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二谷主?”
“二谷主您怎麽了?”
明明站在自己面前, 但那藥仆的聲音,卻遠的好似位于天邊。
文清辭緩過神來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竟然站在這裏發起了呆。
“沒事……”對上藥仆擔憂的目光, 他垂眸笑了一下,彎腰撿起滾落地面的青梅, 将它拿到水邊,再次淘洗起來。
刺骨的寒意,徹底喚醒了文清辭的理智。
可是“血祭天地”這幾個字, 卻像手下的冰泉一般,在頃刻間帶走了他的餘溫。
“哦,哦, 好的。”藥仆愣了一下, 也慌忙彎下腰,幫着文清辭收拾起了青梅來。
殷川大運河上的圖景, 落入了河道兩岸無數人眼中。
并再一次令他們想起, 謝不逢生來詭異,被稱作“妖物”的過往。
藥仆餘光看到,文清辭那雙細長的眉, 始終輕輕地蹙在一起。
可是他的眼眸裏, 卻沒有半點恐懼。
反倒像是,寫滿了擔憂。
……不不不, 怎麽可能,一定是自己看錯了。
左手雖仍不靈活, 但文清辭收拾青梅的動作, 還是那樣的幹脆利落。
他自小在山中采藥, 做這些簡單的活, 自然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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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轉移話題, 那藥仆輕聲說:“二谷主,不然我們也做點青梅酒試試?聽說并不難,只需要曬幹,再同糖還有酒泡在一起就好了。”
文清辭緩緩地點了點頭。
可還沒等藥仆松一口氣,就見文清辭忽然擡眸問他:“陛下他傷得重嗎?”
聽了藥仆的話,文清辭或許也生出過一瞬間的恐懼,但那恐懼卻轉眼就被擔憂所替代。
……合着二谷主剛才完全沒有聽到自己說什麽啊?
山澗裏的清風撩起了文清辭半披的黑發,帶來一陣淡淡的苦香。
任誰被這雙漆黑的眼瞳注視,都無法說出拒絕的話。
“這個就不清楚了,只聽人說他流了不少的血,鮮血滲到了石板下,将那一片都染紅了。”藥仆小心翼翼地說。
文清辭并不知道,謝不逢已經在自己“死去”的那一日,明白了何謂疼痛。
他記憶裏的謝不逢,還是那個感受不到疼痛,所以格外容易受傷,更應多加關注的病人。
文清辭早在過往的相處中,養成了關心他的習慣。
他有些擔心謝不逢對傷沒有概念,忘記包紮或者一不留神感染。
但同時又默默告訴自己,謝不逢早已經登基稱帝,他的身邊有無數太醫,這個問題肯定會有人關注。
兩相交織,一時間心神不寧。
文清辭将手浸在冷水之中,好半晌都一動不動。
“呵呵, ”宋君然的聲音,忽然于耳畔響起,“行啊,學會背着我說話了?”
他舉起手中的琴弓“啪啪”朝那藥仆的腦袋上敲了兩下。
藥仆不由痛呼一聲:“啊!”
谷主什麽時候到這裏來的?自己與文清辭說的那些話,他又聽了多少?
神醫谷作為一個江湖組織,只教暗器和輕功。
和文清辭這個半路出家,專注醫學并不在意武藝的人不一樣。
宋君然自小便想,身為大夫,不但要會治病救人,還得有保命的本事,萬一什麽時候遇到不講理的病人,屆時哭都來不及。
因此他廢寝忘食,将輕功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在谷內更是神出鬼沒。
“還有你文清辭,手一直泡在冷水裏面,是不想要了嗎?”教訓完藥仆後,宋君然瞪圓眼睛,向竹框裏看去。
文清辭:!!!
