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上次那一面見得太過匆忙, 來不及觀察。

此時文清辭終于意識到,謝不逢早已經在一場又一場的戰争中飛速成熟了起來。

少年的青澀已經完全褪去,他的氣質如重劍般沉穩、鋒利, 帶着攝人之氣。

帝王之意初生,枭雄之态早滿。

文清辭不由出了一刻神。

但下一秒, 注意力便被手腕上的細弱的痛意喚了回來。

接着是略顯暧昧的研揉。

手腕上的溫度,已傳遍全身。

剎那間,長原鎮那一晚的記憶, 再一次鮮活了起來。

昏紅的光芒,琉璃碎片……

文清辭立刻将視線移開,嘗試着将手腕從謝不逢的手中抽出。

“殿下, 您該繼續向前走了。”文清辭強壓着情緒, 一邊微笑一邊淡淡地對謝不逢說。

少年終于肯在這個時候,緩緩地松開了手指。

謝不逢的目光仍未移開, 他緊盯着眼前的人。

細雪落在文清辭長長的睫毛上, 化為小小冰晶墜在這裏,随着呼吸一道輕輕顫動。

墨黑的眼眸,被冷風吹得多了幾分水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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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落在謝不逢的眼裏, 竟有些可憐。

既讓人心疼又想要欺負。

少年下意識擡手, 想要替文清辭将它拭去。

但那只手只在空中頓了幾秒,便如觸電般收了回來, 轉過身朝前而去。

“起——”見謝不逢如此不按套路出牌,一旁司禮的官員愣了一下, 連忙示意百官平身, 随儀仗一道入宮。

突兀站着的文清辭, 終于融入了人群中。

如被狼放歸族群的羊羔般, 緩緩地長舒了一口氣。

謝不逢是今天的絕對主角, 兩人方才的互動,落入了太殊宮外所有人的眼裏。

他是被文清辭送上戰場的,起初這是一場十死無生的死局。

因此衆人理所應當地以為,班師回朝的謝不逢,理應記恨對方才對。

并在此時下意識将剛才那一切,看作威脅。

在轉回身繼續向前走去的那一刻,文清辭注意到了周圍人輕蔑的目光,和看好戲的表情。

當初文清辭以太醫的身份,一躍成為三品翰林,本就受人嫉妒,再加上皇帝又很喜歡借他之口做出決定……一來二去的,文清辭在不經意間得罪了很多人。

這群人何止是想看他倒黴,簡直恨不得他現在就去死。

雪又大了起來,頃刻間寒意刺骨。

文清辭如果沒有注意到那些惡意般,目視前方向前走去。

今日的第一要事是封賞功臣。

皇帝這次倒是毫不吝啬,大手一揮,賜予此次大戰立功之人大量田産與金銀。

又封了幾個将軍駐守北地。

獲賞最多的人自然是謝不逢,聖旨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封賞,負責宣讀聖旨的太監聲音念到嘶啞,才将它讀完。

乍一聽皇帝似乎将半個國庫都送給了謝不逢。

當下,所有人都感慨起了皇室這父慈子孝的一幕,好像将皇帝執意讓謝不逢上戰場的事忘了個一幹二淨。

領賞之後,少年不屑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聖旨。

皇帝之所以這麽大方,是因為自己在他心中,是個注定明日就要死的人。

這些金銀財寶甚至不會離開國庫,只是在這裏念念,随便走個過場罷了。

……

封賞活動持續了一整個早晨,慶功宴自下午開始,持續至深夜。

衛朝還從來沒有舉辦過如此盛大的宮宴,今日來皇宮的,除了文武百官以外,還有和謝不逢一起從北地回來的軍人。

皇帝早早就以身體不适為理由退了場。

而有了那群軍人在,宮宴上的氣氛也比以往更加熱鬧。

謝不逢坐在桌案邊,來敬酒的人從來沒有停下來過。

宴會開了一會,不知道是誰将宮中的佳釀換成了從北帶來的烈酒。

不過一會兒工夫,雍都的官員便醉成一片。

并在酒勁的催促下,全擠在謝不逢的身邊,想要将他灌醉。

“這杯敬大殿下!敬您帶兵,洗刷中原百年之恥——”

說完,已經爛醉如泥的大臣,便仰頭将手中烈酒一飲而盡。

氣氛正熱烈的時候,謝不逢的身邊冒出了一顆小小的腦袋,謝孚尹不知道什麽時候溜到這裏,一臉好奇地探頭問他:“……哥哥,不辣嗎?”

