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神醫谷內的氛圍, 自由而散漫。
文清辭也是後來才知道,神醫谷原本連名字都沒有,谷外的人這樣叫來叫去, 他們索性也如此自稱了。
宋君然雖是谷主,但是除了文清辭以外, 其他人他都不會費心去盯。
前陣子清明節,除了文清辭以外,還有幾人也出谷去祭拜了故人, 這幾天才陸續回谷。
“二谷主您嘗,這是登誠府特産的梅子,味道可能還有些澀, 放幾天會更好吃。現在外面啊, 還有人用它泡酒,哎……說到這裏, 早知道我就買一些回來給您嘗嘗了。”
剛剛回谷的藥仆, 将一筐青梅帶到了文清辭的住處。
文清辭小的時候将所有的時間都用來讀書,從不踏出神醫谷半步。
因此,老谷主便命外出的藥仆, 回來的時候要給他帶些外界的新鮮玩意瞧瞧。
穿書之後, 文清辭去過的地方不多,好巧不巧“登誠府”便是一處。
接來青梅謝過之後, 文清辭一邊用泉水淘洗,一邊如閑聊般問道:“不知外界近來如何?”
藥仆沒有多想, 笑着回答道:“和往常沒什麽兩樣, 嗯……非說有什麽大事的話, 就在我離開那裏的時候, 皇帝忽然到了登誠府——”
他的話戛然而止。
……龍舫纏着紅綢一路北上, 鸾鳳引響徹殷川大運河兩岸。
所經之處,人人皆知謝不逢從松修府,娶了一口木棺,向雍都而去。
甚至于現在衆人都說,那口木棺的主人就是文清辭。
想到這裏,藥仆忍不住偷偷看了文清辭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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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二谷主和皇帝,究竟是什麽關系?
二谷主知道皇帝對他……嗎?
如今各式各樣的傳聞,已經流遍了整個衛朝,成為衆人日日談論的話題。
旁人尚且撓心撓肺,更別提他這個每天都能見到文清辭的人了……
他一邊覺得自己不能胡思亂想,這是在亵渎二谷主。
一邊又無法控制地感到好奇。
但宋君然說過,不得在谷內提這些事。
冰冷的泉水滑過青梅,又順着蒼白的指尖墜了下去。
文清辭瀝幹竹籃裏的水,随口問道:“之後怎麽了?”
他的語氣非常平靜,似乎只是随口一提。
仲春的泉水,還帶着滲骨的寒意。
文清辭淘洗青梅的左手,一陣一陣地發痛。
但哪怕站在他對面的藥仆,也沒能從文清辭的臉上看出一絲半點的異常來。
他是故意這麽問的。
……雖已告訴自己就此永別,可是松修府最後一瞥,卻始終徘徊在文清辭的心間,揮之不去。
文清辭忍不住想要知道,謝不逢現在好不好。
聽到文清辭問,本就被外界流傳的故事逼得撓心撓肺的藥仆,忍不住悄悄回頭看了一眼。
确定宋君然沒有在這裏之後,他終于壓低了聲音,試探着說:“他去了一座寺裏……以血祭天地。”
“什麽?”
這一次,文清辭終于蹙眉擡起了頭。
那雙如墨一般漆黑的眼瞳中,難得露出了些許震驚的情緒。
竹籃裏的青梅咕嚕滾落,墜在地上,文清辭也未能察覺。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謝不逢不是對所謂的鬼神之說,半點也不感興趣嗎?
他怎麽會去寺廟之中,甚至于血祭天地?
“此話當真?”
“當真!”
