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現在不過卯時三刻, 天還沒有亮,處處都透着寒涼與蕭瑟。

“陛,陛下?”守在蕙心宮門口的宮女愣了一下, 慌忙跪倒在地,“吾皇萬歲, 萬歲萬萬歲——”

少女清脆的聲音,立刻将蕙心宮晨間的寧靜打破。

“萬歲”聲接連響起,吵醒了屋檐下的寒鴉, 扇動翅膀四散飛去。

聽到外面的響動,蘭妃慌忙披着狐皮大氅,從休息的後殿裏走了出來, 看清來人的樣子, 她不由大吃了一驚:“陛下,您……您快先進來。”

蘭妃本想問他這一身血氣是怎麽回事, 但看到謝不逢這冷冰冰的樣子, 還是立刻換了一個話題。

說完,蘭妃立刻将門口的位置讓了出來,再迅速回頭對宮女吩咐道:“快去, 倒一杯熱茶, 拿一身新衣。”

“是,娘娘!”

蕙心宮熱鬧了起來, 宮人們紛紛去忙自己的事,并趁機離這位渾身煞氣的陛下遠遠的。

謝不逢出生後不久, 便與蘭妃分開。

但知子莫若母, 今日謝不逢來, 蘭妃非但不那麽意外, 甚至也能猜出幾分原因所在。

——大抵是和文清辭最後那一指脫不了幹系的。

蘭妃将謝不逢帶到了殿內。

從博山爐裏溢出的淡淡香味, 在瞬間壓下了謝不逢身上的濃重血腥氣。

“陛下快先進來暖和暖和,現在離上朝的時間還早。”

蘭妃的話音剛一活下,聽到外面的動靜,謝孚尹也揉着眼睛,讓奶媽抱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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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原本還困着,看到來人是謝不逢後,立刻眼前一亮。

“哥哥!”謝孚尹開心地同他招手,随即示意奶娘将自己抱過來放在了地上。

整個太殊宮的人都知道,謝不逢放着奢華的宜光殿不住,非要住在從前的太醫署裏。

雖然不敢在明面上議論,但消息傳來傳去,竟也從傳到了謝孚尹的耳邊。

小姑娘不大理解這背後的彎彎繞繞,他只知道,哥哥住在文先生那個有兔子的小院裏。

她忍不住輕輕扯了扯謝不逢的衣角,一臉期待地說:“那哥哥,我能和你一起去太醫署裏看看兔子嗎?文先生之前說,我想看兔子,随時都可以過去……”

或許是因為謝不逢的臉色太冷,小姑娘說着說着,聲音也變得弱了不少。

蕙心宮的氣氛,在剎那間凝重了下來。

尤其是抱謝孚尹來的奶媽,也在瞬間屏住了呼吸。

……天吶,小殿下怎麽哪壺不開提哪壺!

她怎麽直接将“文先生”這三個字說出口了?

宮人們各個臉色蒼白,甚至就連正倒茶的蘭妃,手指都随之一頓。

殿裏忽然安靜了下來。

謝不逢身上的殺戾之氣,顯得愈發濃重。

有宮女忍不住向他衣擺看去,那裏有些深色的印記。

曾負責浣衣的她,一眼認出……那并非水漬,而是鮮血。

謝不逢是帶着一身血,來到這裏的。

意識到這一點後,她的身體也不住地抖了起來。

冷風從殿外吹來,撩起了少年微卷的長發,将淡淡的血腥味,吹散至大殿的角角落落,直叫人不寒而栗。

蘭妃緩緩放下手中茶盞,有些緊張地朝謝不逢看去。

少年緩緩垂下眼眸,望向謝孚尹。

“……”

小姑娘下意識向後退了半步,眸中也不由露出了幾分懼意。

一時間,大殿內靜的落針可聞。

“好。”

——好?

