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夏末每下一場雨, 天便愈涼一分。
不過三兩日,積攢幾個月的暑氣,便被大雨沖淡。
文清辭醒來後看到, 自己的床腳邊,不知何時被人放上了一疊新衣。
他頓了片刻方才意識到, 這是謝不逢替自己準備的。
不同于前院,太醫署的後院依舊被刻意維持着當年的模樣,一動未動。
哪怕早已登基稱帝, 常住于此的謝不逢仍和當年一樣,身邊未留太監、宮女服侍。
這裏的一切,都由他親手準備。
月白色的織錦緞角落, 以銀絲繡了小小一朵玉蘭, 若不細看,很難察覺。
這件衣服, 只一眼便能看出是州府上貢之物, 價值連城。
文清辭的手緩緩從衣服上拂過,表情忽然變得有些糾結。
他前幾日穿的,都是從漣和帶來的衣物, 全是夏裝。
這幾日下過雨後, 那些衣服便有些單薄了。
自己當初的衣服雖然還好好放在太醫署中,但若是被發現這個“松修府”來的郎中, 穿了“文太醫”的衣服,一定會讓人懷疑。
就在文清辭糾結的時候, 一陣冷風順着窗縫吹了進來。
感受到這陣寒涼, 文清辭的左臂, 瞬間刺痛起來。
算了, 算了, 還是保命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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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凍到的文清辭不再多想,直接将這件衣服穿在了身上。
衛朝流行寬袍大袖,但腰部卻并不松垮。
略微厚重的織錦緞,将文清辭身上的缥缈之氣壓了下來,卻為他增添了幾分華清貴之态。
配上額間那點鮮紅的朱砂,此時的他正如同從神龛中走出的人一般,清貴而疏冷。
大雨雖歇,細雨不止。
文清辭撐着把紙傘,緩緩地向前院而去。
剛剛走到平常驗藥的小院,文清辭餘光忽然看見——院內一角,有道小小的白影在草叢之中虛晃而過。
“……這是?”
送藥的太醫還沒有來,文清辭猶豫了一下,撐着傘走了過去。
随着他的動作,那道白影也突然定于原地,一動不動。
機謹的紅眸順着草木的縫隙向他看了過來。
直到這個時候,文清辭終于看清……原來這藏在草叢之中的白影,是自己當初留下的那只兔子。
剛到太醫署時的記憶,在剎那之間被這只白兔喚醒。
——就像催眠是逐漸失效一樣。
它也不會在一夕之間突然起效,而是會在大概一月的時間內,一點點蠶食掉人的記憶。
文清辭剛到太醫署時,還未完全失憶。
始終惦記着研究的他,便在這裏養了幾只兔子,趁着這個時間實驗了起來。
這只兔子,是當初唯一的“幸存者”。
宮變當日,太醫署首當其沖,文清辭還以為這只兔子也死在了當日,或是跑丢不見蹤影。
沒想到今天,自己竟然又見到了它。
見雨已不大,戴着帷帽的文清辭小心合上雨傘并将它放到一邊。
接着緩緩蹲下身,伸出手去把藏在草叢背後的小家夥抱在了懷裏。
草木上挂着的雨滴,流入了衣袖之中。
文清辭的手臂,不由輕輕地震顫了一下。
“怎麽是你?”文清辭的左手還是有些用不上力,他用右手托住兔子,走回屋裏将它放到了一旁的石桌上,“為何不在自己窩裏待着,反到處亂跑。”說着便輕輕用手指摸了摸它的腦袋。
兔子也像能聽懂文清辭的話似的,輕輕用腦袋蹭了蹭他的手心。
也不知道這只兔子在外面亂跑了多久,白白的毛皮有些潮濕,同時也沾了一些青草的痕跡。
文清辭拿出絲帕,仔細将它擦幹。
接着便将兔子再次抱回了懷裏:“好了,我帶你回去吧。”
文清辭正欲起身,背後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他下意識回頭去看,接着便見一身玄衣的謝不逢走進小院,出現在了自己的背後,他的手中還提着一個竹籃。
……如果自己沒有認錯的,那個籃子裏面裝的,似乎是曬幹的蔬果?
