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身體裏不斷沖撞的內力雖然安寧了下來, 但是額間的刺痛卻還未消散。

山萸澗的記憶,早已恢複。

剛才那幾個時辰,文清辭更多記起的, 是自己闖蕩江湖四處行醫時的點點滴滴,和無數被塵封于腦海深處的知識。

濃濃的仇恨, 早随着謝钊臨的死而變淡。

此時文清辭清清楚楚地知曉,自己要做的事,是救漣和縣的百姓。

他從未像此刻一般堅定。

從睡夢中蘇醒後, 文清辭滿腦子都是各類草藥的名稱。

聽到小院異響走出門的他,并沒有反應過來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吃飯?師兄不是只會煮白粥嗎……

最重要的是,他什麽時候和謝不逢那麽熟了?

不等文清辭疑惑, 宋君然快步跑上臺階, 一把攬住了文清辭的肩膀,“走走, ”他壓低聲音說道, “醒來之後不要這麽着急起身,回去再休息一會。”

文清辭的視線越過宋君然發頂向小院中看去。

太陽早已落下西山,只餘一輪銀月懸在天邊。

謝不逢站在月下, 靜靜地注視着自己。

他的目光并不平靜。

甚至稱得上灼燙。

Advertisement

被這樣的目光所注視, 文清辭的心,不由一亂。

他忍不住向後退了半步, 直到肩膀不小心撞到門框,這才清醒過來。

謝不逢身高腿長, 幾步便跨過了小院的空地, 站在了文清辭的身邊。

明明站在臺階上, 可文清辭看謝不逢的時候, 仍要微微仰頭。

他又一次, 被籠罩在了對方的氣息之下。

淡淡的龍涎香随風襲來。

帷帽下,長發未束。

晚風吹亂了如絲墨發,将幾縷纏在了镂空的花窗上。

謝不逢緩緩靠近。

兩人的身體,只差一點便要貼在一起。

“你要做什麽!”宋君然當下警覺了起來。

但謝不逢卻似沒有聽到他聲音一般,只小心将纏在花窗上的長發取下,幫文清辭撩到了背後。

并将心中萬千想要說的話凝為一句輕輕叮囑:“好好休息。”

語畢,便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

低沉的聲音,如蛇信從文清辭的耳邊舔舐。

他在這一刻屏住了呼吸。

……自己與謝不逢的距離,似乎有些過分貼近了。

“先進房子裏來,不要在這裏吹風了,”來不及細想,宋君然将文清辭拉進了屋內,再将屋門阖上,“還覺得難受嗎?”

文清辭緩緩搖頭,坐在了桌邊。

他忍不住問:“師兄,你覺不覺得謝不逢方才……”有些奇怪。

“剛才沒什麽啊!”

說着,宋君然就将手指落在了文清辭的腕上,準備替他把脈。

随着衣袖的撩起,文清辭手臂上淡淡的紅痕,就這樣突兀地現于兩人眼前。

“……這是?”

文清辭被自己手臂上的印記吓了一跳。

這是什麽東西!

文清辭正想細看,袖子便被宋君然猛地拉了下來。

草,禽獸。

宋君然不由在心中暗罵了一聲。

“哦,漣和縣氣候濕熱,你手臂上許是起了風疹。”說着,宋君然連脈都不診了,轉身就從藥箱裏取出藥膏塗抹在了文清辭的手臂上。

他的動作格外快,塗完藥膏之後,還用紗布仔仔細細将文清辭的手臂纏了起來,壓根不給對方半點反應的時間。

為了遮掩心虛,宋君然還不忘将師弟數落了幾句:“你看你,一直不好好塗藥膏,傷口處的皮膚本就更加脆弱,是經不起折騰的。等解決了這件事,回谷之後,一定要謹遵醫囑!明白了嗎?”

“明白明白。”文清辭連連點頭。

擔心宋君然唠叨下去,他立刻将話題轉回疠疾,和師兄聊起了正事,将剛才的話題暫扔到一邊。

等宋君然離開後,獨自一人待在房間內的文清辭緩緩蹲下了身。

——石質的青磚上,滿是瓷碗的碎片。

甚至還有灑落的白粥。

文清辭伸手将瓷片撿起。

沉默片刻後,緩緩将纏在手臂上的紗布解了開來。

皮膚上的痕跡原本也不算深,谷內特制的去疤藥塗抹上去過沒多久,它就淡得肉眼難以察覺。

一時間文清辭竟也難以通過記憶中已經逐漸變淡的畫面判斷,自己手臂究竟是不是單純地起了紅疹。

文清辭低頭看向滿地的碎瓷。

催眠時的文清辭,只有上輩子的模糊記憶。

有幾分單純懵懂。

但現在,随着記憶的恢複。

二十年來經歷過的人情世故,也變得清晰了起來。

文清辭不覺得自己還像之前那麽好糊弄。

師兄方才說了謊……他絕對與謝不逢起了不小的矛盾。

可是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文清辭不由好奇地抓心撓肺。

……

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文清辭便獨自走出官署,向躺滿了人的空地而去。

藥已分發下許多時,但遲遲不起效果。

空地上的百姓,已經對京城來的太醫還有文清辭與宋君然生出了懷疑。

更不說昨日的焚屍,于心理上給他們造成了極大的打擊。

看到文清辭的那一刻,空地上一片寂靜。

但他卻并沒有受到這裏的氣氛影響。

文清辭徑直走到木板床前,替一個昏睡着的的病患診脈。

察覺到有人來,病患費力睜開眼睛向文清辭看去。

昏沉多日的他,或許并不清楚昨天發生的事。

此時看向文清辭的目光,是祈求與信任。

“救…救救我……”