出乎意料的是,謝不逢非但沒有生氣,甚至在沉默半晌後,說出了今日來到這裏的第一個字。

小孩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

謝孚尹立刻開心了起來,就連困意也随之消失:“謝謝哥哥!孚尹就知道你會答應~”

說完這番話,她竟還抓着少年的手輕輕地晃了幾下。

謝孚尹不但不怕謝不逢,甚至一副對他非常熟悉的樣子。

若是放在往常,謝不逢不會理會一個小孩對自己的看法。

……但是剛剛,她卻提起了“文先生”。

少年在慶功宴上時,就曾因此而起疑,彼時他便想問謝孚尹,文清辭是不是在她面前,說過自己什麽,但卻未能找到機會。

直至此時,謝不逢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種莫名的期待與緊張,少年忍不住問:“你不怕我?”

“不怕!”謝孚尹一臉認真地搖了搖頭,“文先生告訴孚尹,哥哥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也是個好哥哥。嗯……還是我們衛朝的英雄!”

謝孚尹早将這番話,深深地刻入了腦海。

謝不逢一問,她便有板有眼地說了出來。

原來自己在他的眼裏,是一個……很好的人,是英雄。

一杯熱茶在這個時候被送到謝不逢的手邊,熱氣氤氲,逼得人鼻尖發酸。

少年顫抖着小心翼翼地将茶捧在手中,他狂躁而不安的心,在這一刻終于寧靜了下來。

痛苦與喜悅,在謝不逢的心髒裏交纏。

像是細如牛毛的銀針,輕輕地紮在了那裏。

少年與他那個道貌岸然的父親不一樣。

謝不逢從來都不屑于做一個好人,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會因為被如此評價,而生出無限的歡欣。

甚至在某個瞬間,第一次壓倒了痛苦與悲傷。

少年身上的戾氣弱了許多。

他緩緩俯下身,如當年一樣,輕輕地謝孚尹将抱在了懷裏。

“文先生還說過什麽嗎?”他問。

“嗯……”小姑娘想了想,雙眸突然一亮,“文先生還說,‘公主殿下要記得,大殿下也很愛您。’”

蘭妃也不知道,文清辭竟然曾經給謝孚尹說過這樣一番話。

剎那之間,就連她也愣在了這裏,眼圈刷的一下泛起了紅。

蘭妃的腦海中,不由浮現起了南巡路上的場景:

那日,文清辭不知道給謝不逢說了什麽,少年猶豫片刻,緩緩向自己走來,接着張開雙臂将謝孚尹抱在了懷中。

恍惚之間,她似乎又嗅到了那日登誠府滿是草木清香的暖風。

一滴清淚自蘭妃的眼角墜了下來,她慌忙低頭,遮掩自己的失态。

……稚嫩的童音在刻意模仿文清辭溫柔的語調,謝不逢仿佛借着這句話,借着謝孚尹的眼睛,看到了彼時的文清辭。

他告訴謝孚尹,自己愛她。

謝孚尹将這句話,牢牢地記在了腦海中,給了自己超乎尋常的信任。

“憐取眼前人。”

還有最後顫抖着指向蘭妃和謝孚尹的那只手……

這是謝不逢能借文清辭眼睛,看到的最後一點風景。

謝不逢終于慢慢擺脫瘋狂,平靜了下來。

像一抹游魂,尋到了暫居的軀殼。

……

當日謀反的恒新衛,被一個接一個處死。

廢帝卻始終不得一個痛快。

被關在刑部大牢最底層的他,一邊被放血,一邊被各種珍稀藥材吊着命。

他身體大半泡在水裏,日日被噩夢與幻覺所折磨。

清醒的時候,他憤恨于宮變的失敗,大聲詛咒着謝不逢。

陷入瘋癫之時,則又生出幻覺,認為自己現在不在宮中,而是沉在了殷川大運河的河底。

冰冷的河水裏藏着無數雙手,正拼命地将他拽向地獄。

生不如死,應當如是。

這一切,謝不逢做得光明正大。

凡是路過刑部大牢的百姓,都能聽到那撕心裂肺的咒罵與痛呼。

謝不逢不像廢帝,完全不在意什麽“身後賢名”。

手握軍權的他,說話極有底氣,不過幾日,就将朝堂上那些看不順眼的人全都處理了個幹淨。

而後謝不逢甚至又下達聖旨,命朝臣皆素服舉哀,直到七七四十九日後,方可除喪。

此時,他與文清辭的事,已經傳遍了整個雍都。

誰知他非但沒有去管那些流言,甚至于變本加厲,要朝臣為那個太醫守孝!