藥仆慌忙點頭,委婉将自己從登誠府附近聽到的故事講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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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不逢此次并非南巡,因此在來的路上,一站也未停留。
可是回去的時候,巨大的龍舫,卻停在了登誠府外。
皇帝臨時改變行程,住進了登誠府的行宮裏。
突然收到這個消息,登誠府的大小官員莫不誠惶誠恐,慌忙安排了起來。
然沒有想到,謝不逢到了登誠府,卻連搭理都沒搭理那群官員一下。
他一直待在行宮之中。
或者說,待在行宮後山的寺廟裏。
仲春,山間梧桐一片翠綠。
将陽光切得細碎,灑在了謝不逢的身上。
一切亦如當年。
聽聞謝不逢來,山寺裏的僧衆想來陪同,卻也被他回絕。
最終只留下數十官兵,将此地環繞。
山寺內一片寂靜,謝不逢耳邊僅剩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與他自己的腳步聲。
謝不逢站在一棵纏滿了紅綢的樹下,緩緩閉上了眼睛。
當日文清辭就是在這裏告訴自己,鬼神之說或許是假,但是寄托與留在這裏的念想,卻是真的……
他過往絕不相信這些虛無缥缈之事。
但是今日,謝不逢卻從一邊的石桌上,小心取來了紅綢與筆墨。
那幾名士兵離船前往松修府已有好幾日,謝不逢的心裏雖已有了猜測,可是一日收不到肯定的答複,他便一日寝食難安、夜不能寐。
……一定要活着,一定還活着。
一定還能再見,一定再不分離。
謝不逢不由攥緊了石桌上的毛筆。
放在石桌上供香客随意使用的筆上,沾滿了墨汁。
頃刻間便弄髒了謝不逢的手指。
但他卻像是沒有察覺到一般,無比鄭重地用筆在紅綢上,寫下了文清辭的名字。
接着小心拿起,将它系在了那棵古樹的最高處。
這是古樹上,離天地神佛最近的位置。
生如逆旅,謝不逢這一路走得并不平順,甚至堪稱坎坷。
他自認妖物,被上蒼抛棄。
同時也厭恨鬼神。
可是今日……謝不逢卻無比鄭重地站在此處,祈求神佛垂憐。
山寺的庭院間,只有謝不逢一人。
九只暗線繡成的五爪金龍,盤踞在玄衣之上,發出隐隐光亮。
山風吹亂了微卷的黑發,掠過了桀骜的眉眼,與緊抿的薄唇。
權傾天下的年輕帝王,緩步走向空地正中。
接着,他将衣擺撩至一旁,朝着天地所在,無比鄭重地長跪了下去。
這似乎是謝不逢人生中,第一次虔誠跪地。
山間的冷氣,通通順着石板傳至謝不逢膝間。
不過片刻,他便渾身發寒。
謝不逢從未有過求神拜佛的經驗。
他只大概知曉要燒香下跪,具體怎麽做,便一概不通。
但謝不逢知道北地戰前,有以人、牲血祭祀天地,祈求戰勝的習俗。
他沒有任何猶豫,直接将懸在身側的短刃抽了出來,朝着手心刺去。
謝不逢毫不手軟,他的手心上瞬間生出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疤。
十指連心。
下一刻,鮮血伴着劇痛,從傷口處汩汩冒了出來。
并在剎那之間,打濕了謝不逢的衣袖。
他卻只垂眸笑了一下,并于剎那之間攥緊了手心,用力将猩紅的血液擠了出來,緩緩揚手向天地抛灑而去。
鮮血如雨。
這如一場最原始的祭祀。
謝不逢既是祭司,又是祭品。
血液在空地上積成小灘。
還有些被風吹散,濺落臉頰,染紅了薄唇。
謝不逢終于起身,回頭深深地望向拈花而笑的神佛。
北地之戰,百戰百捷。
謝不逢想這一場,他也必不會輸。
鮮血順着石板的間隙滲入了土地之中。
幾場大雨,都未能沖洗幹淨。
凡是到此地之人,均一眼看到青石板上的一片猩紅。
而謝不逢所作所為,還有山寺上駭人的場景,就這樣口耳相傳,以隐秘的方式傳遍了整個登誠府。
謝不逢知曉,卻并不在意。
謝不逢并沒有住在行宮中最大的德章殿後殿,而是宿在文清辭當年暫居的側殿中。
南巡之後,行宮就再也沒有住過人。
因此謝不逢到了之後發現,房間裏的書架上,竟然還擺着一本醫書。
——這是文清辭當年不小心留在此處的。
謝不逢對岐黃之術,沒有半點興趣。
但卻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裏,将文清辭留在太殊宮的醫術還有筆記翻了個遍。
起初他只是想在那字裏行間裏尋找文清辭的痕跡。
時間久了,謝不逢竟然也能看懂一二。
他發現文清辭常看的醫書,還有留下的筆記,大部分都與水疫有關。
深夜,房間外傳來一陣敲門聲。
“陛下……”蘭妃的聲音,透過木門傳了進來,“我能進來嗎?”