一個稍顯荒唐的念頭,出現在了文清辭的腦海之中。
這段時間該不會都是謝不逢本人,在照顧這只兔子吧?
“陛下,您是來……喂這只兔子的嗎?”
謝不逢将手中的竹籃放在了石桌上。
他伸出手去輕輕摸了摸文清辭懷中的兔子,淡淡地說:“這段時間,它只有我一個人喂。”
謝不逢的語氣非常平靜,但文清辭竟然從他的語氣中,讀出了幾分隐忍的傷感。
就像是……謝不逢這個一國之君,在這一年間都是在與這只兔子相依為命一般。
理智告訴自己,這不可能。
這是文清辭的心髒,還是因為謝不逢的話而輕輕顫了一下。
摸了兩下後,謝不逢便從竹籃裏拿出果幹,放在了兔子的嘴邊。
白兔淺粉色的唇鼻,湊上前去輕輕嗅了兩下。
接着便一點點啃食起了謝不逢手中的東西。
“雨還沒有停,”謝不逢一邊喂兔子,一邊轉身輕輕地皺了皺眉,他對文清辭說,“愛卿怎麽不打傘?當心感染風寒。”
語畢,謝不逢就将手中的果幹放到了桌上,解開了自己身上的披風,輕輕替文清辭覆在了肩上。
愛卿。
文清辭現在只要聽到這個詞,便頭皮發麻。
他立刻将視線移開,将心中古怪的感覺壓了下去。
頓了幾秒才緩緩低頭,向自己身上的披風看去。
同樣的織錦緞,同樣的暗繡玉蘭。
哪怕是陰雨天,也無法遮住它的淡光。
直到龍涎香襲來,文清辭這才反應過來,謝不逢身上穿着的這件衣服,與自己的好像是同款……
剛才脫下來的披風還帶着餘溫。
謝不逢的身形比文清辭大了一圈。
披風也同樣寬大。
文清辭的身體,被完完全全地藏在了玄色的衣袍下,寒意也在頃刻間蕩然無存。
那一刻,他被熟悉的氣息所包圍。
文清辭本能地将手搭在了衣領處,想将披風脫下還給謝不逢。
“別動。”謝不逢反客為主,輕輕地按住了文清辭的右手。
此時,兩人之間只剩下了半臂距離。
帶着濕氣的清風,托起文清辭帷帽上的紗簾,從謝不逢的臉頰邊輕輕撩過。
白皙似玉的下巴,也在紗簾下若隐若現。
文清辭的右手,被謝不逢按着貼在了鎖骨之上。
……他竟不由自主生出錯覺,謝不逢此時正借着自己的手,撫摸自己脆弱的脖頸。
文清辭身體瞬間僵住,不敢活動。
見狀,謝不逢握着文清辭的手腕,将他的右手放了下來。
直領披風的系帶,位于胸口處。
修長有力的手指,于不經意間從那裏蹭過。
謝不逢的手極輕,但正是這樣的輕,讓他的動作化作一片羽毛,從文清辭的心尖飄了過去。
謝不逢不過三兩下就系緊了披風。
“好了。”
低沉的聲音自耳邊傳來。
還沒等文清辭松一口氣,謝不逢的手忽然穿過紗簾,小心貼在了文清辭的臉頰邊。
同時無比暧昧又不舍地以指腹摩蹭。
文清辭瞬間緊張了起來:“陛下,這裏是前院。”他出聲提醒。
“我知道。”謝不逢緩緩眯瞳,看向眼前的人。
他的聲音不知道什麽時候變得低沉、沙啞,聽上去極其危險。
文清辭本能地想要躲避,但是後退半步之後方才發現,謝不逢另外一只手早已經等候在了這裏——
自己的肩背,瞬間貼在了謝不逢的掌心上,整個人也在此刻,落入了對方的懷抱。
太醫署前院實在太小,随時都有可能從這裏經過。
雨還沒有停。
文清辭一時之間,竟然分不清自己耳邊那究竟是淅淅瀝瀝的水聲,還是有人從遠處走來,生出的腳步聲。
他瞬間神經緊繃。
謝不逢始終沒有放手。
在極度的緊張之下,文清辭不由咬緊牙關,壓低了聲音厲聲道:“……快點放開我,謝不逢!”