謝不逢獨斷專行,肆意妄為到了極致。

然而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敢表示異議。

雍都百官着素,喪鐘陣陣。

這一幕奇景留在了無數人的記憶中,也被錄入了衛朝的史冊。

文清辭的離去,猶如一把刀,割走了謝不逢靈魂的一部分。

悲傷之餘,他變得麻木又迷茫。

他聽從理智處理政務,可餘下的時間,只剩一片空洞。

往後一陣子,謝不逢幾乎天天早晨都會出現在蕙心宮裏。

蘭妃又驚又喜,像是要将這些年來所欠的母愛與關心,一起補回來似的。

兩人之間也由一開始的沉默,變為了偶爾交談上兩句。

謝孚尹更是日日都要和謝不逢一起,去太醫署裏喂文清辭留下的兔子。

小家夥轉眼就被二人養得白白胖胖。

可這短暫的平靜,卻使得謝不逢越發不安。

——如暴雨來臨之前,寧靜到了異常的空氣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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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醫谷,一棵巨大的桑樹下湊滿了人。

他們正擠在一起,興奮地說着什麽。

“……昨日我去松修府收買藥材,你們猜我看到什麽了?”一個藥仆神秘兮兮地對身邊人說。

“看到什麽了!”

“我看到二谷主的墳前圍滿了人!甚至就連松修知府也來祭拜了,簡直是隆重至極!”那藥仆的語氣中,隐隐透出了幾分興奮,“他們說現在雍都的文武百官,上朝的時候均穿着孝服,就是在為墳裏的人守喪。”

“甚至啊,剛剛繼位的小皇帝,放着他的宮殿不住,整天窩在二谷主的小院裏。”

“那二谷——”

“守什麽喪?墳什麽墳?整天圍在這裏說什麽晦氣話?”對面藥仆的話還沒有問完,便被一陣熟悉的聲音打斷,“往後不許在谷內提起這件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宋君然,咬牙切齒地說。

“說說怎麽了,外面……”外面的人都在這麽傳啊。

藥仆剛想反駁,下一秒就看到了緩步走在宋君然背後的文清辭。

……他面色蒼白,神情一如往昔的溫柔,只是多了幾分脆弱的病氣。

“二,二谷主也來散步啊?”上一秒還在八卦,下一秒便撞到當事人,藥仆的臉上瞬間寫滿了尴尬。

殊不知此時的文清辭,比他更加社死。

身着月白長衫的二谷主,強擠出一抹微笑朝對方點了點頭,接着轉身對宋君然說:“我走得有些累了,還是先回去休息休息吧。”

濃密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光亮。

文清辭的情緒,也被連帶着藏了起來。

此時此刻,文清辭真的很想問問原主,他為什麽要用大名闖蕩江湖?

“好,回吧回吧。”宋君然瞪了那名藥仆一眼,轉身和文清辭一起離開了這裏。

幾名八卦的藥仆終于長舒了一口氣。

他們忍不住對視一眼,此時均在對方的眼裏,看出了難以隐藏的好奇。

——外面的傳聞究竟是不是真的,二谷主和新帝之間,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們是不是真的有過一段情天恨海的過往?

神醫谷內柳絮翻飛,俨然一幅初春圖景。

“今日雖能起身,但并不代表你已經恢複過來。身為醫者,你要自己多多注意。尤其是你那只左手……”

說到這裏,宋君然忽然停下腳步:“清辭,想什麽呢?”

“……嗯?沒什麽。”文清辭頓了一下,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走神了。

“左手,我在想左手的事。”他慌忙找了一個理由,将宋君然搪塞了過去。

“原來你也會在意自己這只手啊?”宋君然不疑有他,轉而略含怒意的教訓起了文清辭來,“要是爹在,知道你出門一趟,就把自己的手給廢了。我怕也要跟着你受罰。”

文清辭笑了一下,按照原主的記憶,宋君然的确常常被他連坐。

他剛能起身行走,活動範圍不大,因此沒兩步便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宋君然還有別的事要忙,把文清辭送回住處後,便離開了這裏。

