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馬車內未掌燈火, 逼仄而壓抑。
透過镂花木軒,只有一道黑影,依稀不明。
疾風狂舞, 吹動墨發,遮住了半邊面頰。
馬匹在嘶鳴聲中躍過門檻, 進入府內。
最後一刻,終有光落在了那人眼底。
碎金一般的琥珀色眼眸,如伏在暗處的蛇瞳, 冰冷又危險。
它于不經意間出現,又在剎那之間隐匿山林,消失不見。
匆匆一窺, 如尖刀般劃開了文清辭平靜的外殼。
馬車雖已不見蹤影。
但是那雙琥珀色眼瞳帶來的壓迫感, 卻遲遲未能散去。
文清辭不由深呼吸,試圖借此來緩解緊張的情緒。
他反複告訴自己……不可能是他, 謝不逢已登基稱帝。
當今聖上怎麽可能會在今日, 到這座小城來?
“誰啊?真是好大的排場……”宋君然略微不滿地嘟囔了一聲。
馬車疾馳而過,路過人群也未曾減速。
要不是宋君然動作迅速,他的衣袖恐怕也會被泥點濺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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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駕馬車, 均已入府。
就在官兵上前, 打算阖起府門時,宋君然忽然想起什麽似的, 快步走了過去,站在了幾人身前。
剛剛官府門前一個人都沒有, 他還在想自己究竟要怎麽給裏面的人傳話。
現在倒好, 這幾名官兵自己從府內走了出來。
“幾位大人, 麻煩稍等一下——”
幾名官兵對視一眼, 齊刷刷向宋君然看來, 并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和這裏的大多數人不同,宋君然并沒有穿方便勞作的短褐。
反倒是穿着一身易髒,且看上去便價值不菲的青衫。
漣和縣的人大都沒有那麽講究。
逐漸意識到這病,并不通過:“氣”來傳染後,衆人便不再像一開始的那樣用白紗覆面。
但是宋君然卻依舊非常講究地用它遮着口鼻,只露出一雙深灰色的眼睛。
甚至于他還手提藥箱,明顯是一副郎中打扮。
意識到這幾個士兵正在觀察自己,宋君然不但不惱,且還笑着拱手向他們行禮說道:“幾位大人,我乃松修府人士,以醫謀生。前幾日與師弟路過永汀府的時候,聽說了這邊發生的事。所以便想着過來瞧瞧……”
他的語氣非常真誠。
聽到此處,幾個官兵看向宋君然的目光已經有了變化。
聽他的口音,的确是松修府人。
松修府是衛朝著名藥都,城內不但醫館衆多,大夫的水平,也均遠遠高于別處。
現在漣和縣既缺郎中,又缺藥材。
……最重要的是,直到這個時候衆人還不曉得疠疾究竟是因何而起,又要怎麽做才能救治病患。
宋君然的出現,無疑能夠了解他們的燃眉之急。
見狀,宋君然又說:“實不相瞞,在下與師弟,正巧有些應對此事的經驗,手頭也有一些藥材。不過在診療之前,還有一件小事需要人配合……幾位大人方便的話,能否幫忙傳個話進去?給你們此地主事的官員說上一聲。”
漣和不大,官府的士兵都是當地人。
他們的家人親朋有不少都遭了難。
聽到這裏,官兵們當下不再猶豫。
既然有來自于松修府的大夫主動伸出援手,他們一定會将話傳到主事官員耳邊。
果不其然,宋君然的話音剛剛落下,帶頭那個官兵便也向他抱拳,并滿懷敬意地說:“自然!麻煩先生稍等,我等定立刻将此話傳到!”
“不急不急。”宋君然笑着後退半步,連忙擺手,将門口的路給他們讓了出來。
下一刻,幾人便奔了進去。
漣和縣衙署內。
雍都有巡官要來的消息,已經于小半日前傳到了這裏。
縣令此時令正緊張地攥着手心,帶全府人馬屏息凝神等在院內。
“巡官”前朝就有,他們原本只做巡視監察,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又有了協管地方的職權。
在今晨來人通知之前,那縣令做夢也沒有想到,雍都竟然會将這麽大的官派到漣和縣來。
甚至于他活了這麽多年,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大的官。
……按理來說,自己當初将此事上報的時候,疠疾還不嚴重。
所以簡報裏的用詞,也很普通。
恐怕就連知府,看到之後都不會重視。
縣令既沒想到這封簡報會一級一級地傳到太殊宮,傳到皇帝的手中。
更加沒有想到的是,皇帝他竟然會派遣巡官前來,協助處理此事。
如此看來當今聖上果然是個明君!