突然被點到全名,文清辭的頭皮瞬間發麻。
他立刻心虛地将手從冷水中擡了起來,緩緩地藏到了背後。
文清辭動作非常優雅,但是看到他這樣子,宋君然反倒是氣不打一處來。
泉水邊正好有一個石凳,宋君然幹脆一屁股坐了上去。
他用衣袖擦了擦懷中類似二胡的樂器,停頓片刻,宋君然直接将文清辭的心思戳了出來:“你別可憐他了,他可是皇帝,全天下沒有比他更舒服的人。”
說完,又冷哼了一下說:“……謝不逢行事古怪,也多虧了他是皇帝,不然憑他做的這番好事,就該直接送到官府裏去。”
藥仆發現,谷主大人對謝不逢的意見似乎不是一般的大。
宋君然自顧自地拉起了琴,嘔啞嘲哳的樂曲聲,自他手中流了出來。
藥仆觀察一番,意識到宋君然沒什麽搭理自己的意思,立刻後退幾步從這裏溜走了。
文清辭正欲走,宋君然略帶不屑的聲音,又一次從他背後傳了過來:“謝不逢和他老子,真是一脈相承的瘋。”
“……他們不一樣,”文清辭突然停下腳步,淡淡說道,“謝不逢獨自在皇陵長大,并不懂得這些,而且他的所作所為沒有傷害到任何人。師兄莫要……再拿他們相比。”
他聲音還是與以往一般的溫柔,可語調中卻隐隐透出了宋君然從未聽到過的冰冷與認真。
話音落下,文清辭便抱着一籃青梅,離開了泉邊。
他的手始終緊攥着竹籃的邊緣,骨節隐約發白。
宋君然:“……”
獨坐此地的宋君然手腕一抖,徹底跑了調。
……
幾日後,龍舫回京。
在此之前,殷川大運河兩岸的百姓,早就已經将河內發生的事情傳了出去。
可當那纏滿紅綢棺蓋殘破的棺椁,穿過雍都的正門承天門,被銮駕拖着進入皇城之時,衆人仍不免驚愕失色。
鸾鳳引響徹雍都長街。
身着紅衣的宮女,向長街兩側抛撒着早已備好的糖果。
穿堂而過的疾風,托起了紅綢。
謝不逢色騎着黑色的戰馬,行走在銮駕的最前方。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唇邊突然漾出一點笑意。
謝不逢想,權力是個好東西。
自登基以後,謝不逢耳邊的惡念越來越少。
衆人對他,多是恐懼。
但是今日,除了驚詫、恐懼以外。
謝不逢竟還聽到,有人忍不住在這個時候,幸災樂禍了起來。
『還好文清辭在陛下登基之前便早早死了……』
『身後哀榮倒是大,可惜無福消受啊。』
『只是可惜了他的血。』
廢帝曾借文清辭之口,說他不願說的話。
原本只是個太醫的文清辭,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謝不逢緩緩握緊了缰繩。
他以為這群人自己早已處理幹淨。
沒想竟還有人,對文清辭心懷惡意。
……文清辭将要回到自己的身邊。
而自己一定要在那之前,将這些人全部掃清。
一曲終了,紅綢如赤色巨龍游過長街。
那口木棺與其背後百官一道,在萬千百姓的注視下,消失在了太殊宮中。
進入宮門的那一刻,謝不逢攥緊了手心。
他輕輕地摸了摸手腕上那根沾染了血污的羊毛手繩,動作溫柔至極,生怕一不留神便将它碰壞。
哪怕主人細心保管。
可是幾年過去,它仍不免被磨損得陳舊、枯朽。
但卻是謝不逢現下能夠觸碰到的唯一溫暖。
回雍都之後,謝不逢沒有休息,直接更換便衣,向城南的一座府宅而去。
他登基之後沒過多久,在太殊宮裏待了一輩子的兆公公,便自請離宮養老,搬出皇宮住到了早已購置好的私宅中去。
一身玄衣的年輕帝王,緩步走入府宅之中。
在到來之前,他已命人備好的厚禮,早早送到了這裏。
府宅也早被暗兵把守,表面看與平日裏無異,實際上連只蒼蠅也難以飛出。
只等謝不逢出現,身着常服已經聽過外界傳聞的兆公公,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磕好幾個響頭,将早已備好的地址送了上去。
他雙手顫抖,背後的衣料都已被冷汗打濕。
——在宮中待了數十年的兆公公,這種審時度勢的能力還是有的。
