺得愈發緊。
“……長原鎮的事情遲遲未能解決, 怎的現在南方也跟着一起亂了起來!”
也不知道手中奏章上寫了什麽東西, 皇帝越說越生氣, 到了最後竟大袖一揮,将擺在書案上的東西全部掃了下去。
寧和殿上瞬間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響。
守在一邊的宮女太監全都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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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皇帝的動作,盛滿熱茶的瓷杯也摔了個四分五裂。
霎時間,滾燙的茶水與碎瓷片一起飛濺出去。
其中一點正好澆在了文清辭的手背上,燙出了一片的紅印。
他的身體随之重重一晃。
寧和殿上門窗大敞,寒風從四面八方向文清辭襲來。
不消片刻,就帶走了他身上的餘溫。
文清辭胸背間伸出一片熟悉的麻癢之意,并在短時間內發展成了痛,他終于忍不住咳了起來。
肺部的抽痛牽動腰腹上的肌肉,此時他就連挺直腰背跪在這裏,都有些費勁。
他鮮少有這樣狼狽的時刻。
斷斷續續的咳嗽,打破了寧和殿的寧靜。
一直裝模作樣批閱奏章的皇帝,終于肯在這個時候擡眸向他看來。
一路舟車勞頓,文清辭早就已經到了極限。
皇帝擡眸看到,暗紅色的血跡蜿蜒自他唇邊流下,如一條小蛇,游進了衣領之中。
他的臉色更是不知道在什麽時候蒼白到了極致,的的确确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樣。
文清辭這是吐血了?
看到這一幕,皇帝終于緩緩将手中的朱筆擱下。
文清辭的咳嗽被他強壓着停了下來,唇邊的血卻怎麽也止不住。
苦香在不知不覺中溢滿了整座寧和殿。
雖然沒有這個意思,但是他唇邊的血跡,還是稍稍撫平了皇帝心中的猜忌。
……或許文清辭是真的毒發了。
皇帝心裏面這樣想的,但是面上卻一點也沒有表露出來。
皇帝像是被咳嗽聲提醒,這才終于發現文清辭在這裏一樣,朝着他緩緩笑了起來。
“愛卿來了。”
“是。陛下。”
皇帝點了點頭,繼而皮笑肉不笑地說:“聽聞愛卿前段時間毒發……身為太醫珍奇藥材,愛卿定然是不缺的,朕想來想去好像也只能将你暫時留在宮中,讓人照顧你休養一番了。”
聽到這裏,文清辭像不知道他此舉真正目的一樣行禮謝恩:“臣謝主隆恩。”
看天色,他來寧和殿已經将近一個時辰。
但自始至終文清辭都沒有在皇帝身邊看到賢公公的身影。
反倒是那個将自己帶來的侍衛,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站在前方。
顯然,賢公公幾次去府上都沒将自己帶來,也引起了皇帝的懷疑或者說不滿。
不過看到這一幕,文清辭反倒是松了一口氣。
和來太殊宮只有短短一年的自己不一樣,賢公公很多年前就在皇帝身邊,時刻觀察着對方,他比自己更了解這位九五之尊,也更加的現實。
假如賢公公想,他大可以将自己從這件事裏幹幹淨淨摘出去。
賢公公直接認罰……實際是一種投誠。
他意識到皇帝大勢已去,徹底站在了自己這一邊,或者說皇子這邊。
那個将文清辭帶來的侍衛向前行禮說:“陛下,翰林大人的身體的确不佳,臣以為以防萬一,應當派幾個人跟在翰林大人的身邊才好。”
“是該如此,”皇帝頓了頓對他說,“找上四五個人,跟在他身邊,太醫署的侍衛也可再增加幾個。”
那侍衛漫不經心地瞟了文清辭一眼,轉身抱拳行禮:“是,陛下。”
冷風裹着香爐裏的青煙,将它帶到了文清辭面前。
在這一刻遮住了他幽深的目光。
在文清辭回到雍都後的第五天,北地的戰報終于送了過來。
那時他正巧在為皇帝診脈。
讀完戰報所寫,皇帝不由暴跳如雷。
當晚肌肉不停抽搐,甚至就連針灸,也無法讓他平靜下來。
可這只是一個開始。
往後的日子裏,北地獲得大勝的戰報,如雪花一樣不停歇地向這裏飛來。
皇帝終于延遲意識到,自己之前究竟下了多麽臭的一手棋,而謝不逢也絕沒有他原想的那樣簡單。