想到這裏,縣令不由肅然起敬。
馬車入院剛剛停穩,謝不逢便走了下來。
不等看清來人的模樣,縣令便連忙走上前去行了個禮,接着誠惶誠恐地安排人卸藥,還有帶舟車勞頓的太醫、侍從休息。
“大人,下官已經備好了房間,請您這邊走,稍事休息。”他彎腰指路。
聞言,身邊人腳步一頓。
縣令沒有想到,被派到漣和處理疠疾的巡官大人,竟然不等休整,便要開始忙碌。
“不必,”謝不逢停頓片刻說道,“直接說正事。”
“好好!”縣令慌忙轉身,“您請這邊走——”
謝不逢直接走入了堂內。
漣和縣縣令為此地父母官,與門口那些官兵一樣,他的家人親朋也均在此處。
因此他更是不敢怠慢,直接站在堂下,将自己所知的所有情況,一口氣說了個幹淨。
說話間,他始終低着頭,不敢去用正眼觀察這自雍都來的大官。
只等話音落下後,漣和縣令這才忍不住,偷偷地瞄了謝不逢一眼。
下一瞬他便就愣在了此地,一時間竟連後面的話都忘了說。
堂內忽然安靜起來。
謝不逢于凝眉沉思中,将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怎麽?”
這聲音中,透着凜凜的寒意。
“沒,沒有……”縣令愣了一下,他被謝不逢這一眼看得頭皮發麻,只得一邊調整呼吸,一邊慌忙說,“大人可真是年少有為啊!”
此話他發自肺腑。
剛才聽聲音,他便覺得這位巡官年紀不大,不料擡眼才發現,對方看上去竟然只有二十出頭的樣子。
他衣着雖然簡單,但氣質卻貴不可言。
尤其是那眉宇之間,竟還帶着幾分殺意……
舉手投足,不怒自威。
站在堂下的縣令,身上并不厚重的夏衣,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完全被冷汗打濕。
見對方不言,且蹙眉露出了一點不悅的樣子,縣令立刻回過神來,打算繼續談正事。
同時他的餘光瞄見……原本應當在守門的官兵,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了堂前。
他們一臉糾結,正猶豫着要不要進來。
顯然是想要找自己說些什麽。
為了緩解剛才緊張的氣氛,縣令不由提高了聲音,向着外面那幾個人問道:“你們幾個,可有事要說?”
被點到名的幾人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走了進來。
謝不逢終于在這個時候,輕輕地端起了放在桌上茶盞。
劣質茶葉的苦香,随之傳至鼻尖。
他将茶盞放在唇邊,卻始終未飲一口。
謝不逢的心,并不平靜。
漣和縣內外流民失所,屍橫遍野。
人間地獄不外如是。
雖然曾上過戰場,可是沉默與哭泣中的死亡,卻與戰場上的刀光劍影完全不同。
他已有一整日沒有阖眼。
……一路上的所見所聞,都令謝不逢忍不住去想,文清辭兒時居住的山萸澗,是否也曾如此?
他是否也曾像自己沿途看到的孩童一般,抱着親人的屍首哭泣不止,又無能為力?
這一程,謝不逢仿佛窺見了文清辭童年的一角。
親眼看到了他的痛苦與孤獨。
明白了他為何如此執着。
謝不逢原以為自己來到這裏後,會迫不及待去尋找文清辭的蹤影,但是城內外看到的一幕幕場景,竟催使着謝不逢,在來到這裏後第一時間,将全部的精力放在了疠疾之事上。
謝不逢忍不住反複回想縣令剛說的話,還有方才親眼看到的一幕幕場景。
……
有親人陷入疠疾的官兵,可不管現在堂上坐的人究竟是幾品大員。
得了縣令的允許之後,幾人上前先行一禮,接着便急匆匆地說了起來:“是有一事。剛才我等在縣衙署外,遇到了兩個自松修府來的郎中。其中一人稱,他們有應對此事的經驗,甚至還帶了一些藥材。但在治療之前,想見我們這裏主事的官員一面。”
那人的聲音極快,如倒豆子一般噼裏啪啦說了一通,話裏還帶着濃濃的漣和口音。
可是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地傳到了謝不逢的耳邊。
松修府。
這三個字如一道驚雷,在一瞬之間劈開了謝不逢心中的陰雲。
他猛地擡眸,朝那幾名官兵看去。
手指也随之重重一顫,将滾燙的茶湯灑了下來。
他失态了。
痛意順着神經,傳向四肢百骸。
手上的皮膚也紅了一大片。
可是謝不逢卻連頭都未低一下。
他的心髒在此刻瘋狂跳動,其間一片燒燙。
仿佛此時血管中流淌着的,已經不是血液,而是岩漿。
松修府,郎中。
此時此刻,謝不逢的腦海之中,只剩下了這兩個詞在不斷回蕩。
……會是文清辭嗎?