“兆公公放心,”看到對方臉上的擔憂、愧疚與悔恨,謝不逢緩緩攥緊了手中寫了地址的信封,“朕不會此事透露出去,也不會打擾他們……朕只是想在這裏,等一個人罷了。”
謝不逢的聲音很輕很輕,卻無比鄭重。
他自然不會做出……任何讓文清辭讨厭的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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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轉眼,山澗裏的泉水便不再刺骨。
文清辭之前泡的青梅酒,也到了可以喝的日子。
山谷外的時節,似乎已經在不知不覺輪轉到了盛夏,谷內的氣溫,也随之升高了些許。
離開皇宮,不用再顧及衣着形制。
文清辭穿着一件簡單的月白色窄袖長袍,用一根絲帶,将滿頭黑發束成了一個高高的馬尾。
沒有碎發的遮擋,精致的五官完全顯露了出來。
蒼白皮膚上的墨色眉眼,在此時愈發清冷出塵。
如同山澗裏冰泉一般,舒涼而溫柔。
明明整日忙着釀酒、做菜、侍花弄草,有的時候衣擺還會沾染泥污。
可是文清辭身上那種那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卻半點未減。
溪水與清風一道穿過竹林,文清辭的耳邊随之傳來一陣沙沙聲響。
竹林間擺着一張條案,此刻他正站在案前,練習控筆。
“不錯不錯,這個字寫得和右手沒什麽區別!”宋君然湊過來看了一眼,忍不住發自肺腑地贊嘆道,“師弟的耐心,我自小便佩服。”
文清辭緩緩将筆放下,對着宣紙看了半天說:“只是最簡單的字罷了,控筆還是有些不穩。”
滿共沒寫幾個字,可他的手腕又叫嚣起了疼痛。
宋君然笑道:“反正你又不真的用左手寫字。”
幾個月時間過去,文清辭手臂上的傷痕漸多、漸深。
他的左手雖然還是會隐隐犯痛,不能用力和提握重物,但已經能夠握筆了。
如今文清辭正試着借練字,來做簡單的複健。
回谷這麽久,文清辭的狀态好了不少。
雖然還帶着一身病氣,但至少不像剛回來時那樣,看上去好似一陣風就能吹倒。
再練下去手會更痛,不但起不了複健的效果,甚至會拖重傷勢。
文清辭終于收拾好筆墨,拿起放在一邊的醫書看了起來。
見狀,宋君然也退回自己的位置,重新端起那如二胡一般的樂器拉了起來。
文清辭:……
怎麽又來!
不知不覺間,文清辭腦海之中又多了一些記憶。
基本都是原主在谷內生活時留下的。
通過這些記憶文清辭發現,宋君然其實是自幼深愛音樂。
他似乎還堅定以為,自己拉奏的樂曲如天籁,只是周圍人不懂欣賞罷了。
見宋君然繼續奏樂,文清辭不由起了帶着東西離開竹林的念頭。
但還沒等他動,遠處竹林裏就傳來了一陣細響。
“……哎呀,別推我!”
下一秒,便有個身着青衣的小姑娘,從竹林裏摔了出來。
宋君然手下的樂曲戛然而止。
“你們幾個湊到這裏做什麽?”他皺眉向竹林間看去。
——那裏有兩個藥仆打扮的小姑娘,均是十一二歲的模樣。
其中一個狼狽摔在地上,而另外一個則紅着臉站在她的背後。
“呃…我們……”趴在地上的那個小姑娘,正準備說自己和同伴是來聽宋君然奏曲的,但那話還沒到嘴邊,自己也覺得荒謬,最終只得實話實說:“就是想來看看二谷主。”
“我就知道,”宋君然的視線緩緩從她們臉上掃過,不但沒生氣,反倒頗為欣慰與自豪地說,“清辭自小就好看。”
所以必須看緊才行。
兩個小姑娘立刻點起了頭。
說話間,竹林外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谷主、二谷主,原來你們在這裏啊,我在谷裏找了一圈,才找到你們!”
來人是曾駐雍都的藥仆白之遠,他的身上還帶着大包小包。
說完,便來将手上的東西放到了剛才被文清辭清理出來的桌案上。
“诶,你們兩個怎麽也在這裏?”白之遠那兩個小姑娘後,忙擺手說道,“來來,既然在這裏,便一起看看夏裝!”
