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太醫署的幾棟建築在宮變中損毀嚴重, 謝不逢下令将這裏封留,将太醫署整體遷至太殊宮另一頭。

除了定期掃灑的宮女外,其餘人一概不準入內。

太醫署原本所在的皇城邊角位置, 頭一次寂靜了下來。

然而這裏也不全是一片死寂。

每至夜裏,都會有一盞燈籠, 照亮禦書房自太醫署的宮道。

謝不逢放着極盡奢華的宜光殿不住,夜夜都宿在太醫署背後小院那間逼仄的小屋裏。

他不再碰文清辭的床,而是與過去一樣, 仍躺在門口處的榻上。

夜色漸深,側卧在床榻上的少年,心中仍沒有分毫的困意。

謝不逢忍不住将視線, 落在了不遠處的屏風上, 接着緩緩地眯起了眼睛。

他眼前的景色,随之變得模糊了起來。

月光順着窗子的縫隙落入屋內, 一點點照亮了屏風上的花紋。

……文清辭一向淺眠, 且就連呼吸聲,也輕得難以聽見。

恍惚間,謝不逢竟然生出錯覺——此時一切都還沒有來得及發生, 今晚只不過是萬千個普通的夜晚中的一個。

亦或是過去的幾天, 只不過是自己的一場噩夢。

此刻,文清辭正躺在屏風背後的床上安靜休息……自己只用起身, 繞過屏風,就能夠再一次看到他。

在這個靜谧到了極致的夜晚,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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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不逢長居太醫署的事, 如一則秘聞, 太殊宮中人各個諱莫如深。

可又不像是秘聞, 畢竟衛朝的新帝本人, 從未有過任何隐瞞的意思。

不過轉眼,“宮廷秘辛”便如雪花一般飄至雍都,再經雍都傳遍了全國。

與之一起南下的,還有載着棺木的龍舫。

文清辭的棺木停在松修府郊外,最終葬于此地。

一切看上去都像是塵埃落定的樣子。

殊不知早在幾日之前,宋君然便趁着夜深,遣小舟過來,将人提前接走。

黃莺鳴啼,碧柳飄搖。

微風習習,水波蕩漾。

淡淡花香順着鄰水小榭卷了一半的竹簾溜入房內。

雍都尚是隆冬,可是神醫谷內,卻四季如春。

暖暖的陽光,如一層薄紗,輕柔蓋在人的身體上,直叫人一陣一陣的發困。

“……哎,這麽久了,二谷主怎麽還沒有醒來。”一路跟宋君然從雍都回到神醫谷的藥仆一邊澆花,一邊有些擔憂地問道。

宋君然将手指從文清辭的手腕上移開:“應當是被夢魇住了。”

“夢魇啊,”藥仆想到了什麽似的嘆了一口氣,“我記得二谷主從小就喜歡做噩夢。”

宋君然頓了頓沒有說話,轉身整理藥箱。

沉默了好久之後才長嘆一口氣說:“早知今日,當初就該聽爹的話,不許他學醫。”

宋君然話裏,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思,還有一點難以察覺的悔意。

文清辭的的确确和宋君然說的那樣,陷入了夢魇之中。

他看到了過去發生在這裏的事。

和往日混沌的夢境不同,這一次文清辭的睡夢格外清晰。

甚至讓他産生了自己與夢境主人公就是同一人的幻覺。

——老谷主将原主視為己出,甚至到了有些寵溺地地步,但始終不肯讓他學醫。

谷主雖然名義上只有宋君然一個徒弟,但神醫谷內其餘藥仆,也均會學習醫術。

在神醫谷內,有一間學堂,老谷主每一天上午都會在這裏授課,從不藏私。

“……①青葙子,味苦,微寒,入足厥陰肝經。清肝洩熱,明目驅風,”老谷主的聲音透過窗,傳到了學堂之外,說着說着他突然頓了一下,接着提高音量,“文清辭!出來,不許藏在外面偷聽。”

聞言,學堂裏的藥仆,齊刷刷地将視線落向了窗外。

穿着淺色長衫的文清辭,捧着書卷從窗外站了起來。

他不知道在這裏窩了多久,起來的時候還因雙腿發麻而踉跄了一下,滿臉的不甘心。

“回你自己的房間去,我上次給你的那幅字帖,臨摹完了嗎?”老谷主問他。

“……沒有。”想到房間裏積累了數月,都一次未動的字帖,原主糾結半晌的搖頭。

“那還不快些回去做你的正事?”老谷主低頭看了一眼醫書,做模做樣輕咳了兩聲說,“臨摹完字帖,再去好好休息,跑到這裏來有什麽意思?”