文清辭身邊又安靜了下來,他的耳畔只剩下窗外遠處傳來的鳥鳴。

剛才聽到的話,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回蕩于他的腦海之中。

……也不知道謝不逢現在究竟怎麽樣了。

思及此處,他的心竟微微一震。

文清辭輕輕嘆了一口氣,展開醫書,強行将雜念從腦海中抛了出去。

雍都的“太醫文清辭”已經故去,往後那裏的事,都不再會與自己有半點關系。

還是不要去想為好……

雍都的大雪,無休無止地下。

個別地方的積雪,已經漫過了小腿。

為了不叫熱氣透出,蕙心宮裏門窗緊閉。

熏香的氣息和熱氣混在一起,沖得人頭腦略微發暈。

“陛下,再過幾日就是繼位大典了,這是尚衣局送來的吉服,共有三件,您看看還有哪裏需要修改?”

皇帝登基時穿的龍袍,由禮部準備。

大禮結束之後,皇帝便會換上普通吉服,這便由後宮負責。

新帝不立後宮,因此這些事,便全部落在了蘭妃的頭上。

這幾天謝不逢來蕙心宮,蘭妃都會借繼位大典的事,與他多聊兩句,并試圖拉近母子間的距離。

聽聞要有新衣服可以看,原本正在睡覺的謝孚尹連覺也不睡了,跟到這邊湊起了熱鬧。

她有一些怕冷,哪怕宮裏的地龍燒得正旺,也要穿着厚厚的棉衣,再披上狐裘。

此時整張臉蛋,都藏在了毛毛領背後,看上去很是可愛。

她和謝不逢一起,朝面前擺着的三身吉福看去。

——謝不逢不喜歡明黃色,因此這三件吉服,全以玄色為底,上用暗線繡滿了花紋。

此時正值隆冬,吉服也愈發厚重繁複。

只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凡物。

“哇……”謝孚尹忍不住小聲驚呼,“好好看呀!”

聽到她誇張地歡呼,蘭妃也跟着一起笑了一下:“陛下可以先試試,看合不合适。”

謝不逢淡淡掃了這三身衣服一眼,随之輕輕點了點頭。

一直跟在他背後的兩個小太監,走上前來準備替謝不逢更衣。

“好了,孚尹。我們先走,等一會兒陛下換完衣服,再來看看好不好?”

“好好!”謝孚尹看上去非常激動,“那哥哥我們一會再見!”

此時一名太監已經将吉福從衣架上取了下來,并緩緩展開。

或許是因為宮內太過溫暖,又或許是受到謝孚尹情緒影響,謝不逢的臉上竟然也出現了一抹似有似無的微笑。

“嗯,一會見。”

這一幕正巧落在了與他擦肩而過的蘭妃眼中。

她忍不住趁着這個氣氛,多向那兩個太監吩咐了一句:“尚衣局……沒來得及仔細量體裁剪,這幾身衣服,都是照着陛下的舊衣做的。一會兒你們一定要注意細節上是否合适,千萬不能出了差錯。哦,對了,一會動作小心,千萬記得不要碰到刺繡。”

謝不逢剛奪位時狀态不佳,完全無心理會什麽繼位大典,或禮服制作。

時間緊迫,尚衣局和禮部擔心觸謝不逢黴頭,只得放下量體裁衣這一環節。

“是,娘娘。”太監趕忙應下。

“母妃好認真呀,”見狀,謝孚尹假裝些嫉妒地說,“我的衣裙,母妃都沒有這樣仔細準備。”

蘭妃笑着彎腰,用手摸了摸小姑娘的額頭:“母妃整日都在給你準備衣裙,但是陛下長這麽大了,母妃卻頭一次有這個機會,自然要認真一點。”

她的話裏帶着淡淡的笑意,語氣很是輕松。

但是正低頭對謝孚尹說話的蘭妃不曾瞧見,随着自己的話音落下,謝不逢不可置信地咬緊了牙關,臉上那抹笑意,也在頃刻間蕩然無存。

頭一次有這個機會?