“好好!”兩人雙眸一亮,立刻湊了過來。
神醫谷并非自給自足,日常用度都需要由藥仆外出采買。
白之遠行走江湖經驗豐富,最近幾次采買,都是由他負責的。
取出兩身碧藍羅裙後,白之遠又将一個單獨放着的包裹拿了過來:“二谷主,這是您的。”
“拿出來看看吧。”宋君然催促道。
文清辭離谷多年 ,他今日穿的這一件窄袖衫,已經是好幾年前做的了。
“好。”
單單是售賣藥材這一項,便叫神醫谷賺得盆滿缽滿。
谷內日常吃穿用度,均是最上乘的。
這件月白色的長衫,由真絲制成,在日光下泛着淡淡光亮,衣擺上還繡着一點玉蘭紋。
那光亮并不紮眼,卻一眼便能教人辨出不是俗物。
除了這件外,還有幾身稍低調些的。
件件裁剪精良,堪比宮中之物。
“不錯不錯,的确好看!”宋君然誇獎道,“白之遠的眼光,一向很好。”
“不過……”宋君然想起什麽似的頓了頓問道,“你這一趟怎麽如此快便回來?”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白之遠出谷還不到半個月的時間。
他幾乎是剛制好夏裝,便馬不停蹄地回到了谷內。
經宋君然提醒,文清辭發現,白之遠的确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和平日裏的樣子大相徑庭。
聽到這個問題,白之遠臉上的笑意一點點落了下來。
他抿了抿唇,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實不相瞞,我這次出谷,的确是遇到了一些事。”
幾人坐在了一邊的石桌前。
白之遠喝了一口茶說:“永汀府附近,似乎有疫災爆發。”
“什麽?”文清辭不由攥緊手心向他看去,“此話怎講?”
永汀府三面環山,它面積雖然不大,但以絲綢産業聞名于衛朝,商貿發達,每年都要向雍都上貢绫、羅、緞、綢。
白之遠此行的目的地正是那裏。
他一邊仔細回憶一邊說:“我剛到永汀府的時候,還沒有發現什麽異常。但待了沒幾天便發現,城裏醫館的病患越來越多。一問才知,他們大多是從永汀府附近一座小城來的。彼時那城裏的醫館已經住滿了人,沒有辦法,他們只得繞遠路,來到永汀府求醫。”
醫館是白之遠的落腳之處,他雖不畏傳染,但外地趕來的病患越來越多,擔心誤了他們的診機,白之遠還是趕忙離開了那裏,将醫館的位置騰了出來,一路未停,趕回谷內。
“醫館裏的人手夠嗎?”
見文清辭問,白之遠想了想點頭說:“夠的,永汀府暫無大礙。”
只是它附近那座小城,怕是有些危險……
幾人随之沉默。
這個時代衛生條件不好,伴随着水、旱、蝗、震、饑、暑等等的天災人禍,四時皆有大小疠疾發生。
文清辭從原主留下的書冊中得知,單單前朝被記錄入史書的大型疠疾,就有數十場之多。
這種事幾乎年年都有。
無論官府還是百姓,早就司空見慣,甚至麻木起來。
原主常在此時出沒于水疫發生之地,或為病患診療,或是解剖屍體……
他“仙面羅剎”的名號,便是那個時候傳出來的。
白之遠和宋君然齊齊想到了這裏,不由自主地将視線落在了文清辭的身上。
他們顯然是在擔心文清辭會在這個時候出谷,去永汀府附近。
白之遠首先說道:“……呃,二谷主我雖然沒有去過周圍那座小城,但是從那些病患口中的話裏得知,這似乎并不是一場水疫。”
“附近并沒有暴發過洪水、大雨,河流水道等等,也未被污染。”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或許不應該在文清辭的身邊提起這件事。
文清辭當年的确曾吩咐他們,外出時多多留神這樣的事。
所以他剛剛沒有多想,和往常一樣,直接将這件事說了出來。
可是現在才想起,如今文清辭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往昔……
聞言,宋君然也跟着點頭說:“你身體還未養好,這個時候出谷太過危險,況且那說不定壓根不是水疫。”
知道文清辭兒時往事的他,明白師弟在為何執着。
可宋君然的确無法任由文清辭去冒險。
他忍不住補了一句:“且你之前答應我要待在谷內,不再四處亂跑。”
最重要的是,萬一出谷以後撞見謝不逢怎麽辦?