下一秒,文清辭方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竟然直接叫了皇帝陛下的大名。
!!!
哪怕幾年前兩人關系不錯的時候,自己都是叫他“殿下”的。
文清辭瞬間停下掙紮,擡頭看謝不逢的反應。
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是,謝不逢的臉上不但沒有一絲怒意,甚至于……竟生出了幾絲驚喜,唇角也随之輕輕向上揚起。
好像很喜歡對方直呼自己的大名一樣。
隔着帷帽,一切都有些不真切。
文清辭以為自己看錯,他下意識還想仔細觀察,但是謝不逢卻在這個時候緩緩下了彎腰,将文清辭擁入懷中,同時再一次将唇貼在了他的耳畔。
謝不逢慢慢收緊手臂。
兩人的身體緊貼在了一起。
隔着并不厚重的衣料,文清辭清晰地觸到了謝不逢的心跳。
——有些重、有些快。
謝不逢在文清辭耳邊低語:“這只兔子已有一年多時間,未見他的主人。”
“他還以為他的主人,将他抛棄……”
文清辭的呼吸,随之一窒。
……謝不逢口中說的,真的只是這只兔子嗎?
“或是以為他的主人不要他,将他孤零零地丢在了太殊宮裏。愛卿你說,這只兔子他是不是……很可憐?”
謝不逢的語速極慢、極輕。
明明還是慣有的平淡語調,但是落在文清辭的耳內,卻變得極其危險。
“愛卿,你說他的主人為何不像之前說好的那樣,早早将他殺了,用做實驗。為何還要留他一命,對他如此溫柔?如此縱容?”
文清辭與謝不逢完全不同。
過往的二十餘年,他研究醫學,研究人的“軀殼”,唯獨沒有時間去研究人心。
可是生來便能聽到惡意的謝不逢,卻對此格外敏感。
縱容。
……自己早就在縱容謝不逢了。
溫柔是一種縱容,長原那一夜更是一種縱容。
剛才被謝不逢觸碰過的左手,還有胸前的皮肉,都在這一瞬間灼燙了起來。
似乎意識到不該步步緊逼。
謝不逢突然将話語中的危險掩藏了起來,他的視線落在兔子的身上,并在文清辭的耳朵邊輕聲說:“所以現在,愛卿可否好好陪陪他?”
他的聲音啞啞的,每一個字都輕輕地敲在了文清辭的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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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那句話後,謝不逢便離開了小院。
似乎真的是要留文清辭在這裏,陪兔子玩耍。
雨逐漸停了下來。
氣溫也不再像剛才那樣冷。
文清辭試着解開系帶,想要拜托人替自己将這件披風還給對方,卻無奈發現謝不逢不知有意無意,竟然在披風上打了一個死結。
最後他只得放棄這件事,緩緩俯下身,撫摸兔子的額頭。
文清辭的手指機械般活動着,心早不知飛到了哪裏去,兔子也被他摸得躲躲閃閃。
直到有人出現,出聲打斷文清辭的思路:“天吶,你怎麽在摸這只兔子?”
那名年輕太醫提着今日煎好的藥走了過來。
看清這一幕之後,他的語氣變得有些驚恐:“這是陛下的兔子,平常不讓人碰的。”
說完,又匆忙向後張望了幾眼,确定周圍沒人,這才緩緩地松了一口氣:“還好陛下沒有發現,不然你可就遭殃了。”
“……只是一只兔子而已,為何不讓人碰?”文清辭喃喃自語。
太醫見他仍在這裏不動,不由有些着急:“這兔子是當年那位留下來的,我這樣說你可明白了?”