已是太後的蘭妃,本應自稱“哀家”,但在謝不逢的面前,她卻始終用“我”。
謝不逢雖然已經登基稱帝多時,仍不習慣身邊有人。
他緩緩放下醫書,自己走去将門打了開來。
“母妃深夜前來,有何要事?”謝不逢的語氣非常平靜,從中聽不出任何情緒。
仲春時節,夜裏還有一些冷。
蘭妃身着素衣,披着件淺綠色的披風,頭發輕輕挽起,沒有簪花,眉宇之間寫滿了擔憂。
而她身旁,還站着別別扭扭的謝孚尹。
——自從那天被謝不逢吓到之後,謝孚尹一直躲着謝不逢。
但今日聽蘭妃說要來給謝不逢送夜宵,她糾結半晌,還是跟了上來。
蘭妃帶着謝孚尹走了進來,她輕輕将手裏的湯碗放到了一邊的桌上。
“……我聽人說,陛下今日未用晚膳,便叫人做了些,帶了過來。”說完,她悄悄看了謝不逢一眼。
謝孚尹随之輕輕地點了點頭,盡管有些害怕謝不逢,但她還是忍不住說了兩句:“我剛才嘗過,可好吃了!”
蘭妃帶來的,是此地有名的蓮子粥。
此時粥的溫度正好,散發着甜香陣陣。
謝不逢沒有什麽食欲,對這種甜粥也不感興趣。
就在他打算開口拒絕的時候,一邊的謝孚尹似乎看出了他的打算。
小姑娘已經隐約得知,自己的哥哥喜歡文先生。
于是她忍不住補了一句:“和文先生做的玉蘭花粥可像了,哥哥你……你嘗一下吧?”
謝孚尹越說聲音越小,而從她嘴裏突然冒出來的“文先生”三個字,也于瞬間将蘭妃吓了一跳。
“童言無忌——”
沒想她話還沒說完,謝不逢竟然頓了一下,輕輕地那碗粥端了起來。
“啊……”下一刻,謝孚尹倒吸一口涼氣。
她不由瞪大了眼睛。
哥哥的手怎麽了?
謝不逢的左手手心,橫貫着一道長長的傷疤。
雖有簡單包紮,可此時仍在向外滲着血。
“陛下,您的手怎麽了?”蘭妃不由問道。
實際她今日就是為此而來。
謝不逢血祭天地的事,已經在私下裏傳了開來。
蘭妃原以為那都是衆人誇張,沒想到……竟然真的和傳聞中一樣。
她的目光忽然變得極其複雜。
“無妨,受了點小傷。”謝不逢并不在意。
停頓半晌,蘭妃說:“還是叫人來看看吧。”
她刻意規避了“太醫”這兩個字。
謝不逢搖頭道:“朕自己包紮便可。”
他在北地都是這樣過來的。
此時夜色已深,衆人均已熟睡,四下一片寂靜。
按理來說,這個點不應再有訪客。
但沒想就在這個時候,謝不逢耳邊又傳來一陣腳步聲。
擡頭一看,竟是當日被派往松修府的士兵,于深夜風塵仆仆地回到了這裏來。
剎那間,原本一片死寂的眼瞳,如被火光點亮一般布滿了生機。
“不必行禮,”他直接放下手中的粥碗,看向眼前的人,“我說的事情可有查明?”
“回禀陛下,皆已查明!”