一身月白的文清辭坐在原位,始終抿唇不語。
長長的睫毛遮住了他漆黑的眼瞳,令人難以辨認出其中究竟藏着如何的情緒。
就在剛剛,伴随着白之遠的話,山萸澗裏的記憶,又一次湧入了文清辭的腦海,他不由攥緊了手心。
文清辭想起了原主留下的一摞摞筆記,還有深深的執念。
如果他在的話,會置之不理嗎?
不會。
原主一定不會置之不理。
“我……”文清辭停頓半晌,突然擡頭看着宋君然說:“是不是水疫,要去了才能知道。”
在白之遠說這番話之前的幾個月裏,文清辭的确未想過要出谷。
可聽到這番話後,他幾乎是憑着本能,說出了自己的答案。
從前宋君然從不會阻攔文清辭,但現在情況不同于往昔……
“你安心待在谷裏,不要多想,”顯然,這一次宋君然也不打算輕易妥協,“就你這身子,去了怕是給別人添麻煩。”
說完,宋君然便抱着自己的琴站了起來:“好了好了,拿着夏裝回去休息,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沒的了。”
“呃……對對,”意識到自己可能闖了個禍的白之遠連忙說道,“況且我們也的确不知道永汀府那邊究竟嚴不嚴重,說不定不是什麽大事,等二谷主您千裏迢迢過去,可能人都已經痊愈了呢!”
“對,你看他們既然能夠去永汀府,那便說明病的不重,當地醫館八成就能應付過來,”宋君然點頭說,“別胡思亂想了,回去好好休息,練練你的手吧。”
他此番話語既是為了阻攔文清辭,也是真的發自肺腑如此想的。
“你們兩個過來,”他轉身對應那兩個剛才偷看文清辭的小藥仆說,“把二谷主送回住處,要是半途讓他跑了,我可就要把禮物收回來了。”
語畢,那兩個小藥仆連忙上來,帶着文清辭一起向他住處而去。
文清辭不再反駁,似乎是默認了他們的說法。
然而他心中的不安,卻在一秒一秒地成倍擴散。
……自己真的不去永汀府附近的那座小城看看嗎?
文清辭的心,重重一墜。
他攥緊了手心,直到左手再次發麻、泛痛,才想起将手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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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太醫署側殿。
太監将堆積成山的奏章送到了這裏,供謝不逢批閱。
——當今聖上放着偌大的太殊宮不住,整天待在從前的太醫署裏已經不是秘密。
直至此時,太醫署後院仍是禁地。
放下奏章之後,小太監忍不住擡眸看了謝不逢一眼。
新帝謝不逢大權專攬、乾綱獨斷。
和前朝幾乎被架空的皇帝不一樣,衛朝上下大事小情都得寫成奏章,送到謝不逢的眼前讓他親自過目。
不得不說,無論世人如何在背地裏談論謝不逢的私德。
就當皇帝而言,他絕對是合格的。
奏章顏色由深至淺,代表着事件的輕重緩急。
此時已近子時。
謝不逢看上去仍沒有休息的意思。
批閱完深色的奏章,謝不逢又拿來一本淺灰色的奏章翻閱起來。
過了一會,他的眉突然緊蹙。
明明剛才批閱深色奏章的時候,謝不逢的神情還自然淡漠。
可讀到這裏,他的表情突然嚴肅了起來。
謝不逢莫不是從中看出了什麽被壓埋的大事?