謝孚尹嘴上雖是這麽問的,但是眼裏全是崇拜。

謝不逢有些意外。

自己這個妹妹,好像真的一點也不怕生。

“不辣,”少年笑了一下,輕輕地揉了揉謝孚尹的腦袋,末了見到小姑娘依舊盯着自己桌上的酒盞,便逗她似的問道,“要嘗嘗嗎?”看上去心情不錯。

“不不不!”謝孚尹将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迅速向後退了半步,“文先生說,喝酒不好。”她一臉認真地說。

見狀,周圍人全都笑了起來。

“文先生”這三個字,讓謝不逢的笑容僵了一瞬。

他下意識還想問謝孚尹一點什麽,但小姑娘卻像是怕他繼續讓自己喝酒一樣,慌忙從這裏溜走了。

少年終于忍不住,放任自己在這裏尋找文清辭的身影。

他的視線越過人群,落在了宴會廳的一角。

在不知不覺中,兩人的身份已經對調。

文清辭終于披上了大氅,他獨自坐在臨窗的位置,桌案上的東西動都不曾動過。

清風自背後的窗吹了進來,緩緩托起月白的衣角。

……他怎麽了?

是身體不舒服還是飯菜不合口味?

明明回程的時候,還叮囑自己忍着不能主動去尋文清辭。

可現在謝不逢只因一瞥便動搖了。

就在少年糾結着要不要過去的時候,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中。

作為謝不逢的表姐,蘇雨筝也受邀參加了這一場慶功宴。

可她并沒有來找謝不逢賀喜,而是出現在了文清辭的面前。

她有些擔憂地問:“文先生,您還好嗎?”

蘇雨筝同樣注意到,從開宴到現在,文清辭桌上的飯菜一動也未動。

蘇雨筝的心意,表現得非常明顯。

文清辭沒有這個意思,因此除了上次醫館的偶遇外,他一直在刻意和蘇雨筝保持距離。

“無妨,”文清辭搖了搖頭,“謝蘇小姐關心。”

寒風将他的腦袋吹得昏昏沉沉,文清辭的确一點食欲也沒有。

此時文清辭的胸前一陣一陣地泛着麻癢,他強忍着沒讓自己咳出來,但口中卻還是生出了一股濃濃的鐵腥味。

“這怎麽可以?”意識到文清辭的狀态真的很差,蘇雨筝不由有些着急,“要不然我去幫您跟姑母說一聲——”您先回去休息吧。

蘇雨筝話還沒說完,便被腳步聲打斷。

謝不逢來了。

慶功宴上,少年将軍卸下了玄甲。

他一來便故意遮住了這裏全部光亮,将文清辭堵在了黑暗中。

“蘇小姐怎麽在這裏,”少年雖然是在問蘇雨筝,視線卻始終落在文清辭的臉上,“你們何時如此熟悉?”

……不知道是不是多想,文清辭竟然從謝不逢的話中聽出了幾分委屈。

蘇雨筝愣了一下,她趕忙轉身向謝不逢行了一個禮,沒有多想直接回答道:“我們……還不算熟悉,只是在宮外和文先生見過幾面而已。”

“宮外?”謝不逢緩緩眯了眯眼睛。

蘇雨筝忍不住略帶疑惑地回頭瞄了謝不逢一眼……她怎麽覺得,自己這位表弟的話語裏,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

并從中感受到了濃濃的敵意。

蘇雨筝莫名地和他較上了勁:“對的……是在一家醫館裏,怎麽了大殿下?”

在醫館和文清辭見面是一件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蘇雨筝語氣半點也不心虛。

只是少年身上的敵意,好像又濃了一點。

她忍不住後退了半步,想要離謝不逢遠些。

氣氛突然變得很是詭異。

就在這個時候,不遠處的蘇老太太看到了這一幕。

老太太以為蘇雨筝打擾了謝不逢和文清辭談正事,終于将她叫了回來:“雨筝!快些回來——”

目送身着淺粉色宮裝的少女不情不願離去,宴會廳的角落,終于只剩下了文清辭和謝不逢兩個人。

鎮靜,鎮靜!

文清辭反複告訴自己要鎮靜自然後,終于擡起眼眸,笑着朝謝不逢問:“不知殿下找臣有何事?”

他的語氣還是那樣的溫柔,只是聲音不知在什麽時候變得有些沙啞。

觥籌交錯、衣香鬓影,在這一刻飛速褪色,遙遠得像發生在另一個世界裏的景象。

坐在桌案後的文清辭,終于後知後覺想要行禮。

可少年卻像猜到了他的打算似的,慢慢将手指抵在了文清辭的肩膀上,打斷了他的動作。

謝不逢俯下了身,兩人間的距離,此時只有半臂。

從背後看去,文清辭像是被少年壓在了身下的獵物,難以逃脫。

少年阖上眼眸,放任自己貪婪深嗅。

熟悉的苦香,如霧一般漫了上來。

“看來這段時間文先生交了不少朋友,日子過得還不錯。”謝不逢在文清辭的耳邊輕喃。

被刻意壓低、放緩的聲音,聽上去危險極了。

說話間産生的氣流如蛇信般,從文清辭的脖頸肩舔過去,引起一陣微弱的戰栗。

北地那晚發生的事,再一次不合時宜地闖入了文清辭的腦海。

“……”

文清辭強行側身調整呼吸,強裝鎮定:“承蒙殿下關心,臣的日子……和往常一樣。”

慶功宴上的人大半都醉了,略有些放肆地将視線落了過來。

像火一般灼在了文清辭的身上。

少年輕輕笑了起來。

文清辭随之嗅到一股淡淡酒氣。

“您喝醉了?”