學堂裏的藥仆紛紛向文清辭投去了豔羨的目光。

神醫谷是一個相對封閉的江湖組織,藥仆均是世代家傳。

此時學堂內聽課的幾個藥仆,平均年齡不過十一二歲。

正處于靜不下心的年紀的他們,無一例外都是被父母強壓着來這裏聽課的。

文清辭進神醫谷已有一年多的時間。

今日這樣的場景,每個月都會發生幾次,衆人早習以為常。

被老谷主隔窗訓斥幾句後,文清辭終于不情不願地離開了這裏。

接着走到小溪邊,坐在草地上拿着書本寫寫畫畫。

宋君然的母親只生了他一個孩子便去世了,老谷主也一直沒有續弦。

因此沒有兄弟姐妹陪伴着長大的他,對文清辭這個突然出現的“師弟”向來格外熱情。

“清辭,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剛從谷外采藥回來的小宋君然,一眼就看到了他,接着快步跑了過來。

宋君然的年紀雖然比文清辭的年紀大一點點,但此時仍和他一樣,仍處于圓滾滾的兒童時期。

他将采藥的工具向身邊一丢,便坐在文清辭身旁好奇地朝對方手裏的東西看去。

宋君然忍不住揉了揉師弟的腦袋,接着贊嘆道:“你看得真快,比我有天分多了,真搞不懂爹為什麽不肯讓你學醫,小氣鬼。”

往常遇到這種情況,宋君然或許還會說一句“你有什麽想學的,我教你就好,幹嘛要找他。”但是文清辭的進步飛快,如今他也不大好意思說這話了。

“啧,難不成是怕他兒子學不過旁人,臉上無光?”

宋君然從小就是這種有什麽說什麽的灑脫個性。

小小的文清辭伸了個懶腰,忍不住皺眉嘟囔道:“不知道他下次為了趕我出去,還能說出什麽話。”

想起了爹爹往日離譜的發言,宋君然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對了師兄,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起身之前,文清辭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朝着宋君然看去。

漂亮的黑發在陽光的照耀下發着淺淺栗色光芒。

眉間的一顆朱砂痣,更将他襯得如仙童一般玉雪可愛。

年紀同樣不大的宋君然不由一怔,他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暈暈乎乎地問了句:“什麽?”

文清辭很少會與他這樣客氣。

文清辭偷偷看了看周圍,确認沒有旁人在之後,他終于悄悄靠近宋君然,小聲問道:“聽說谷裏最近在尋找新的‘藥人’,師兄你知道這是真的還是假的嗎?”

宋君然愣了一下,他想了想回答道:“……對,好像前兩天有聽爹說過。”

神醫谷雖常被人說“亦正亦邪”,但畢竟不是個邪教組織,他們不會強迫別人成為藥人,更不會貪心地搞出一大堆藥人來。

一般而言,谷頂多有兩三個藥人同時存在,大部分時間只有一名。

待他亡故,才會去尋新的藥人。

神醫谷的老藥人幾日前剛剛去世。

——他一生下來,便被父母送到了這裏,改造體質成為藥人。

作為回報,神醫谷也完成了他父母的一個心願。

這幾乎是神醫谷內歷代藥人的共同經歷,也是約定俗成的習慣。

說來神醫谷裏有“藥人”這回事,也是不久前宋君然一不留神說漏嘴,告訴文清辭的。

得到宋君然他肯定答複,文清辭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慢慢點了點頭。

“你想做什麽?”宋君然不由警覺。

“沒什麽,沒什麽,”記憶裏的原主笑了一下,他快步走到溪邊,用手撥了撥涼涼的溪水,“我就是好奇而已。”

他将眼中的向往藏了起來。

“好吧……”年紀尚小的宋君然,也沒有多想,見文清辭玩水,他也放下手中的東西,跟着一起走了過去。

彼時的宋君然沒有想到,就在當天晚上,得到肯定答複的文清辭,竟然溜到老谷主的房間,偷偷将為藥人準備的“天慈”等藥通通服了下去。

等老谷主發現的時候,為時已晚。

宋君然從未見過父親如此生氣。

當晚,文清辭被罰将抄書十遍,三日不許吃飯,而宋君然本人則挨了出生之後最大的一頓毒打。

“宋君然你知道你這樣做是害了他嗎!”老谷主咬牙切齒道,“成為藥人?藥人是好當的嗎?”