清風透着窗吹了進來,房間內燭火搖曳,晃得人心神不寧。
小太監的心,也随着謝不逢的表情一起緊張了起來。
“都退下吧。”謝不逢握緊了手中的奏章說。
“是。”
下一刻,側殿裏便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不斷搖曳的暖黃燭火,照亮了謝不逢手中的奏章。
白紙黑字全落入了他的眼中。
謝不逢看到,奏章中寫道,不久之前,永汀府附近一座名為“漣和”的小城,有疠疾爆發。
漣和是一個小城,四面臨山交通不便。
這個時代車行緩慢,人口流動同樣如此。
疠疾爆發多日,只有個別有親戚在永汀府的百姓,出城去往該地求診。
直至奏章寫成,疠疾還未傳出漣和。
奏章上的文字也因此簡短得不能再簡短,只做了最基礎的描述。
似乎寫奏章的人都沒想到,身為皇帝的謝不逢會讀到它。
按理來說,這對于身為九五之尊的謝不逢來說只是一件小事。
但是今天謝不逢卻不由一遍又一遍地将它翻閱。
受到文清辭的影響……謝不逢一向關注類似之事。
之前歷代皇帝碰到此事,最多撥糧撥款,但是謝不逢除了那樣做之外,還會将太醫派往該地,協助處理。
今日他本該像之前一樣,調遣太醫前往漣和。
可是朱筆拿在手中,卻遲遲未能落下。
夏夜的風還帶着淡淡的暖意。
它将香爐裏的青煙,吹到了謝不逢的身邊。
就在謝不逢終于提筆,打算批閱奏章的時候,側殿之外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有身配軟甲的士兵,單膝跪在了殿外。
“啓禀陛下,永汀府有事啓奏。”
太醫署前院戒備森嚴,除了個別太監與宮女掃灑值殿以外,是不允許其他人進入的。
而唯一能夠自由出入這裏的士兵,就是謝不逢派去緊盯醫館的那些。
……永汀府?
“進殿來說。”謝不逢随即放下了手中的奏章。
他的心跳,忽然快了起來。
身着軟甲的士兵走了進來,轉身将殿門合上,接着再一次單膝跪地,抱拳行禮:“啓禀陛下,不久之前,有可疑之人前往永汀府醫館,并在那裏住了些時日。”
說完,就從衣袖中取出一本寫滿了字的小冊子,雙手呈了上去。
謝不逢按照兆公公所指位置,分別将人派往分散在衛朝各地的醫館附近,緊盯那裏有無風吹草動。
他并未将真實意圖透露給任何人。
只說讓他們緊盯此處,一旦有什麽風吹草動,或是陌生人往來,全部寫成小冊送入太殊宮。
小冊子中密密麻麻地寫滿了白之遠在永汀府中每一日的日程。
謝不逢一邊翻看,那名士兵一邊迅速為他說着重點所在。
“……啓禀陛下,那名住在醫館裏的人名叫‘白之遠’,他前往醫館不曾看病,而只是暫住于此,在城內采買布料,制作夏衣。”
聞言,謝不逢緩緩笑了起來,慢慢眯了眯那雙淺琥珀色的眼瞳。
喜悅與激動,就像身邊的淡淡青煙一般,将謝不逢籠罩其中。
按照兆公公當日所說,這個“白之遠”必定是神醫谷的“藥仆”了……
“他在永汀府裏,待了大概半個月時間,共制夏二十件有餘,男女老少所穿均有。在他離開之後,我等已分別派人前往那些店鋪,按照他留下的圖樣,複制了一批夏裝。”
末了趕忙補充道:“請陛下放心,我等已給那些店家,出了三倍價錢。他們肯定不會将此事洩露出去。”
這同樣是謝不逢當初的要求。
他讓守在醫館附近的士兵,将那些“行蹤可疑之人”采買之物,通通照原樣再買一份。
喜悅如波濤翻湧,不休不止。
“好……”謝不逢突然自案後站了起來,他笑着看向階下之人,“将那些衣物,全部給朕拿過來。”
“是,陛下!”士兵立刻領命,轉身離開了這裏。
下一秒,側殿裏又只剩下了謝不逢一個人。
時至深夜,萬籁俱寂。
謝不逢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大得幾近沖破胸膛。
他咬着牙,走下了長階。
此時的謝不逢坐立難安。
這不是謝不逢幾個月以來第一次收到有關神醫谷的消息。
但往常藥仆外出采買,大多只是些筆墨紙硯,或者吃喝之物。
這一次謝不逢終于順着這條線索,嗅到了一點特殊的氣息。
……或許那裏面也會有獨屬于文清辭的夏裝?
