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蓼花糖不是江南之物, 反倒是雍都那邊的特産。
……也就是說,今日此舉并非謝不逢的一時興起,而是早有準備。
太陽一點點升起, 巨大的龍舫逆流向北行而去,鸾鳳引也被風吹得零零散散。
只餘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還在無力地拍打河岸。
像是最後的告別。
濃重的青霧,也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散了個幹淨。
他又回到了人間。
文清辭忍不住一點一點剝開糖紙,就這樣靜靜地站在河畔, 将一顆糖放入了口中。
淡淡的甜,像漣漪一樣,在他舌尖上化開。
可是文清辭的鼻尖, 卻莫名一酸。
他曾将謝不逢的話, 當作年少時一閃而過的喜愛,和無意之中的依賴。
以為時間就可以将它磨平。
等謝不逢稱帝之後, 見到更為廣闊、華麗, 甚至光怪陸離的世界,年少時的一點微光,也就不那麽稀罕了。
可如今這一幕卻在提醒着他, 謝不逢沒有忘記。
甚至于他被時間帶着, 越陷越深。
剎那間,文清辭的心也亂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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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弟, 你怎麽什麽髒東西都往嘴裏面放?”罵完人的宋君然轉頭就看到,文清辭将廖花糖放到了嘴裏, 他不由大吃一驚, “那可是地上撿的!”
師弟不是一向很愛幹淨嗎?
而且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 文清辭并不喜歡吃甜食, 更別說什麽糖果了。
背後的小棕馬打了一個響鼻。
宋君然愣在了這裏。
文清辭緩緩搖了搖頭, 沒有回答師兄的話。
甚至轉身從馬背上取來布兜,将懷裏撿到的所有廖花糖全裝了進去。
最後他又回頭看了一眼那艘龍舫,并輕輕于心中說了一聲“再見”。
文清辭忍不住想,自己或許再也不會見到謝不逢了。
他們一個高坐廟堂,一個遠在江湖,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今日渡口一別,或許就是永別。
看到謝不逢如今的模樣,說不後悔定是假的。
自己當初,或許不該與他走得那麽近……
但無論如何,“文清辭”早就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人死不能複生。
“走吧,師兄。”
“……好。”
文清辭不喜歡出風頭,更不喜歡隆重的場面,上一世的時候,被點名起來回答問題,他都會感到不自在。
可是今天,卻只有酸澀感,徘徊于他的心尖。
晨風輕輕吹起了文清辭的面紗,帶來了幾點水腥味。
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終于加快腳步,向着運河之南,青青的山林中而去。
……
作為河道邊的唯一知情者,認得那口棺木的宋君然,對謝不逢的戒備,在一瞬之間就沖上了頂點。
他幹脆帶着文清辭抄近道,早早回到了谷內。
剛到目的地,那只小小的白蛇,便從文清辭的衣袖裏游了出來。
下一秒,它就被宋君然掐着七寸捏了到了眼前。
宋君然看了那蛇一眼,接着意味深長地悠悠道:“我怎麽覺得,這蛇肥了不少?”
語畢,趁着文清辭不注意,将他的手腕拉了起來。
宋君然看到——文清辭手腕上的咬痕,竟在短短時間多了三四成。
他不知在何時,給自己的手腕纏上了繃帶。
可隔着紗布仍能看到,此刻還有幾個血洞,在向外沁血。
這一切落在蒼白的皮膚上,顯得格外刺眼。
文清辭給自己加快了療程。
見師兄發現自己的秘密,文清辭有些不自然地移開了視線。
他用右手推了推宋君然,試圖将對方的手從腕上推開。
幾次嘗試無果後,只得淡淡地說:“之前一直不能動也就罷了,現在稍能活動,我便有些心急,想着趕緊恢複過來,這樣日常活動也方便一些。”
他的聲音溫柔又冷靜。
文清辭的話,有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
他的确是近日才想着加快療程,但并非為了日常生活,
随着山萸澗記憶一道被喚醒的,還有深藏于這個身體裏的,對“醫”的執着、渴望。
手對醫生而言太過重要,此時文清辭迫不及待想讓它恢複,想要再一次握起銀刀。
殊不知他剛剛的話,還是惹毛了宋君然:“着什麽急啊,手上那麽多疤不疼嗎?”