他沒有想到,文清辭竟然會借“成為藥人”,來和自己做交換,讓自己教他學醫。

且還振振有詞地說:自己就是打心眼裏想要獲得“萬應靈藥”。

那一刻,老谷主居然從一個孩子的眼裏讀出了瘋狂。

彼時宋君然不懂父親為什麽那麽執着地想要文清辭遠離岐黃之道,更不懂文清辭為何對醫如此癡迷。

被教訓了一頓地宋君然,心裏也滿是不服:“這都怪你不肯教他!”

“哎……”老谷主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一臉疲憊地坐了下來。

他其實明白文清辭的想法,也知道那孩子沒有給自己開玩笑。

文清辭是真的覺得,倘若自己早有所謂“萬應靈藥”,那麽那些人……或許會免于一死。

且他也清楚文清辭學醫的執念有多深。

但偏偏是這執念,讓他無數次拒絕那孩子想跟自己學醫的請求。

“這孩子執念太深,懂得太多,到最後恐怕會害了自己,”想起那個跪在谷外,直至暈倒也不肯放棄的小孩,老谷主沉默半晌,最終還是緩緩搖頭道,“算了算了,這都是命……”

“造孽啊,真是造孽啊,”老谷主站在窗外,向松修府所在的方向看去,末了沉聲道,“……這都是我欠他的,欠松修府所有人的。”

從此往後,文清辭終于不再只是老谷主名義上的“弟子”,轉而和宋君然一樣,日日跟在他身邊學習。

那個時候,宋君然雖然還不明白父親口中的“執念太深”,是什麽意思,更不明白父親為什麽不讓文清辭學醫。

但他已隐約意識到,文清辭的命運,或許已經因為自己的一句話發生了更改。

……

宋君然和昏睡中的文清辭同時想起了這樁往事。

他回頭深深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人。

宋君然總覺得文清辭成為藥人,與自己當初幾次多嘴有着必然關聯,因此對師弟心懷愧疚。

這些年來,他對文清辭簡直是有求必應,完全當做親弟弟看待。

意識到文清辭的執念難消,且得知他想要做什麽,并嘗試阻攔無果後,只得轉為在背後默默地幫助着他……

“谷主谷主!!!”這個時候,旁邊的藥仆突然大聲嚷嚷了起來,“二谷主的眼皮動了!”

說話間,他急得連手中澆花的水壺都丢到了一邊去。

他話音落下,宋君然就看到,床單上的文清辭終于一點一點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窗外的陽光,随之映在了那雙漆黑的眼瞳中。

睡的時間太久,文清辭有些畏光。

他下意識閉上了眼睛,輕輕叫了身邊的人一聲:“師兄……咳咳咳……”

來不及多想,宋君然立刻上前為文清辭把脈。

看到與方才睡夢中一樣的風景與床幔,文清辭終于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此時自己真的回到了神醫谷中。

一切都結束了。

來不及因劫後餘生而感到慶幸,此時他只想知道謝不逢現在如何,自己那一箭有沒有白擋?

“咳咳…雍……雍都……”

文清辭咳了兩聲,胸肺間随之傳來一陣熟悉的痛意。

妙恒丹并不是藥,此時效力徹底過去後,他的身體又回到了往昔的狀态。

明明文清辭只提了“雍都”這兩個字,但是宋君然卻一下明白,文清辭想問的是謝不逢現在如何。

“他是挺好的,”宋君然的臉色一黑,“但你可不太好。”他的語氣有些冷硬。

藥仆的心,也随着宋君然的話提到了嗓子眼。

宋君然一邊把脈,一邊氣不過地說:“元氣大傷,在養好身體之前,你就躺在這裏,哪裏也不能去,好好歇着吧。”

“哦,對了,就算身體養好,也給我乖乖待在谷裏,”宋君然嘴裏念叨着算了半天,末了說道,“你吃了我一顆妙恒丹,價值千金不止,往後就在谷內給我種藥制丹,直到把千金補上再說其他的事。”

藥仆不由瞪大了眼睛……谷主什麽時候變得如此小氣了?