軍功政策暫未廢除,謝不逢卻已經憑着一場又一場的勝利,站到了封無可封的最高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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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看,文清辭可以在太殊宮裏自由行動,與往常沒有區別。
實際上就在短短的一日之間,他的身邊就突然多了很多雙眼睛。
侍衛們緊盯着他的一舉一動,像是看犯人一樣地看着他。
文清辭幾乎失去了一切自由。
為了減少麻煩,文清辭平日裏一直待在太醫署,除非皇帝叫他診脈,才會出一趟門。
他的生活,乍一眼看去非常平靜。
但是只有身處其中的人才知道,他周圍的空氣,好像變成了即将沸騰的水。
表面看上去風平浪靜,實則早就有了将人燙傷的力量。
文清辭有時連續幾日,都沒機會說一句話。
只有禹冠林有時會與他聊上兩句。
“……馬上就要五月了,”禹冠林和文清辭聊完藥方後笑着撫了撫胡須,他看了一眼遠方的垂柳輕聲說道,“過了這個壽,老夫就要七十五了。”
文清辭放下手中的書卷向禹冠林看去。
只見老太醫喝了一口茶,略懷期待地說:“都說‘七十而致仕’,老夫在太醫署,也待夠了年份。等這回過完壽後,就該考慮考慮,去陛下面前乞骸骨了。”
衛朝講究一個“推拒”,官員退休也都拖拖拉拉的。
從提出辭呈,到攜妻兒老小回老家,一般要耗上兩三年的時間。
文清辭記得自己剛穿來的時候,禹冠林就曾提過這件事,到了現在,他終于要行動了。
“恭喜禹太醫,”文清辭笑着說,“往後可以盡情游山玩水。”
禹冠林也笑了起來:“那是,老夫當了這麽多年的太醫,還未曾去過松修府看看産藥的地方,未來若有時間,你可要帶我在那裏好好逛逛。”
文清辭知道對方是在同自己客氣,連忙應下。
兩人話還沒有說完,太醫署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文清辭下意識回頭去看。
——已有月餘未見的明柳,帶着幾個人出現在了太醫署的小院裏。
她有些着急地說:“小公主方才摔了一跤,現在哭個不停,也不知道究竟是哪裏摔倒了。禹太醫您快過去看看吧!”
“好好!”聽她這麽說,禹冠林連忙收拾東西站了起來。
一般來說,皇子、公主受傷生病,都是直接來叫他的。
然而沒有想到,禹冠林剛才扶着桌子起身,還沒走兩步,便又扶着腰緩緩地坐了回去:“哎……明柳姑娘稍等。”
看樣子他好像是起來得太急,将腰給閃了。
也是,禹冠林已經七十多歲,的确應該小心。
明柳的表情有些着急,她下意識将視線落在了文清辭的身上。
“文先生,您方便過去嗎?”
文清辭在太殊宮“休養”的事情,早就傳遍了整個雍都。
雖說他在宮裏的日常活動不受限制,但擔心給文清辭惹來麻煩,最近一段時間,蘭妃都從未與文清辭有過聯系。
話說出口之後,明柳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唐突。
但是,下一刻文清辭便提着藥箱,緩緩地站了起來:“好,我同你一起去。”
那幾個侍衛對視一眼,他們什麽也沒有說,更沒有阻攔,只是跟着文清辭一起向目的地而去。
蕙心宮還是原本的樣子,只是一旁種着的垂柳又長高了不少。
“……沒事了公主殿下,您照照鏡子,額頭上的包已經消了。”說着,文清辭就将手中的銅鏡遞了過去。
窩在母妃懷裏抽抽噠噠的謝孚尹,終于不情不願地将鏡子接了過來。
接着用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向銅鏡中看去。
确定自己頭上已經消腫後,她這才肯停下哭泣,慢慢安靜下來。
剛才謝孚尹不小心在這裏摔了一跤,頭上起了個小包。
蕙心宮的人哄了半天也不知她為什麽哭,但文清辭卻一眼就看了出來,小姑娘八成是在臭美。
謝孚尹不過一歲多,可已經有了愛美之心。
從小生活在母妃身邊的她,性格中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嬌氣和任性。
見狀,文清辭笑了起來,回身整理藥箱。
他完全不讨厭這樣的性格,反倒覺得天真自然。
……也不知道謝不逢小的時候,是什麽樣子?