除了他以外,還會有誰冒死來到這裏?
這兩個詞如只鎬。
不費吹灰之力,就在謝不逢心間的堤壩上,刺出了一個缺口來。
不等阻止,潮水便自缺口奔湧而出。
不過瞬息,就憑移山之力,将那從前還在頑抗的堤壩徹底掀倒。
山洪海嘯,在謝不逢的心底奔湧尖叫。
“哦哦,好,我知道了……”
縣令正說話,坐在堂上的謝不逢,便于突然之間站了起來。
長椅劃過地面,發出“呲啦——”一陣巨響。
下一刻謝不逢便邁開腳步,快步朝着府衙外而去。
直接将這一屋子的人抛到了腦後。
巡官大人是想親自去見郎中?
縣令愣了一下,慌忙帶着人遠遠地跟了上去。
也對,他是皇帝親派至此的大臣,說話可比自己頂用的多了。
漣和縣四面環山,交通不便,百姓均事農桑,就連官府也沒什麽大錢。
朱漆大門早已斑駁破朽,甚至有開裂之處,隐約透着風,看上去有一點酸。
謝不逢的腳步,忽然停在了此處。
他緩緩擡手,小心翼翼地貼在了朱紅的木板上。
卻遲遲都不敢推門出去。
謝不逢從未發現,自己竟然如此膽小。
他伸出右手,顫抖着一遍又一遍撫向左腕上的羊毛手繩。
接着又觸向手心深可見底的傷痕。
——這是當初祈求神佛時,留下的痕跡。
……一定是他,一定要是他。
謝不逢竟在此時,再一次祈求了起來。
他的眼底随之泛起一圈赤紅。
微風穿過朱門的縫隙,吹向謝不逢的臉頰。
帶來了一陣若有似無的苦香……
謝不逢肌肉在此時緊繃,幾乎耗盡全身力氣,方才推開了眼前這扇破朽、單薄的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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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兵們回府後,漣和縣衙署外的病患,就再一次将文清辭和宋君然團團圍住。
不知不覺,兩人被人群擠到了空地的角落。
“大夫,大夫救救我們,救救我們吧!”
“給我號個脈吧——”
幾個面色蠟黃的男人,迫不及待将手伸到文清辭的眼前,急着讓他為自己診療。
文清辭被逼只得繼續向後退。
“別擠——”宋君然不由有些不悅,“你們不是能走、能擠的嗎?要看也先看嚴重的那些!”說着就将文清辭擋在了自己的身後。
文清辭的身體本來就不好,這段時間雖然養回來了一點,但仍不能以“健康”來形容。
這一路舟車勞頓,文清辭站都站不太穩了。
按理來說,他本該好好休息才是。
現在不但沒有休息,反倒是被人擠到了牆角。
擠在最前面的那幾個男人,臉色雖然看上去有些不好,但個個生龍活虎,比文清辭的狀态都要強。
顯然是剛剛患病,只有一些酸痛的症狀。
“……咳咳,是的,勞煩讓一下,我們先從患病重者看起。”文清辭的聲音透過帷帽傳了出來,說完便邁步要走。
他雖不像宋君然那樣一看便不好惹,甚至于語氣堪稱溫柔。
但是話音落下後,周圍竟然真的安靜了幾秒。
“等等,大夫!”在擦肩而過之時,站在最前面的男人回頭朝空地上看了一眼。
那裏躺滿了已經不能起身的病患。
“他們已經在那裏躺了好幾天,不吃不喝,只等沒了鼻息就要被拉到城外,”男人重重地嘆了口氣,沉默片刻,咬牙說道,“怕是大羅神仙來了,也沒得救。”
“求求兩位,還是先拉我們一把吧……”
“能救一個是一個,您說對嗎?”
