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我們的距離, 是不是有一點近了?

這個念頭從文清辭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下一刻,謝不逢便放開了他的手,緩緩地站直了身。

文清辭的餘光瞄到, 太醫那一下拍得不輕,謝不逢的手背上因此生出了一道刺眼的紅痕。

“愣在這裏做什麽?”琥珀色的眼瞳, 緩緩從房間內衆人的身上掃過,“有何異議,同我說便是。”謝不逢的語氣難察情緒。

“沒, 沒有……”

衆人立刻領命,圍在禹冠林身邊,手忙腳亂地按照藥方上所寫抓起了藥來。

臨時改建出的藥房, 在一瞬間變得極其熱鬧。

只剩下剛才不小心打了謝不逢手的那名太醫, 仍跪在地上瑟瑟發抖,自覺死到臨頭。

謝不逢瞥了他一眼, 蹙眉淡淡道:“跪在這裏不動, 是想要我親自扶你起來嗎?”

“不,不……呃,下官, 謝恩。”

那名年輕太醫愣了一下, 慌忙扶着一邊的藥櫃站了起來。

直到同僚将戥子遞到他手裏,他方才如夢初醒般意識到——聖上竟沒同自己計較?

接着, 又忍不住偷偷瞄了謝不逢一眼。

年輕的太醫哪裏見過這樣的風浪,此時他完全将心中所想寫在了臉上。

而這一眼, 正好與謝不逢的目光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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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瞬間面如土色。

停頓片刻, 謝不逢似笑非笑地問他:“你覺得我有那樣锱铢必較?”

“不敢, 下官不敢。”

太醫大腦雖然一片空白, 但是這回終于長了點記性, 說完就立刻擠入人群去稱藥了。

只留文清辭還愣在原地。

文清辭:……

從來沒有人在謝不逢面前提到“锱铢必較”這個詞,他該不會是從那個太醫的心聲中聽到的?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受到《扶明堂》那本小說的影響,自己似乎也曾背地裏這樣想過他。

……所以謝不逢他,該不會也曾聽到過吧?

這件事真是完全不敢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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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辭所開都是常見藥物,但根據藥性不同,一服藥卻要分三次煎煮,等全部煎好後已是一個時辰之後。

期間他并沒有休息,而是回到了縣衙署外的空地上,為剛才那個病患進行針刺治療。

接着又替幾個症狀比較特殊的病患診脈,忙到腳不沾地。

午後不久,一名小厮匆匆地沖入屋內,朝正在開藥方的文清辭說:“大夫,您快出去看看吧,剛剛空地上有人服完藥之後,沒過多久就吐血了!”

下一刻,房間裏所有人都将視線落了過去。

……服藥後吐血?!

始終惦記着自己晚節的禹冠林當下緊張了起來,他起身問道:“個例還是?”

“應該,應該并非個例,”小厮咬牙一臉為難地說,“現在有五六個人,都是這樣的反應。”

“快快!帶我一起過去。”禹冠林的臉色驟變,當下便要出去看。

這件事的主要負責人雖然是謝不逢請來的那兩個“江湖郎中”。

可其中有名有臉的人物,只有自己這個太醫令。

要是真出了什麽事,惡名可全是自己的。

“是,太醫大人。”

說完那小厮便慌忙扶着年事已高的禹冠林,加快腳步向縣衙署外而去。

直到這個時候,在開藥方的文清辭,這才緩緩放下手中的筆,跟在他們背後向外走去。

他看上去不慌也不忙,似乎是早已預料到了這一幕。

房間內衆人不由面面相觑。

過了好久确定文清辭不會回來後,終于有人忍不住壓低了聲音說:“我怎麽覺得,他看上去一點也不意外呢?”

“……他開的那些藥,不産生什麽反應才怪吧。”

幾日相處下來,太醫們确認,那兩個江湖郎中絕非不懂醫理之輩。

剛才開藥的人,定然知道自己的藥會産生什麽不良反應。

他敢這麽做……或許是真的藝高人膽大。

縣衙署外。

不斷有人死去,被擡到郊外的荒地焚燒。

也不定有人被送來,在這裏等待診治。

一副生死輪回之景。

吐血不止的症狀看上去太過吓人,百姓已經将那幾個病患團團圍住。

見禹冠林來,衆人立刻向他求助:“太醫大人,您快來看看,這人怎麽就吐血了?”

“稍安毋躁。”禹冠林立刻把脈。

過了一會,他剛才緊鎖着的眉,居然一點點舒展了起來。

禹冠林發現,此時躺在床板上吐血的病患,病程本已到最後,他四肢發寒、不省人事。

……這個階段,幾乎已經藥石罔醫。

但是眼下,病患的脈搏雖然兇險,的确是中了毒的樣子,可他的身上唯獨沒有已至彌留之際的死氣沉沉。

剛才的藥,真的有用。

禹冠林心中,瞬間百味雜陳,既悲也欣……

悲自己這一生,或許都無法寫出這年輕人手下的藥方。

欣這世上還有人能寫出如此的藥方。

此時文清辭也已經走來。

夏日刺眼的陽光,為他的身體鍍上一層淺淺銀邊。

在衆人的注視下,禹冠林緩緩笑了笑,他輕嘆一口氣将手指放了下來,接着起身朝着文清辭所在的方向說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今日這病,或許不應該由老夫來治。”

接着,緩緩向他拱手。

漣和盛夏的烈日從天邊照來,禹冠林額尖生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真的老了。

縣衙署外衆人齊刷刷地朝文清辭看了過去。

一身白衣的年輕醫生,走去簡單把脈:“無礙,扛過今晚就會好很多。”