話音落下之後,宋君然嘟囔着将小白蛇收了回去:“往後每日,我只給你一個時辰時間,免得讓它把你的左手咬得無法見人。”
接着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此處。
回谷後,宋君然反複叮囑負責采買的藥仆謹言慎行,不許讓任何一個人知道,神醫谷究竟在何處。
更不能讓謝不逢知道,文清辭還活着。
如今這小皇帝在他眼中,可是一個危險人物。
宋君然甚至難以想象,要是知道文清辭活着,謝不逢還會幹出什麽可怕的事來。
謝不逢的瘋,與他老子謝钊臨完全不同。
廢帝是渾渾噩噩,稀裏糊塗的瘋。
可謝不逢卻比誰都要清醒……
龍舫所過之處,衆人紛紛駐足回眸,向船上看去。
不過轉眼,殷川大運河上這一幕奇景,便一傳十十傳百,傳遍了整座松修府。
接着,是江南其他府鎮。
殷川大運河上下起了雨。
木棺終于被小心翼翼地暫移入艙。
與方才的熱鬧圖景不同,這裏只有謝不逢一個人。
沒了鸾鳳引,謝不逢的耳邊只剩浪花不斷撞擊船艙,發出的巨大聲響。
他的目光,有些空洞。
過了許久,謝不逢終于緩緩張開掌心,朝手中的廖花糖看去。
擔心雨點打濕披風,他早已将其脫下。
此時謝不逢穿着件玄色窄袖長袍,帶着一身的肅殺之氣。
他站在木棺邊,慢慢展開糖紙,将那顆糖放入了口中。
謝不逢又想起了初遇那天,文清辭塞給自己的蜜糖……他從未吃過那樣甜的東西。
“來人——”
艙外傳來一陣兵甲輕擊的聲音,士兵快步走了進來向他行禮。
謝不逢垂眸疊好手中的糖紙,淡淡吩咐道:“把朕的劍拿來。”
他說的那把劍,是他從北地帶回來的玄鐵重劍。
此劍不便佩戴,有專人負責保管。
不過多時,便有人雙手将它捧到了謝不逢的面前。
削鐵如泥的重劍,被燭火照着泛起了寒光。
謝不逢單手便将它接了過來。
一瞬間肌肉緊繃,被窄袖袍勾出虬紮的線條。
不等那人反應過來,耳邊忽然傳來“呼”的一聲巨響。
那是重劍劃破空氣發出的聲音。
下一刻,重劍便直直地朝着棺木砸了上去。
“啊!”士兵都未能忍住,下意識驚呼出聲,他差一點就摔坐在了地上,并泛起一背的冷汗。
謝不逢自始至終都沒有多看他一眼。
一身玄衣的帝王,緊握着手中的重劍,死死地盯着眼前那口木棺。
他像是即将困死的野獸,尋找到了獵物。
重劍一下接一下地朝着裹滿了紅綢、早被釘死的棺材砸去,剎那間木屑翻飛。
他動作狠厲,可那雙淺淺的琥珀色眼瞳裏,卻沒有一絲半點的恨意,甚至于連戾氣都消失不見。
只剩下了無以言喻的溫柔與期待。
聽到這聲巨響,守在艙外的士兵全部湧了進來。
看到眼前一幕後,卻又齊齊愣在了這裏。
“咔嚓——”
随着又一陣巨響,棺蓋上生出了長長的裂隙。
像一道閃電從這裏劈過。
又是一劍落下。
棺蓋徹底翹起、變形。
謝不逢的動作終于停了下來。
他緩緩松手,将那把玄鐵重劍丢在了地上。
接着一步一步,走到了木棺之前。
“退下。”
帝王冷冷的聲音,一遍遍在船艙內回蕩。
“是……是陛下。”
頃刻之間,艙內只剩下了謝不逢一個人。
他的呼吸被窗外的波濤拍亂。
布滿了傷疤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觸向棺木。
接着驟然用力,只一下便将覆在此處的數百斤重的棺蓋,推開了一尺之長。
謝不逢顫抖着伸手從一旁端起燭臺,向裏面照了進去。
下一刻,棺底大亮。
謝不逢随之睜大了眼睛。
“空的……”
身着玄衣的帝王,瞳孔一縮。
這一次他直接将整架燭臺塞入了棺內。
封閉了一年的棺木,被徹徹底底地照亮。
本應該放着文清辭舊衣的棺木,裏竟空蕩一片,什麽東西也沒有。
謝不逢咬緊了牙關,連呼吸都在顫抖……
他緩緩将手,探向了棺底,耐心用指尖感受着木紋的凸起。
謝不逢猛地攥緊手心,沉沉笑了起來。
那笑聲不斷在棺底回蕩,如同癡魔。
下一秒,一滴眼淚猝不及防自他臉頰滑,落重重砸落棺底,摔了個四分五裂。
……這世上哪有衣冠冢裏不放衣物的?
宋君然既能千裏迢迢趕往雍都,那他必然重視文清辭,絕不可能粗心遺忘入殓。
除非這一切都是他有意為之。
狂喜如海浪一般,在剎那間席卷而來。
謝不逢在此刻,尋到了又一片新的拼圖。
宋君然為什麽要這樣做?
假如文清辭真的死了,他為什麽不肯将師弟的衣物葬在這裏,受香火供奉?
謝不逢找不到理由。
反倒……若是文清辭沒有死,那宋君然的行為,便說得通了。
畢竟這世上,哪有真的為活人立冢的?