一點期盼如同春筍,頃刻間破土而出,瘋狂生長。
停頓幾秒,謝不逢忽然又想到什麽似的轉身,再一次将那本小冊子拿到了手中。
他迅速翻看,并在某一頁停下了動作。
謝不逢到——這本小冊子中寫道,白之遠制好夏裝之後,并沒有多留幾日,而是即刻離開了永汀府。
……他在所住的那家醫館裏,遇到了來永汀府看病的百姓!
白之遠早早離開,就是為了将地方騰給他們。
謝不逢的呼吸徹底亂了。
所以說,白之遠知道漣和有疠疾爆發?
他既知道,那麽文清辭呢?
要是文清辭知道,他會坐視不理嗎?
此時,占據謝不逢心神的情緒,竟然是恐懼。
謝不逢無比渴望見到文清辭……
但他更無法看文清辭一個人,前去冒險。
側殿外再一次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兩名士兵擡着木箱走了進來,打開箱子之後便退了出去。
謝不逢快步走到了木箱前,俯身向箱子內看去。
與剛才那名士兵說的一樣,箱子內放滿了男女老少的夏裝。
謝不逢慢慢伸出手,從中拂過。
他的胸膛不斷劇烈起伏,說是呼吸,不如說是喘息更為妥當。
此時此刻,謝不逢的世界裏只剩下了眼前這個木箱。
他顫着手一件件将夏裝從中取了出來,直接丢在了側殿的地板上。
……直到謝不逢看到一抹熟悉的月白,還有繡在衣擺上的玉蘭。
一滴淚毫無預兆地滑了下來,打濕了玉蘭,如同露珠一般挂在了那裏。
謝不逢小心翼翼地将長衫,從木箱裏取了出來。
是……文清辭的衣服。
謝不逢早已将他的身形,于腦海中描摹了一遍又一遍。
因此他一眼就認出,這個纖細的身量一定是做給文清辭的衣服。
“文清辭……”
謝不逢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側殿之中。
哪怕早就确信文清辭還活着,但此刻看到這件做給他的夏裝,謝不逢的心還是像被細電擊穿一般,忍不住地顫了起來。
——此時文清辭是否穿着與自己手上這件一樣的夏裝?
半晌過後,側殿的燭火熄滅。
謝不逢帶着那件夏裝,回到了後院的小屋裏。
他蜷縮在小小的床榻上,抱緊了這件月白的長衫,好像是通過它,在觸碰另一個人的皮膚。
真絲的質地細滑、微涼,如冰泉滑過謝不逢的掌心。
他一遍一遍地描摹,忍不住想象穿着這件長衫的文清辭,是何種的模樣。
夜濃如墨,一片長寂。
似乎就連夏蟬,也抵不住困意睡了過去。
唯有太醫署後院的小屋中,隐約傳來一陣細碎的喘息……
……
此時神醫谷內。
文清辭趁着月色放緩腳步,離開了住處。
他的手中,還提着個裝滿了東西的藥箱。
然而還沒有等文清辭轉身關門,他的背後便傳來了一陣聲響。
“大半夜的不睡覺,一個人出門想做什麽?”
語畢,說話的人便從一旁的桑樹上跳了下來,似笑非笑地向文清辭看去。
文清辭:“……”
宋君然竟然在這裏守株待兔!
“沒什麽,”文清辭默默将藥箱放到了背後,“只是睡不着覺,想要出來走走。”
宋君然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好了,別給我裝了。你是想趁着我睡着去永汀府對不對?”
文清辭還想狡辯兩句。
但沒想到,下一刻他便借着月光看到——宋君然的手裏,居然也提着一個藥箱,甚至不遠處的地上,還放着早已打包好的行囊。
宋君然這是要……和自己一起去?
“啧,師兄還能不了解你?”宋君然上前拍了拍文清辭的肩膀,笑着對他說道,“走吧,行李竟然已經收拾好了,那便別再耽擱了。”
“今晚我們便啓程,去永汀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