說着,從随身攜帶的藥箱中取出了鎮痛的藥丸,分發到了這幾個病患的手中。

自始至終,文清辭的身上都沒有一絲半點的緊張與慌亂。

重劑與之前的藥方相比,效果簡直可以稱得上是立竿見影。

次日清晨,不少病患的狀态,便已肉眼可見與前幾日有了區別。

又過一日,效果更為明顯。

直到這個時候,太醫們總算松了一口氣,但文清辭卻始終不敢放松。

要想治好疠疾,只靠一服藥是不夠的。

午後,文清辭和宋君然,還有雍都的太醫們待在議事廳內,讨論着下一步的計劃。

“……待症狀變輕後,便要放緩藥量,以防止藥效過強,反傷正氣,”文清辭一邊在宣紙上寫寫畫畫一邊說,“每人用藥的劑量都需随病情變化而增減,此事各位應時刻關注。”

劑量的調整對方劑效果至關重要。

這件事不是一個人能夠完成的。

“是是!”衆人連忙應下。

或許幾日前,他們還将文清辭看作“江湖郎中”。

但今日,卻恨不得将他當神仙一般供着。

——若是此次疠疾真的能被順利處理,自己也可以跟着眼前人一起,名垂青史了。

而在他的身邊學上一兩手,對今後自己行醫,也有利無害。

“還有什麽事,您盡管吩咐便是!”

文清辭垂眸笑了一下搖頭道:“暫時沒有,你們還有事嗎?”

“沒有,沒有。”衆人立刻搖頭。

議事廳裏安靜了下來,太醫們開始整理宣紙上的筆記,研究方劑的奧妙。

就在這個時候,一道玄黑色的身影,忽然出現在了門邊。

是謝不逢。

見他來,周圍太醫立刻繃緊了神經,唯恐自己不小心觸到陛下的逆鱗。

但謝不逢始終看都沒有多看他們一眼。

他緩步走了進來,手上還拿着一個小小的木盒。

“這是縣衙署外百姓贈予你的。”說着,謝不逢便輕輕将手裏的東西放到了桌上。

文清辭頓了一下,緩緩将東西拿了起來。

打開木盒後他看到——這裏面裝着的,原來是一個小小的木雕。

見狀,宋君然也跟着湊了上來。

“這是你的手,”認出木頭上雕的是什麽後,宋君然不由低聲感慨,“他們還真是上心。”

受制于木料大小,那個木雕上,只刻了一只右手。

而它所雕的,正是文清辭拿着銀針的樣子。

淡淡的香味,自文清辭的手中散了上來,透過白紗傳到了鼻尖。

……這是一塊紫檀木。

放在雍都,或許算不了什麽,但是在漣和卻是一個家庭最值錢的東西。

“這太貴重了。”文清辭不由搖頭。

此時他手中的東西,仿佛比黃金還要沉重。

文清辭動作變得無比小心。

他的确從未受過如此大禮……

“你好好拿着吧,”禹冠林放下手中茶盞,拱手向謝不逢行了一禮,接着走了過來笑着對文清辭說,“也當是對自己的鼓勵,這都是病患的一番心意。”

站在一邊的謝不逢緩緩點頭。

有些不适應這種誇獎的文清辭頓了一下,輕聲客氣道:“還有衆位的配合,與巡官大人的信任,若不是您铤而走險,使用我寫的……”

沒想下一刻,謝不逢突然垂眸向他看去,接着緩緩搖頭打斷了他的話:“并非铤而走險,此事只有你能做成。”

謝不逢的目光無比認真。

被人無條件信任,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

文清辭行走江湖多年,遇到疠疾無數。

但哪怕生死關頭,大部分病人知道眼前的大夫就是“文清辭”,都會将他避如蛇蠍……

從來沒有人願意給他這樣一個機會。

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文清辭的心,不由随着謝不逢的話微微一震。

但同時他的腦海中又生出了一個古怪的念頭……

來不及多想,下一刻謝不逢的聲音便被衆人的恭維掩蓋。

文清辭頓了一下,只得硬着頭皮與太醫們繼續客氣。

等人都走後,他方才重新拿起木雕,緩緩用手指從木雕手中的銀針上拂過。

“怎麽了師弟?”宋君然有些好奇的湊了過來。

木質的針頭從文清辭的食指上輕輕刺過,伴随着那陣痛意,他頓了一下壓低了聲音對宋君然說:“我總覺得謝不逢的話有些奇怪。”

“怪?”宋君然目光一變,“怎麽個怪法?”他問。

文清辭将木雕放入盒內,輕聲說道:“我們對他而言,應該只是兩個陌生的江湖郎中,師兄你覺不覺得,他似乎有些……過分信任我們了?”

宋君然:……

其實只有你。

“有嗎?”宋君然端起桌上的茶盞,略顯不自然地抿了一口,“或許他只是不信任宮裏那群太醫吧。”

文清辭沉默半晌,終于将埋在心中的那句話說了出來:“師兄,你說他是不是……早就發現了什麽?”

說話間,他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手中的木盒。

“咳咳咳……”宋君然放下手中的茶盞,立刻将文清辭的思路打斷,“我看你真是忙糊塗,都開始胡思亂想了。”

他咬着牙說:“皇帝陛下英明神武,可能是……生來就有任人唯賢的能力吧。”

作者有話說:

師兄:他最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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