說着就“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他滿目悲切,渾身發顫。
這個男人說的話,其實沒什麽錯。
而求生更是每一個人的本能。
可文清辭卻只說了一句“稍等片刻”就緩步繞開他們,向着不遠處牆角下的木板床而去。
——有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正安靜地躺在那裏,滿目乞求地看着文清辭所在的位置。
她似乎已經不能動了。
若文清辭沒有看錯的話,她是這片空地上,躺着的年紀最小的病患。
小姑娘的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她看上去孤零零的。
也不知道她的家人究竟是……已經亡故,還是說狠心将她抛棄。
文清辭在無數人的注視下慢慢走了過去,接着俯下身半跪在了薄薄的木板床前,伸出手去輕輕摸了摸小姑娘的額頭。
她額頭上一片冰涼,顯然早就已過了發熱期,體溫比普通人更低。
文清辭走近之後才看到,小姑娘的臉上沾滿了血污,應當是不久前才嘔過血。
她的皮膚上還有不少的瘀斑,甚至于出現了紫绀。
此時她已幾乎不能動彈,發不出半點聲音。
但是看到文清辭觀察自己的手指,小姑娘還是察覺了什麽似的,費盡全部力氣,慢慢将手收回了被褥之中。
這個年紀的孩子,早已有了“美”的意識。
她知道自己的手很難看。
“恐…恐怖……”小姑娘的嗓子裏,零碎地擠出了幾個字來。
“沒關系,”文清辭輕輕笑了一下,将她的手腕從被窩裏拉了出來,“一點也不恐怖。”
“你若是将手藏起,我還怎麽診脈?”他輕聲說道。
……眼前這個大夫,真的要為自己診脈嗎?
聽到文清辭的話,小姑娘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下一秒,文清辭便輕輕将手指落在了她的腕上。
一點暖意,順着手腕傳遍全身。
同時又将一顆吊命的丹丸,輕輕地塞入了她的口中。
“別怕。”他說。
隔着帷帽,小姑娘看不清文清辭的模樣,只覺得眼前這個年輕大夫就像傳說裏的神仙一樣溫柔。
丹丸似乎起了一些作用,剛才只能躺在這裏艱難活動眼珠的小姑娘,終于勉強能說出完整的句子來了。
“……爹,娘…爺爺,他,他們都不要我了……說,我,我要死了。”小姑娘的聲音裏帶着濃濃的漣和鄉音。
說完,便有淚水自眼角落下,滑過了滿是髒污的面頰。
文清辭診脈的手指一頓。
原來她的父母家人并沒有亡故,而是真的将重病的她抛棄在了這裏。
小姑娘說着說着就紅了眼睛。
她脈搏極弱,将停未停。
心跳頻率也逐漸變低,呼吸間只有出氣沒有進氣。
明顯是到了彌留之際。
要不是文清辭剛才給她的那顆丹藥,她恐怕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就已死去。
此時她的狀态,說是“回光返照”更為妥當。
文清辭緩緩擡手,好似沒有看到她臉上的髒污一樣,替小姑娘擦去了面頰的眼淚。
“沒事,”文清辭小聲安慰道,“現在我在這裏陪着你好不?”
他一邊說,一邊繼續着手下的動作。
文清辭轉身從随身攜帶的藥箱裏取出銀針,刺入了小姑娘額間大穴之上。
同時以右手握緊她手腕,學着如神醫谷醫書中所寫那樣,用內力替她舒緩疼痛。
他幾乎将能做的都做了。
剛剛還一臉死氣的小姑娘,眼眸随之變亮,似是生出了幾絲希望:“……大夫,我,我好像…不疼了……”
看到眼前這一幕,剛才将文清辭圍在牆角的那幾個男人,也屏住了呼吸,不敢打擾。
……原來這個大夫,真的會去盡力搶救沒有希望的病患 。
文清辭的平靜,在無聲中撫平了衆人心間的躁動,甚至于恐懼。
甚至讓他們看到了希望。
“不疼了就好。”文清辭柔聲說道。
這是她聽過的最溫柔、最好聽的聲音。
“嗯……”小姑娘朝文清辭甜甜一笑,她一邊難忍疲憊,沉沉阖上了眼睛,一邊似有些苦惱地嘟囔着,“我,我…有一點點困……”
“困了的話,就先睡吧。放心,有我在這裏陪着你。”
文清辭的聲音,如搖籃曲一般,輕輕傳至她耳畔。
“嗯……”
得到答複之後,小姑娘終于依依不舍地閉上了眼睛。
好像真的是睡着在了這裏。
此時,空地上一片寂靜。
衆人的耳邊,只剩下了自己的呼吸聲。
她不再動彈,文清辭終于小心翼翼地松開了手,拿出嶄新的絲帕,一點點仔細為小姑娘擦淨了臉頰。
最終遮住了她的面容,再替她掖好被角。
文清辭終于站了起來,衆人這才注意到,他不知何時雙膝跪在了地上。
暴雨之後留下的滿地泥濘,弄髒了月白的長衫,留下了一片略顯刺眼的髒污。
但是一向喜潔的文清辭,卻連看都沒有多看一眼。
“我剛才還以為,你……”宋君然原本想說,自己還以為文清辭過去,是想要她的屍體用來剖解。
但是看到師弟這幅認真的模樣,他卻怎麽也說不出口了。
宋君然最後猶豫了一下說:“你看一眼就知道,她是救不回來的。”
他用白紗覆着面,聲音也因此變得有些模糊不清。
既然知道救不回來,那麽為什麽還要費那麽大的工夫,去做一件注定沒有意義的事情?