微風拖着一小朵不知名的藍色野花落在了文清辭發間。

不等文清辭再艱難地嘗試着發出聲音問些什麽,宋君然丢下一句“好好休息”,便帶着藥仆離開了這裏。

神醫谷太過溫暖,濃濃的花香,催着文清辭又一次陷入了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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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謝不逢離開太殊宮,向刑部大牢而去。

這座牢房與太殊宮一樣修建于前朝,總共三層的建築,有兩層都深埋于地下。

刑部大牢內部陰森潮濕,兩邊由巨石砌成的牆壁上,不時會有暗色的液體滲出,分不清究竟是水還是血。

“救命啊……救命啊……”大牢最下一層的正中央,被綁在柱子上的恒新衛半邊身體已經露出了森森白骨。

他用最後一點力氣祈求着:“吾皇萬歲……陛下,陛下請,請給我個痛,痛快吧……”

說完又發出了一聲慘烈的尖叫。

就連正行刑的劊子手,都不住地顫抖了起來。

“怎麽不繼續了,”坐在牢房正中央批改奏章的謝不逢眼皮都不多擡一下,“三千刀,少一刀,便由你來補。”

謝不逢的語氣漫不經心,甚至于還帶着幾分笑意,但這聲音落在牢房裏的每一個人耳邊,都如厲鬼的催命聲一般可怖。

“是……是陛下。”劊子手強忍着顫抖,再一次将小刀落了下去。

“啊——”

謝不逢笑着端起茶杯飲了一口。

如聽曲兒一般,眯着眼睛享受起了這一幕。

但那笑意,始終未達眼底。

淺琥珀色的眼眸,如結了冰一般的泛着森森的寒意。

濃重的血腥味與血肉模糊的人影,使得被關在這裏的其他叛變的恒新衛忍不住作起嘔來。

同樣被壓在這一間巨大牢房裏的,還有仍在被放血的謝钊臨,此時他正瘋了似的胡言亂語着。

——謝不逢并不急着将他們處死,反倒是全壓在這裏,一個一個地行刑。

在他來之前,已經有一名恒新衛被淩遲處死。

其餘關在這裏的人的精神狀态,也已到了崩潰的極限。

意識到自己死到臨頭,剛才還在祈求着他的恒新衛突然破口大罵起來,似乎是想要借這樣的方法激怒謝不逢以求速死。

“……哈哈哈哈早知道,早知道老子當初就應該直接殺了文清辭,要不是他,要不是他,老子早就殺了你!”

謝不逢緩緩眯起了眼,放下了手中的朱筆。

被關在這裏的恒新衛,不知道皇宮裏發生了什麽事。

但餘光看到謝不逢突然改變的臉色之後,他便覺得自己摸準了什麽:“哈哈哈……不過,不過倒也不虧!”

那恒新衛咬着牙說:“文清辭生前被老皇帝囚禁在皇宮裏出都出不去,哈哈哈死,也死得比老子早!值…值了——”

他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回蕩在空曠的刑部大牢裏,謝不逢臉上的笑意蕩然無存。

“生前”這兩個字太過刺耳。

像是一柄重劍,直直地朝謝不逢割了上來。

他無比痛恨這兩個字。

身着玄衣的皇帝突然起,身快步走了過來,謝不逢一把奪過劊子手手中的小刀,緊緊地握在了手中:“……你說什麽?”他壓低了聲音,眯着眼睛問。

謝不逢身上滿是殺氣。

但只有他自己明白,此時的他心裏的恐懼,一點也不比眼前的恒新衛少。

恒新衛意識到自己說的話,似乎真的刺激到了謝不逢,只求速死的他,繼續大聲說道:“哦?我們英明神武的陛下居然還不知道?文清辭臨死之前已經有一年多沒出過宮了吧?哈哈哈尤其是後面那幾日,活在那個沒幾尺長的院子裏,哈哈哈整天,啊……整天都被我們盯着,一舉一動全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真是痛快!”

“哦,也就你那個蠢妹妹,會跑來隔着門板和他說上兩句話。其餘的時候……哈哈哈,整座太殊宮裏,人人避他不及!”