少年的耳朵裏,發出一陣嗡鳴。

“……母妃說,這是你第一次為朕準備衣物?”謝不逢突然轉過身,緊盯着蘭妃問。

他的聲音裏面是壓迫感,雙手緊緊攥在一起,連呼吸都随着變得急促了起來,好像溺水的人拼命地在海上尋找着浮板。

謝不逢渾身上下都透着和身份極度不符的絕望與慌亂。

見狀,兩個太監立刻對視一眼,暫時将手中的吉服放了下來。

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的謝孚尹也被吓得睜抓緊了母妃的手。

“是,是啊……”蘭妃頓了一下,艱難點頭。

“我剛被遣到北地之時,你沒有送禮物給我?”

情急之下,謝不逢甚至忘記了“朕”這個自稱,語氣也變得咄咄逼人起來。

他甚至不曾注意自己的唇都在顫抖。

謝不逢拼命在心中祈禱,他祈禱蘭妃只是忘記了這件事而已。

抑或者……不将那不起眼的棉衣,看作什麽正式衣物?

蘭妃也被這緊張的情緒所傳染,她強撐着朝謝不逢笑了一下說:“自然,自然是有的……只不過你父,呃,廢帝一直盯着我。我派去的人剛剛出發,便被他截了回來……”

她一向沉靜的聲音裏沾了幾分慌亂。

蘭妃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沒過幾天,這個問題便被謝不逢取得大勝的喜悅所沖淡。

她自然而然地以為——立下赫赫戰功的謝不逢,不但有了軍銜,且也獲得了金錢上的賞賜。

而只要有錢,置辦冬衣也并不複雜。

可是現在從謝不逢的反應中她才意識到……事情和自己想象的并不相同。

“所以說,你送的衣物,壓根沒有到北地……”少年如同夢呓般喃喃自語,此時聲音中只剩下絕望。

這明明就是事實,可看到謝不逢如今的模樣,蘭妃卻沒有了承認的勇氣。

所以那陪伴着自己度過嚴寒,度過風雪,度過無數生死關頭,沾染了無數鮮血的棉衣又是出自誰手?

——大殿下,這些都是蘭妃娘娘讓我送來的。

送衣服的人明明就是如此告訴自己的啊。

謝不逢的身體因恐懼而顫抖。

巨大的痛意,再一次向他席卷而來。

會是誰?這天下,還會有誰如此關心自己?

文清辭。

是文清辭嗎……

除了衣物以外,一起送來的有傷藥,還有天慈的解藥。

這世上除了他以外,還有誰會有?

謝不逢的心髒,一陣又一陣地抽痛着。

可是他為什麽不肯承認?

反倒說那些東西,全都是蘭妃所贈?

謝不逢忽然轉身,朝着蕙心宮外奔去。

“等等,陛下——當心着涼!”蘭妃的聲音還未來得及傳出,少年的身影,便消失于暴雪之中。

巨大的風雪,在一瞬間剝去了謝不逢的體溫。

仿佛也在同一剎那,剝離了這幾年來裹在他靈魂之上的厚重冬衣。

淚自眼角滑落,被冷氣凍結在頰邊。

此時此刻,謝不逢如一個初生的孩童,被赤裸地抛入了風雪之中。

答案已經明明白白地放在了眼前——文清辭害怕被自己拒絕。

那天殷川大運河上,文清辭将他手中所有傷藥,都拿給了自己,整齊又小心地擺在了自己的面前,并叮囑自己刀劍無眼,上了戰場後,千萬要小心。

可是……彼時自己,自始至終都沒有多看它們一眼。

小小的瓷瓶,立在暴雨的甲板上,像是被自己抛棄了一般。

恍惚間,記憶裏的小藥瓶,忽然變成了文清辭的模樣。

——他孤零零地站在甲板上,靜默注視着自己遠去。

到了後來,甚至就連送冬衣,也怕被自己拒絕,只得假借別人的名義。

他最後只得連溫柔,都溫柔得小心翼翼……

借着暴雪的遮掩,謝不逢終于放任自己恸哭出聲。

他緩緩抱住了自己,也抱住了被他小心收在懷裏的暖手筒。

可無論是那淡淡的苦香,還是一點溫暖。

早就已經随着無盡的雪夜散了個幹淨。

少年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向着太殊宮的邊緣而去。

他要去尋找那些冬衣。

這一晚,本是天慈應該爆發的日子,謝不逢此時多希望……文清辭當初喂給自己的,就是真正的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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