“別看它只是一只普通的白兔,在陛下的眼裏,可比人值錢多了,”太醫迅速說道,“這一年多的時間,一直是他親自照看,只有小公主偶爾能來陪它玩玩。”
文清辭輕輕地點了點頭。
站在他身邊的年輕太醫繼續說:“陛下心疼這只兔子,并未将它關在籠中,而是任由它在太醫署的小院裏亂跑。我記得之前有一次,這兔子不知跑到了哪裏去,不見了蹤影。陛下居然親自帶着一隊人馬,花了兩天時間翻遍了整個太殊宮,才在某個廢殿之中找到它……”
那次可驚動了數千人。
文清辭沒有給他留下太多的東西。
于是謝不逢更加拼命地想要留下對方存在過的所有痕跡。
為此,謝不逢整整兩日沒有阖眼。
找到這兔子的時候,他什麽也沒有說,只是顫抖着将它抱在了懷裏。
甚至那之後茹素一月、大祭天地。
聽到這裏文清辭本想反駁,謝不逢不信鬼神。
但轉念他便想起……謝不逢的的确确曾在登誠府的皇寺裏遍請鬼神,以血祭天。
那個自認被鬼神厭棄的少年,因自己的離去,将那些他從前并不相信的神佛,當做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值得嗎?”文清辭低喃道。
那名年輕太醫不覺得世上有誰能不被天子的情愛打動。
文清辭的神情太過古怪。
他還以為身邊這個被當成替身的同僚,在不知不覺中陷了進去。
他立刻給對方敲響警鐘:“陛下平日裏或許看着有些冷冰冰的,但他對‘那位’的感情,絕對半點也未摻假。或許對他而言,做什麽都是值得的吧……哪怕只是給自己留下一點念想。”
“好了好了,不說這只兔子了!”擔心謝不逢突然出現,看到文清辭竟然還在摸這只兔子,他立刻伸手,将身邊的人拉到了一邊的耳房裏,“不知道你之前有沒有注意到,陛下的手腕上一直戴着一根羊毛手繩?”
擔心文清辭不明白自己說的是什麽,年輕太醫又詳細描述了兩句:“上面好像染了血還是什麽東西,看上去是暗紅色的。時間久了,還變得有一點朽。但就因為手繩是‘那位’送的,陛下始終将東西戴在手上,一刻也不取下,寶貝得緊呢。”
“看到了。”文清辭的聲音有幾分艱澀。
太醫的服務對象,既有皇帝後妃,也有雍都的達官貴人。
因此他們身邊的消息向來靈通。
年輕太醫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在文清辭耳邊說:“我後來聽別人說,除了那個手繩外,好像還有一串藥玉也是‘那位’送的。”
“據說陛下上戰場的時候,小心将藥玉藏在了護腕下。沒想竟因為太過寶貝那串藥玉,被人發現了破綻,襲了上去,将藥玉劈碎,使之落在了地上。”
這故事是太醫從某個将軍口中聽來。
雖然是複述,但他說話時眉飛色舞、語氣誇張,完全将對方的樣子學了個十成十。
“那可是戰場上啊!”說着說着,年輕太醫的語氣帶上了幾分恐懼,“他竟然直接從馬背上跳了下去,在地上摸索那串藥玉。結果啊……被人一劍劈在了背上,差一點點就丢了性命。”說到這裏,他也不免心有餘悸道。
文清辭不由攥緊了手心。
替謝不逢擋過箭後,他便失去了意識。
直到回到谷內文清辭才知道,謝不逢輕輕地将那串藥玉放在了自己的棺中……
最後被師兄一起,帶回了神醫谷。
文清辭沒有什麽飾品,也不知道應該将藥玉放在哪裏。
糾結一番後,他索性将它放在了自己随身攜帶的藥箱的最下一格。
“……怎麽了?想什麽呢?”