隔着帷帽,宋君然看不到文清辭的眼神。
他只看到師弟緩緩地搖了搖頭,接着淡淡地說道:“我只是想讓她知道,她到最後也沒有被人放棄,一直有人在為她努力而已。”
周遭過分安靜,文清辭的聲音并不大,卻還是清清楚楚地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邊。
他的話語裏,透着點淡淡的落寞與哀傷。
文清辭向來不覺得,自己能救回每一個病人。
但是每一個人,他都會盡全力去救。
四周不知何時已是鴉雀無聲。
就在沉默之際,文清辭的背後忽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那聲音不大,但是每一聲,都像是踩在了他的心髒上。
與此同時,玄黑的馬車,還有車軒中那雙琥珀色的眼瞳,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浮現在了文清辭的腦海之中。
他如被毒蛇緊盯的獵物一般,本能地發寒。
有人正向自己走來。
文清辭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心髒也随之沉沉跳動。
——本能告訴他,有什麽危險正在臨近。
不等他反應過來,更不等他逃離,那腳步聲便停在了文清辭的身邊。
“你便是松修府來的大夫?”
——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就這樣毫無預兆地從文清辭背後傳了過來。
他的語調無比平靜,聲音低沉而冷淡。
早已完全褪去了少年的稚氣與青澀。
是謝不逢……
本該高坐廟堂的他,居然真的來到了漣和。
剎那間,文清辭如突然被掐住後頸的貓似的,忘記了應該如何動彈、掙紮,甚至發不出任何聲音。
周身的血液也随之凝滞。
淡淡的龍涎香,自他的身後散了過來。
來人身材高大,單單站在這裏,就将文清辭的整個身體,籠罩在了陰影之下。
一時間,文清辭徹底被謝不逢的氣息包裹,退無可退。
寬大衣袍的遮擋下,文清辭的身體正在止不住地微顫着。
本就在牆邊的他,不由又向側邊走了半步。
可是這非但沒給他帶來安全感,甚至叫文清辭覺得……此時自己似乎是被謝不逢困在了這院牆之中,怎麽也逃不出去。
“對……”文清辭聽到,自己就連聲音,都變得沙啞起來。
此時他的半邊身體,已徹底麻痹。
文清辭站在這裏,竟生出一種他已被完全看穿的錯覺。
那頂單薄的帷帽,是他僅剩的屏障。
“好。”謝不逢緩緩點了點頭。
文清辭的心髒,随着他的聲音一起震顫了起來。
……謝不逢究竟在背後看了多久,又看到了什麽,他有沒有察覺出什麽異常?
不過謝不逢的聲音既如此平靜。
那他應當……還沒有來得及發現什麽吧?
文清辭小心猜測,但不知此時謝不逢的心中,早已掀起一陣陣驚濤駭浪。
難休難止。
方才那幕,盡數落入他的眼中。
謝不逢看到微風吹得帷帽緩緩搖晃。
看到身着月白長衫的年輕大夫,獨立于一片泥污與破敗之中。
甚至于他的膝下,還有長跪不起的痕跡。
可偏偏是這樣的他,于謝不逢眼中,猶如廟裏的神祇降世……
謝不逢曾恨不得将文清辭擁入懷中,再一把扯下他的僞裝,将他永遠禁锢在自己的身邊。
讓他因自己而顫抖、喘息。
再讓那雙漂亮的漆黑眼瞳,生出霧氣、染上不一樣的情緒。
可是親眼看到文清辭的這一刻。
謝不逢卻只想……輕輕替他拭去衣擺上的泥污。
文清辭的身體,還好嗎?
天慈是否還有發作?他是否還和從前一樣,日日輕咳不止?
謝不逢小心翼翼,如野獸藏起利爪。
不敢驚擾,不敢詢問。
甚至克制着、壓抑着,不敢過分親昵。
“我是漣和縣主事之人,” 謝不逢冰冷、聽不出什麽情緒的聲音穿過帷帽,侵入了文清辭耳畔,“此事由我全權負責。你有什麽需要,直接同我說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