謝不逢緩緩眯了眯眼睛,他将手放在棺蓋之前,驟然間青筋暴起,一把便将數百斤重的棺蓋推到了地上。
“砰——”
沉重的棺蓋落地,瞬間砸塌了一片地板。
旁邊的燭火與熏香,也在剎那之間傾倒。
濃重的香氣,溢滿了整間船艙。
燈火翩搖,照得人心亂如麻。
沒有了棺蓋的遮擋,棺內的一切全都落入了謝不逢的眸底。
入土一年有餘,封閉的棺材內仍一點灰塵都未落下。
只有棺材的角落裏,靜靜地躺着一瓣不慎墜落其中,早已幹枯的玉蘭。
并在不經意間,刺入了謝不逢的眼底。
謝不逢手指微微一顫。
他屏住呼吸,緩緩伸手過去,将那一瓣玉蘭捏在了指尖。
殘留的香味,就這樣沁入了他的心肺。
謝不逢慢慢閉上了眼睛,剛才瘋狂跳動着的心也一點一點寧靜了下來。
今年初春,他一直待在玉光宮,未曾踏入太醫署一步,甚至直接叫人鎖住了院門。
那時宮中隐有人謠傳,說他或許已經遺忘了文清辭,不再像去年一樣執着。
……謝不逢怎麽可能忘記文清辭?
他只是不敢去太醫署。
不敢再看那一院的玉蘭而已。
——找。
謝不逢緩緩攥緊了手中的花瓣。
就算将整個衛朝傾倒,也要找到文清辭的蹤跡。
他的呼吸再一次亂了起來。
謝不逢皮肉之下熊熊燃燒着的心火,在這一瞬間化為岩漿,被心髒泵出,由血液傳向四肢百骸。
他的心幾乎已經認定文清辭還活着。
可是到了這個時候,謝不逢反而不想要什麽虛無缥缈的“證據”了,他要徹徹底底地證實此事,尋到文清辭的蹤跡!
謝不逢猛地轉身,攥着玉蘭花,快步向着船艙外走去。
神醫谷就在松修府附近,自己派軍搜山,還能找不到它的方位?
千人不行,那就萬人,萬人不行,那就十萬人!
可是在艙門敞開,水氣撲面而來,無數人跪倒在地向他行禮的那一剎那,謝不逢卻又冷靜了下來。
……他或許不懂什麽人情世故,但卻是一個天生的獵手。
謝不逢的本能告訴他,自己不能這樣做。
若是自己真的将神醫谷挖出來,一定會惹得文清辭不悅……
況且搜山的動靜太大,或許還沒有找到文清辭的蹤跡,神醫谷便已人去樓空。
宋君然既然敢搞鬼,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偷天換日,那誰知道他還會做出什麽事?
……自己一定要耐下心來。
一年多來,謝不逢從未像現在一樣冷靜。
某些被他忽略了的線索與記憶,也在這一刻清晰了起來。
殷川大運河上的風雨有些大,不過片刻就打濕了謝不逢的大半身體。
見他一直不說話,有士兵忍不住偷偷擡頭向謝不逢看去。
下一秒卻見,陛下的唇邊,不知何時出現了淺淺的弧度。
如陷入了什麽美好的回憶裏一般。
他緩緩開口,說出了一個地址——那是位于松修府的一家醫館。
士兵們面面相觑,不懂陛下為何提起此地,但還是趕忙将那個地址記了下來。
就在剛剛,謝不逢忽然想起一件事。
南巡至松修府時,文清辭曾經受太醫令禹冠林的委托,去采買珍貴藥材。
彼時他去的并不是松修府那幾家老字號醫館,更沒有随便找一家便進去詢問。
而是帶着自己,穿過一條條長街,熟門熟路地尋到了家位于背街的醫館,并順利地買到了禹冠林想要的東西。
文清辭顯然對那家醫館很是熟悉、了解,甚至清楚裏面售賣什麽藥材。
雖只跟着文清辭去了一次,但是那地方還是深深地刻印在了謝不逢的腦海之中。
山萸澗的指印,應當就是最近這一段時間留下的。
假如那真的是文清辭留下來的……便說明他最近一段時間,不在谷內。
“你們幾人換上便衣,去這家醫館附近打探,看看最近這一段時間,有無生人到訪。”
“若是有,再徹查他去往何方。”
謝不逢壓低了聲音,緩緩吩咐道:“切記,絕對不可以打草驚蛇。”
“是,陛下。”
士兵領命退下,不過多時就換上短褐,乘坐小舟離開龍舫,順流向松修府的方向而去。
謝不逢沒有撐傘,獨自立于被紅綢覆蓋的船尾,目送着他們離去。
直至此時,他手中仍緊握着那瓣玉蘭。
快一點,再快一點——
一想到文清辭很有可能在不久之前,與自己同處一片土地,無盡的悔意與不甘便夾雜而生。
逼得謝不逢幾近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