直到身邊那名年輕太醫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文清辭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剛才竟然在發呆。
“沒什麽,”文清辭迅速低頭,向食盒裏的藥碗看去,“我只是覺得……那個羊毛手繩過于破舊,已不再符合陛下的身份。”他随便扯了個答案。
年輕太醫半開玩笑道:“話是這樣說沒錯,但除非那位能複活給他送個新的,陛下定不肯更換。”
文清辭的手指一頓,輕輕點了點頭:“嗯。”
接着便仔細檢查起了藥的煎煮情況,同時回答對方有關方劑的問題。
就像剛才那番對話,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插曲一般。
在确定藥間的沒有問題後,太醫便轉身準備離開。
剛走到門口,他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問:“對了,我上次說的事你有想好嗎?”
“何事?”文清辭愣了一下。
“給我們傳授醫術的事。具體就是如何開重劑,還有應對鼠疫的方法。”對方的眼裏滿是期待。
停頓幾秒,文清辭緩緩搖了搖頭:“暫時……還不太合适。”
當世醫道大多是師徒傳承。
俗話說“教會徒弟餓死師父”,不少人都堅信此話,教徒時喜歡藏着掖着。
但是文清辭的目的,卻與他們正好相反。
若是要教,他并不可能只教簡單的案例。
而是要從根源上講起。
但這就避不開《杏林解厄》,與自己之前留下的那套理論了。
若是留在這裏教授醫學,那便意味着自己的身份,會随之暴露在衆人眼前……
“好吧……”雖然隔着帷帽,但那名太醫還是無比準确地從文清辭的身上讀出了猶豫與糾結。
雖然有些失望,但是文清辭剛才并沒有将話說死,他便也沒多說什麽:“好吧,若你哪天改變了主意,一定要第一時間與我說!”
聞言,文清辭點了點頭,柔聲道:“自然。”
同時起身快步向前,準備送對方離開。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只腳已經踏出門外的太醫,突然瞪大眼睛站在原地,無比震驚地向剛剛走到自己斜前方的文清辭看去。
他飛地将文清辭上下掃過。
末了忽然驚呼一聲,結結巴巴地說:“我,你,你……我沒有看錯吧,你身上這件衣服?”
他方才只覺得文清辭穿着一件暗色的衣服有些奇怪。
現在走出門,他才注意到,文清辭的衣服有些過分寬大。
最重要的是,除了正面衣擺的玉蘭花以外。
脖頸後方,竟然還繡着一條玄龍!
不只他沒有發現,文清辭更沒有發現,這件衣服的背後,竟然還藏着如此玄機。
“什麽?”文清辭被他的聲音吓了一跳,同時莫名的心虛了起來。
“你……你身上,這件衣服,上面,有,有一條龍?!”
這件衣服是陛下的!
卧槽!陛下竟然将繡了龍紋的衣服,給旁人穿?
那名年輕太醫,瞬間大腦宕機。
文清辭:“……”
龍紋?!
文清辭本想解釋幾句,但聽到“龍紋”這兩個字後,便知道自己無論說什麽也解釋不清楚了。
面對如此尴尬的情景,他只好強咬着牙關,強裝着沒有什麽事情發生一般轉身,朝對方淡淡一笑說:“是,的确是陛下之物?怎麽了?”
帷帽下,文清辭的臉頰忽然一陣灼燙。
文清辭表現得過分坦蕩。
一時間,那太醫竟然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沒,沒有……挺好的。”
直到離開這裏,年輕太醫的腦海之中,都只餘下一句話在不斷重複——陛下将自己的衣服,給了那名郎中穿!
……
這一日,忙完前院的事回到卧房後,文清辭時隔幾個月,第一次打開了藥箱最下一格。
他借着燈火,凝望着箱子裏的藥玉。
文清辭的表情還同以往一樣,情緒也被盡數隐藏在了漆黑的墨瞳裏。
但是他心裏,卻并不像表現得這般平靜。
藥玉的事情暫且放到一邊。
文清辭注意到,謝不逢戴着的那串羊毛手繩,的确已經磨損了八九成。
羊毛的連接處随時有磨斷的風險。
糾結半晌,他最終還是托那個常來送藥的年輕太醫,從宮外買上好的羊毛,送到了自己的手上。
并用一個時辰,一邊回憶一邊編出了一個與記憶中一樣的手繩。
但是等編好之後,文清辭反而猶豫起來……自己真的要将它送給謝不逢嗎?