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将文清辭吓了一跳。
剎那之間,無數被他壓抑心底的畫面都冒了出來。
他手指一頓,動作不由加快了幾分。
小孩的記性有些短暫,文清辭最近一段時間沒有來蕙心宮,但謝孚尹卻半點也不覺得他陌生。
停止抽泣後,謝孚尹便走過來,想要與他聊天了。
眼前的一幕,看上去很是溫馨——忽略文清辭背後那些時刻緊盯着他的侍衛的話。
收拾完被謝孚尹弄皺的衣服,蘭妃也笑着緩步走了過來,接着狀似随意地将攔在自己身前的香爐移到了一邊。
這一刻,文清辭在她的眸底,看出了幾分焦慮。
……仔細算算,那些香丸應該已經到期了。
蘭妃的視線随着她的動作一起,緩緩落在了手邊的香爐上:“最近……也到應該補香的時候了,不知道宮中慣用的幾味香,備好沒備好。”
她的語氣輕松,與閑聊沒有兩樣。
上次兩人雖沒有點明,但香丸是出自誰手這件事,早已經心照不宣。
藥丸即将耗盡,蘭妃不得不直接在文清辭的面前提起這件事。
見蘭妃與文清辭說話,那幾個侍衛的神情立刻緊張起來。
文清辭手下的動作不由一頓。
他能理解蘭妃急着要為家人報仇的心,但是仍覺得對方表現得過于迫不及待。
在這個時代,毒殺皇帝的事情一旦暴露,可是要株連九族的。
文清辭忍不住想……除了報仇以外,蘭妃或許還有什麽不得不立刻毒殺皇帝,或是令他精神失常的理由。
聽了蘭妃的話,文清辭笑了一下,面色如常的淡淡說道:“少一味香,應當也無妨吧。”
蘭妃下意識皺眉,向文清辭看去。
他這是什麽意思?
身着月白衣衫的太醫,緩緩提起已經收拾好的藥箱站了起來,他輕輕朝小公主笑了一下,轉身用慣有的溫柔的語調對蘭妃說:“這些熏香的功效,也不過是清神或靜氣,雖有用處,但怎麽也比不上藥材。如今我在這裏,有什麽需要直接用藥便是。”
文清辭頓了頓又說:“再說,點了這麽久,該有的作用也已經起到了。”
話音落下後,他便朝蘭妃緩緩點頭,笑着說道:“公主殿下的傷已經處理好,那微臣便先告辭了,蘭妃娘娘。”
蘭妃心中不由一凜:“好……”
皇帝派來的幾名侍衛,一直緊盯着文清辭,但最後也沒有從他的話中聽出什麽。
見文清辭要走,他們頓了一下,也趕忙跟随着文清辭的腳步離開了這裏。
然而文清辭走後,蘭妃卻站在原地緩了半天,這才攥着手帕,慢慢地坐了下來。
所謂的“香丸”其實是毒,這一點他們二人心知肚明。
所以說……文清辭的意思是,他打算直接動手,不再靠什麽熏香?
蘭妃手心忽然泛出了冷汗。
或許是文清辭平日裏表現得過分溫柔,自己竟然差一點忘記了他“仙面羅剎”的名號。
……
文清辭表面鎮定,實際心早就跳到了嗓子眼。
他默默地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背後的侍衛,接着忍不住想到:
原主應該早早便起了殺心,并隐瞞身份與蘭妃聯系,将香丸給了她。
香丸用得久了,皇帝的身體不可逆地受到影響。
而貪生的他,自然會想盡辦法尋找能醫治自己的人……
從這個角度看,原主進宮幾乎是必然的。
文清辭一點一點攥緊了手心……他雖然知道皇帝與原主有血海深仇,但是身為一名現代人,他暫時也沒有辦法真的如原主計劃的那樣,下毒殺了皇帝。
不過就像他剛才說的那樣——點了這麽久,該有的作用也已經起到了
皇帝早已經重金屬中毒多年,就算現在停了熏香,也無法挽回他一日日變差的身體狀況。
宮裏宮外,無數人想要送他去死。
這一切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