帷帽下,文清辭咬緊了唇。

他的心情無比緊張。

再試一次……

盡全力再試一次。

自己學醫二十餘載,為的就是這一刻。

文清辭深吸一口氣,緩緩閉上了眼。

此時他的世界,只剩下了指尖下輕輕跳動的脈搏。

脈象沉細、遲緩……

手腕下的跳動,在一瞬間激活了文清辭的記憶。

和前幾日不同,此時不限于他腦海的并不再是《杏林解厄》的記載,而是一段段記憶。

文清辭的思路,在驟然間變得清晰了起來。

短短幾秒過後,他的心底便再無慌亂與焦急。

無數藥草的名字,從他腦海深處湧了出來。

他此時需要做的,就是抓住這些信息,将它們銘記于心底。

把完脈後,文清辭立刻睜開眼睛。

“等我片刻。”

顧不得那麽多,他立刻回到縣衙署中取出紙筆,飛速将心中想到的那些藥材記錄了下來。

接着快步向擺滿了小爐的廚房走去。

時間不等人!

“停一下——”

聽到文清辭的聲音,正在煎藥的小厮與太醫齊刷刷地回過頭。

他緩緩将手中藥方放在桌上,直接命令道:“換藥,用這個方子。”

文清辭的語氣格外堅定,不容置疑。

廚房在一瞬間安靜了下來,衆人不由面面相觑。

其中一名太醫緩緩将藥方接了過來。

下一刻,他本就不怎麽輕松的表情,變得愈發凝重。

這是什麽方子,他莫不是在開玩笑吧?

“可是……”看到同僚無比糾結的表情,另外一名年輕太醫也緩緩起身說,“你的方子未經商讨,不能貿然使用。”

身為太醫,他原本就看不起這兩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江湖郎中。

見文清辭上來就命令他換掉藥方,年輕太醫立刻不服。

“商讨?”帷帽下,文清辭忽然低頭輕輕地笑了一聲,“我寫的藥方,不需商讨。”

哪怕隔着白紗與帷帽,仍能聽出他語調溫柔。

但和溫柔一樣清晰的,還有無比的堅定。

文清辭來這裏,從來就不是為了征求其他人的意見。

說完,見這幾個人沒有配合的意思,他索性轉身按照方劑上所寫,自己抓起了藥來。

“诶诶!你幹什麽啊——”年輕太醫上手就要攔。

“這些藥材的分量都是算好了的!不要亂動好不好?搞亂了的話,一會兒怎麽辦?”

廚房裏的吵鬧聲,傳遍了整個小院。

下一刻,正在不遠處忙碌的太醫令禹冠林便被人扶着走了進來。

“太醫令大人,”年輕太醫匆忙行了禮,快步上前說道,“這個江湖郎中,突然拿了個藥方進來,讓我們按照他說的做——”

說話間,謝不逢也走入了廚房內。

見他露面,太醫們立刻緊張了起來。

謝不逢早已經吩咐過,這一程不許暴露他的身份。

因此看到他後,衆人只能強忍着,站在這裏不行禮。

但越是這樣,心中便越是緊張。

“咳咳,”禹冠林輕咳兩聲,他轉身小心看了謝不逢一眼,接着伸出手對那個太醫說道,“你把藥方拿過來我看看。”

“是。”

老太醫顫着手接過了藥方,文清辭寫方子時雖着急,但也沒忘隐藏筆記。

紙上的字龍飛鳳舞,要費力才能辨清。

他定睛看到——

和之前那個幾人一起商讨出來的藥方完全不同,新的方劑全憑一個“險”字。

“……這位先生,所下的都是重劑啊。”縱使行醫多年,禹冠林也還是被手中無比大膽的藥方吓了一跳。

他藏在心中沒有說的是,手中藥方裏的幾味藥混用,甚至能産生強烈的毒性。

……這樣的藥方,世上恐怕只有一個人才能開得出來。

禹冠林一生保守,本不該在這個時候多說什麽。

但是漣和一縣再怎麽說也有數千病患,萬一這方子出了問題,自己這一輩子,最後也要落個罵名。

“對,”文清辭緩緩轉身說道,“有故無殒,随症施量。再畏手畏腳,恐怕一個人也救不回來。”

他已經抓好了一服藥放在桌上:“此時再不用大劑量來扼制病勢,還要等什麽?”

文清辭的聲音透過白紗傳了出來。

房間裏的太醫紛紛靜默不語,沒有一個人再敢搭話。

文清辭也完全沒有理會他們的意思。

他拿起自己已經抓好的那服藥,繞過禹冠林,向一個空着的紫砂鍋走起,說着便要自己開始煎藥。

“你等等!”看文清辭要動手,守在爐邊的年輕太醫,不由着急起來。

他下意識伸手,想要用力将文清辭的手撥開。

然而這一下,最終卻并沒有碰到文清辭。

“啪——”

随着一聲清響,那太醫竟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謝不逢的手背上!

“臣,臣,我……”

他居然不小心打到了皇帝?

當下,年輕太醫便咚地一聲跪在了地上,渾身僵硬、發抖,連怎麽磕頭都忘記那個一幹二淨。

——就在那年輕太醫揮手的一刻,謝不逢忽然從身後伸出手去,輕輕将文清辭的右手包在了掌心,替他擋住了這一下。

“按照他說的做,”謝不逢低沉的聲音,通過緊貼着文清辭脊背的胸膛傳了過來,“不得有誤,立刻去。”

與聲音一起順着脊椎向上攀爬的,還有微弱的震顫。

帷帽下,文清辭的臉在瞬間紅得能夠滴出血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