夏末秋初的天氣總是這樣。
一會下雨,溫度驟降,一會又再次升溫,熱得要命。
幾天之後,氣溫再一次高了起來。
生活在雍都的人,重新換回了夏裝。
傍晚,日薄西山,餘霞成绮。
處理完政務之後,謝不逢回到卧房裏批閱奏章。
寬大的衣袖随着他的動作向下滑去,将手腕和腕上的手繩一起露了出來。
文清辭不由緩緩回眸,朝謝不逢看去。
過了幾秒,他的視線落在了對方的腕骨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條羊毛手繩似乎比自己前幾天看到的時候更加脆弱了。
……假如它突然斷掉,謝不逢會難過嗎?
文清辭不知道,謝不逢将奏章搬到這裏,就是為了時時刻刻看他。
就在他偷瞄謝不逢的同時,謝不逢忽然把筆放下,笑着将視線迎了上來。
接着起身,向他所在的位置走來。
卧房逼仄狹小,不過眨眼謝不逢便出現在了文清辭的背後。
這個時候回頭已經晚了。
“愛卿在看朕?”
明明用的是最為生疏客氣的稱呼,但話從他嘴裏說出,卻暧昧得吓人。
赤紅的晚霞,順着窗口落入屋內,吻在了文清辭的面頰上。
為他蒼白的皮膚,添上了幾抹豔色。
謝不逢的目光,無比貪婪。
文清辭下意識移開視線,躲避他的注視。
然而停頓幾秒,謝不逢竟緩緩擡手,捏住了文清辭的下巴。
文清辭條件反射般将手搭在了謝不逢的腕上,想要用力将他推開。
然而謝不逢的手臂,簡直是由鐵鑄成的。
無論怎麽用力,都一動不動,直叫人懷疑人生。
“愛卿有話想對朕講。”謝不逢注視着文清辭那雙墨一般黑沉的眼睛說。
他的話語裏沒有半點疑問的意思,聲音裏還帶着淡淡的笑意。
好巧不巧的是,虛纏在謝不逢手腕上的羊毛手繩,也随着他的動作一起緩緩滑落,從文清辭臉的臉頰邊蹭過。
算了,說就說。
這有什麽心虛的?不就是一個簡單的禮物嗎。
見謝不逢一副不問出答案不善罷甘休的樣子。
文清辭終于咬牙,緩緩開口:“臣想說,陛下手上戴的手繩,已磨損大半。”
不知道是不是看錯,說到這裏的時候,文清辭發現謝不逢的眼睛,忽然有些危險地眯了一下。
“所以?”一身玄衣的年輕帝王問。
文清辭有些緊張,又有一些猶豫,他緩聲道:“所以,陛下還是不要再戴……”它了吧。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便看到對方臉上的笑意蕩然無存。
文清辭的語速很慢,他的話對謝不逢來說,無異于淩遲。
随着一陣失重感,文清辭眼前的景象忽然發生變化。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被謝不逢緊緊地攬在了懷中。
“不要再戴?”謝不逢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這個也要一起收回來嗎?”
“禮物既然送出去,沒有再收回的道理。”
這一切,都發生在剎那之間。
文清辭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話,想起了那串藥玉。
此時的謝不逢,就像一只被觸到傷口的兇獸。
在同一刻,暴露出了自己兇殘與無助的那一面。
謝不逢将文清辭放在了榻上,俯下身用手撐在他的身邊,啞着聲說:“文清辭,你怎麽能如此不講道理?”
語畢,終于放縱自己狠狠地朝着文清辭的下巴啃咬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