謝不逢想起,當初在松修府時,自己好像在文清辭的面前裝過醉。

少年的大腦無比清明,但他卻故意沒有否認文清辭的話。

甚至于那些藏在他心裏不知多時的龌龊、陰暗又見不得人的心思,也被這個誤會而喚醒。

少年借着這個誤會,緊緊地抓起了文清辭的右手。

“殿下,您要做什麽?!”文清辭的話語裏,終于有了幾分着急的意思,“這裏是太殊宮。”他出聲提醒。

可謝不逢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警告。

少年緊緊抓着文清辭的手,抵在了自己的背上,帶着他的手,去觸碰自己後背上的傷痕。

兩人的身體,在這一瞬間緊緊地貼在了一起。

甚至于哪怕隔着冬衣,文清辭都能感受到彼此亂掉的心跳與呼吸。

從背後看去他們的姿态暧昧到了極致。

——少年緊緊地将文清辭锢在懷裏,一身月白的太醫,則顫抖着手貼在謝不逢的背上。

宮宴在剎那之間安靜了下來。

衆人瞪圓了眼睛,齊刷刷地将目光落至此處。

“殿下,您喝醉了,快起來。”文清辭壓低了聲音說。

謝不逢搖了搖頭,借着“酒勁”,放任自己用只有兩人能夠聽到的音量說:“我受了許多傷,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哪怕隔着厚厚的冬衣,文清辭都能感受到手下猙獰微突的痕跡。

不難想象,這傷疤究竟是多麽得要命。

文清辭的手指像被火灼到般向後縮,可卻被謝不逢緊握着難以動彈。

謝不逢以往最不屑賣慘,暴露自己的弱點。

況且生來沒有痛覺的他,也是打心眼裏不覺得這些傷有什麽要緊。

但是現在,感受到文清辭手指的輕顫,謝不逢卻忍不住一句一句說了下去。

少年三言兩語,便将北地的苦寒,繪在了文清辭的眼前。

此時連他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是在從文清辭這裏,尋求安慰與溫柔。

像是一只野獸,亮出了肚皮,展示傷口。

剛才不知是誰不小心打翻了酒壺,此時宴會廳的角角落落都彌漫着酒香。

文清辭也像醉了一般。

他的手不再掙紮。

文清辭猶豫了一下,如安慰小動物般輕輕地撫了撫謝不逢的肩背。

他的動作,輕柔得不像話。

少年的手緩緩松了開來,放任自己沉溺溫柔。

然而今天的熱鬧,注定不會這麽早結束。

不知道從哪裏走來一個爛醉如泥的軍士,嘟嘟囔囔地捧着酒杯出現在了這裏。

他扶着廊柱,穩住身形,高高舉起酒杯:“敬——将軍大人,帶我們取勝!”

突兀的聲響将文清辭驚醒,他終于将自己的手抽了回來。

等等!!!

我剛才做了什麽啊?!

下一秒,注意到文清辭也在這裏之後,大腦反應緩慢的軍士愣了一下又說:“還……還有文太醫,要不是你舉薦,也,也就不會有我們将軍今日了。”

文清辭和謝不逢的“恩怨”,也已傳遍了軍隊。

他的聲音裏略帶諷刺。

但文清辭就像是沒有聽出其中情緒似的忽然後退了一步,捧起了桌上自己從未動過的酒杯。

冰冷的玉質酒杯,将他的理智換拉了回來。

為了迫使自己迅速冷靜,文清辭直接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灼燒感伴着冰冷的酒液,從文清辭的食道燙入了胃中。

整個胸肺部位,都随之難受了起來。

他沒有想到——自己手中酒杯裏盛着的,并不是平常宮宴用的溫和禦酒,而是和眼前這人喝的一樣的北地烈酒!

文清辭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

他的身體瞬間脫力,扶着牆壁才勉強沒有倒下。

“咳咳……不打緊,只是老毛病而已。”他轉過身去,想要藏起這一瞬的狼狽。

但沒想少年的手,不知又在什麽時候攀了上來。

謝不逢握着文清辭的手,将他手裏的烈酒一飲而盡,接着把玉質的酒杯重重地抛到一邊。

伴随着一聲刺耳的碎玉聲。

文清辭終于忍不住咳出了血來。

他下意識想要擡手去遮,可左手始終無力地垂在身側,右手則被謝不逢緊緊地攥着,半點都難以動彈。

鮮血像刀一般,刺入了謝不逢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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