将死的恒新衛一邊痛呼一邊咬牙說:“他直到死,也就自由了那幾個時辰吧哈哈哈……”

謝不逢死死地盯着他。

孤獨。

原來……文清辭最後的時刻竟然是在孤獨中度過的。

少年什麽話也沒有說,但他的眼眸中已是一片死寂與殺意。

接着緩緩地笑了起來。

“拿些人參給他含進嘴。”謝不逢輕聲吩咐道。

“是,陛下!”獄卒立刻上前,将吊命用的靈藥塞到了那個恒新衛口中。

可是在場的人沒有一個會羨慕他,所有人都知道,在這裏人參意味着什麽。

——伴随着無數人的尖叫與痛呼,一桶烈酒,緩緩從那人血肉模糊的身體上澆了下去。

哪怕隔着老遠,衆人都能從他止不住地顫抖,與破碎壓抑的尖叫中,體會出他身上的恐懼與痛。

謝不逢并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哪怕被直接說暴君也無所謂,他的心狠手辣,在衆人眼中要遠超于他父皇。

『謝不逢你,你不得好死!!!』

『……哈哈哈等我死了,定然第一時來索命。』

此時那恒新衛已經痛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在心底裏一遍一遍地咒罵謝不逢。

可他沒有想到。

自己剛才在心底裏罵完一句,謝不逢便笑着壓低了聲音在耳邊将他的話重複一遍。

下一秒,那個恒新衛便一動不動地愣在了這裏。

『不,不可能,他怎麽可能聽到我心裏想什麽?』恒新衛心底滿是恐懼。

“朕為何不能聽到?”

人心脆弱到了極點時,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虛假的鬼神。

謝不逢瞧不起這樣的人。

但他也最擅長利用這樣的人心中的弱點。

少年的聲音沙啞至極,他輕笑了一聲,将冰冷的刀刃抵在對方的傷口上說:“你們不都将朕叫做‘妖物’嗎?既是妖物,能聽到你心中所想,又有何奇怪?”

那名恒新衛瞪圓了眼睛,恐懼感襲來,他的大腦一片空白,竟然連咒罵也停了下來。

不可能……

……這怎麽可能?

謝不逢笑着擡手,将剩下的酒全倒了下去。

“啊——”

伴随着痛苦,謝不逢笑着在他耳邊警告道:“死在朕手上的孤魂野鬼,北地不知有多少萬個。就算你們一起來,朕也只會讓你們魂飛魄散。”

語畢輕輕地在指尖旋了旋刀,将它落在了眼前人的皮肉之上。

瘋狂。

這一刻謝不逢的身上,只剩下“瘋狂”這兩個字。

……

行刑直至清晨方才結束。

這一日,痛苦的尖叫聲傳出刑部大牢,就連周圍的百姓也聽到了一二。

渾身血氣的謝不逢,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的太殊宮中。

刑部大牢內宛如地獄的場景,被他遠遠抛于腦後。

謝不逢的心中,只剩下一句話不斷徘徊。

——文清辭人生的最後一段時光是在幽禁中度過的。

只有謝孚尹,同他說過話。

濃重的悲傷與孤獨感,像一只無形的大手緊,攥着謝不逢的心髒。

瘋狂的念頭,如暴雪一般墜落于他心中。

謝不逢努力嘗試着平靜下來。

文清辭走之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又一次浮現于少年的耳邊……憐取眼前人。

母妃,還有謝孚尹。

是啊……自己去北地後,蘭妃也曾幫過自己。

雍都又下起了雪,不過一會,便染白了謝不逢的黑發。

漫長的宮道上,只有他一個人的腳步聲再一遍遍回蕩。

恍惚間,少年意識到,從此再沒有人會和從前一樣,幫自己撐傘與自己并肩回到太醫署那間小小的卧房了。

謝不逢在竭盡所能,嘗試着壓抑心底裏的瘋狂。

他被文清辭這句話支撐着,在這個清晨帶着一身血氣,出現在了蕙心宮門前。

這是他的最後一絲理智。

也是他能尋到的,文清辭留下的最後一份溫暖……

混沌之間,他也不明白自己來這裏具體是要做什麽。

只有文清辭那句話,還在一遍一遍徘徊在謝不逢的腦海中,如一根細繩,牽着他如行屍走肉一般,緩緩踏入了蕙心宮之中。

作者有話說:

①《玉楸藥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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