蘭妃瞬間被晾在了一邊,以為謝不逢要與屬下談論政事的她正準備告辭,沒想到話還沒說出口,就又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出現在了自己的耳邊。
“如何?”謝不逢的話語裏寫滿了焦急。
對面的士兵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氣道:“回禀陛下,就在您到松修府前,有兩個人去過那家醫館,并暫住了幾天。其中一人的相貌,和宋君然極其相似,另外一人始終佩戴帷帽,不曾露面。”
宋君然是文清辭的師兄……
聽到此處,蘭妃在剎那間定在了原地。
而謝不逢則于瞬間攥緊了手心。
鮮血自傷口滲了出來,徹底打濕繃帶,滴落于地面。
謝不逢的呼吸,都在顫抖,心髒也即将沖破胸膛。
“……聽見過他的人說,那個佩戴帷帽的男人,左手活動的确不怎麽方便,宋君然為此非常照顧他。”
“對了,他應當也是松修府本地人士,能夠聽得懂那裏的方言。”
領了皇命的士兵調查非常清晰,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眼前發生的一切,如夢裏一般遙遠。
謝不逢将手心攥得愈發緊。
他試圖借着疼痛來證明,眼前這一幕并非夢境,而是真實。
半晌過後,終于低下頭,緩緩地笑了出來。
宋君然的身邊、戴着帷帽遮擋面容、左手活動不怎麽方便。
謝不逢不知道除了文清辭以外,還能有誰?
巨大的喜悅,竟也使他的大腦在一瞬間空白起來。
謝不逢找到了拼圖的最後一塊。
文清辭真的沒有死……
甚至于剛剛與自己擦肩而過。
謝不逢一時間竟不知自己究竟該喜該悲。
士兵還在說話:“他們離開松修府後,直接進了山林。至此便……找不到蹤影了。”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青山綿綿,總不能真的去将它翻個底朝天吧?
線索好像又斷了。
想到這裏,負責此事的士兵也無比緊張。
房間裏忽然靜默了下來。
而最後打破這片沉默的竟是蘭妃。
她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且略帶顫意,如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陛下叫人去找的,是不是松修府正妙街,緊鄰着白榮溪的那間醫館?”
謝不逢與士兵同時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是。”
……竟然真的是那裏。
蘭妃緩緩低下頭,如釋重負般長舒了一口氣。
她回眸淡淡看了那名士兵一眼。
對方立刻明白過來,行禮快步離開了此處。
轉眼,房間裏又只剩下了這一家三人。
“……您沒有找錯地方,那家醫館的确背靠神醫谷,”她擡眸看向謝不逢那雙琥珀色的眼瞳,幾乎一字一頓的說,“神醫谷內人出谷後,都會選擇在那裏落腳……像這樣的醫館,衛朝應當還有十餘家。”
謝孚尹似懂非懂的朝母妃和哥哥看去。
只見蘭妃咬了咬嘴唇:“害廢帝瘋傻的香丸,正是……我從其中一家獲得的。”
謝不逢手心上的傷口徹底開裂。
鮮血不過片刻,便積作一灘。
刺骨的痛意,沒令他皺一下眉,反倒叫他緩緩笑了起來。
如一只終于尋到了獵物蹤跡的野獸一般。
“宋君然的母親,曾是前朝哀帝身邊女官。她……與從前的禦前太監兆公公一起長大,親如兄妹。”
“……那十餘家醫館的地址,均在兆公公的手中。”蘭妃終于将這句話說了出來。
在今日之前,蘭妃與所有人一樣,堅信文清辭早已亡故。
因此她便謹遵諾言,不将那些醫館的存在透露半分。
但若文清辭真的沒有死……身為母妃與太後的她,必定不會看着謝不逢就此無功而返,抑或是陷入另一場瘋狂。
蘭妃此時也不知道,自己此舉究竟是對是錯,她只知道現在自己別無選擇。
謝不逢笑着解開手上早被鮮血染紅的繃帶,他緩緩舒展掌心,在半空中虛握了一下。
“來人——”
立于暗處的士兵,再一次跪倒在殿外。
謝不逢的聲音穿透寂靜的長夜,落在了他們的耳邊。
“今晚啓程,回雍都,”他的聲音喑啞至極,“再備一份厚禮,送至兆公公府上。”
謝不逢擡眸,向着不遠處的朱紅色的高牆看去。
……他曾在那裏,偷吻過文清辭的發梢。
幾年的時間過去,那瞬間的溫柔,仍與月光一樣盤踞在謝不逢的心間。
一身玄衣,渾身沾了滿鮮血的少年帝王,忽然大聲笑了起來。
文清辭“仙面羅剎”之名傳遍江湖,這并不是隐世不出就能有的。
謝不逢不相信此次回了神醫谷,他真的能忍着,再不出世。
那雙向來冷漠的琥珀眼瞳,在剎那間寫滿了透骨的溫柔,與難以言說的欲望和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