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床幔下的世界狹小而昏暗。
初秋的薄被, 覆住了兩人的身軀。
修長、有力的手指,與唇舌一道攻城略地。
引起陣陣戰栗。
“陛下,別……”
直到墨色的眼瞳被水汽打濕, 苦香溢滿了幔帳。
文清辭的左手,無力地攥緊棉質的床褥複松開。
謝不逢終于停下動作, 壓抑着将身邊的人,攬入了懷抱之中。
做“禦書房”用的錦儀宮,終于修整完畢。
太醫署也在這個時候搬了回來。
院門前, 寫有“藥生塵”三個大字的木匾,被緩緩地挂了回去。
一切又回到了往常。
甚至比從前更加熱鬧。
太醫署前院內幾間用來儲存藥材的房間,擺上了幾張桌案, 搖身一變成為醫塾。
這些桌子并未像慣有的那樣, 朝向同一個方向,而是面對面擺放着。
夏末時節, 空氣裏透起了寒涼。
耳邊盡是滴滴嗒嗒的雨滴聲, 窗外則是一片化不開的濃綠。
“……實在是麻煩文大人了,”年輕醫士站在文清辭身邊,一臉不好意思地說, “您平日裏那麽忙, 結果我竟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還來麻煩您。”他說着說着, 愈發不好意思起來。
文清辭笑了一下,緩緩搖頭道:“沒事, 繪圖本就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是是——”醫士連忙點頭。
他是去年秋天才來的太醫署, 之前并沒有見過文清辭, 只隐約聽說過有關他的傳聞。
領命謄抄《杏林解厄》的時候, 他還有些懼怕文清辭。
但是幾日的相處下來, 他逐漸發現,文清辭不但不傳聞裏的那樣恐怖。
甚至樣貌、性格與脾氣都是一等一的好。
……怪不得陛下喜歡!
想到這裏,他又不由自主地将視線移開,偷偷瞄了文清辭一眼。
文清辭正握着纖細的狼毫筆,一點點照着《杏林解厄》上的圖樣,描摹圖畫。
他的動作不急不慢,繪出的圖案更是細膩傳神。
看到他手下的圖樣,醫士也屏住呼吸,不敢再說話了。
醫塾已經修整完畢,再過幾日,文清辭便要開始授課。
而在那之前,必須先将《杏林解厄》的前幾章謄抄下來。
幾個醫士忙了三兩天抄完了文字部分。
但夾在其中的配圖,卻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照着畫下來的。
沒有辦法,幾人糾結一番只好來求助文清辭。
而他竟也真的忙裏抽閑,一幅幅畫了下來。
房間裏衆人屏住呼吸,一時間耳邊安靜至極。
直到院裏隐約傳來一陣說話聲,這才有人回過神來向外看去。
——謝不逢還未換下上朝時穿的龍袍,便來到了太醫署。
這雖已是太殊宮內的日常,但醫士還是被吓了一跳。
他們慌忙站直了身想要上前行禮,但謝不逢卻緩緩擺了擺手,便徑直走了進來。
一身玄衣的年輕帝王,站在桌案前,與衆人一道垂眸向紙張上看去。
剛才在文清辭身邊圍成一團的醫士們立刻站直了身,眼觀鼻鼻觀心。
然而坐在書案後的文清辭,卻始終沒有擡頭,似乎并沒有注意到殿裏又多了一個人。
文先生怎麽還沒有注意到陛下?
一邊的太醫們都不由替謝不逢着急了起來。
難道是畫入迷了?
過了小半盞茶的時間,畫完肺葉解剖圖的文清辭右手終于一頓,緩緩将筆放了下來。
皇帝陛下挺拔的身姿,不知何時故意遮住了殿外投來的陽光,将一片陰影投在紙上。
……謝不逢的行為,莫名有幾分幼稚。
“陛下,您來了。”
文清辭擡頭朝謝不逢看了過去,同時笑着輕輕地朝對方眨了眨眼。
謝不逢的心神一晃,忍不住将視線移到一邊,強裝冷淡地說:“愛卿果然認真,連謄書這種小事都親力親為。”
他的語氣乍一聽與平常沒有什麽兩樣。
但房間內衆人,竟都從中讀出了一陣酸意。
……謝不逢這是在埋怨文清辭沒有第一時間理自己。
文清辭好歹有些內力,他自然早就注意到了謝不逢。
但是繪制解剖圖時不能走神,因此直到放下筆,他才擡頭看向對方。
文清辭非常配合道:“是臣的疏忽。”
“罷了,”謝不逢的視線,向對面敞着門的側面看去,“聽聞醫塾已修好,愛卿便帶朕四處看看吧。”
生長于皇陵的謝不逢,少年時裝大人,有着不符合年齡的成熟。
現在成了皇帝,卻在文清辭的面前裝起了小孩。
聞言,圍在桌案邊的太醫立刻散開,非常默契地将出去的路,給文清辭騰了開來,同時忍不住激動又緊張地偷偷交換起了眼神。
他們沒有看到,文清辭走出書案後,謝不逢便刻意放緩了腳步。
等到兩人并肩時,他們的陛下便借着寬大衣袖的遮擋,将太醫大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了掌心。
同時忍不住用力,懲罰似的輕輕捏了一下
……
秋雨未停,淡淡的土腥随着水汽一道,散向四周。
謝不逢撐着傘,帶文清辭走過小院,去了對面的房間。
醫塾雖大,但是裏面并沒有多少東西。
房間裏擺着幾張桌案,其中一張上放着卷手繪的剖解圖。
除此之外,後面還有幾張草藥圖鑒。
畫冊上的墨,有幾分濕意,明顯是剛才畫成不久。
“……這也是愛卿所繪?”謝不逢緩緩将圖鑒拿了起來。
他手中的畫寫實而精致,相比圖鑒,更像是一幅藝術品。
謝不逢嘴上客氣地叫着“愛卿”,但仍不肯放開文清辭的右手。
“是,陛下。”文清辭順着對方的視線一道看了過去,他的臉頰因為謝不逢的動作泛起了一點薄紅。
“愛卿的畫也是從神醫谷學來的嗎?”謝不逢忍不住想要了解更多有關文清辭的事。
但他身邊的人卻并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先停頓了幾息。
寧靜中,雨聲顯得愈發清晰。
它們噼啪墜地,摔得粉身碎骨。
寒意從雨的屍體裏漫出,滲入了文清辭的骨髓之中。
“并非,”文清辭的聲音還是往日那般溫柔,但在溫柔的同時,又帶了點淡淡的哀傷與懷念,似乎是陷入了回憶之中,“……是兒時,父親所教。”
家人與山萸澗,是文清辭心上的一道傷疤。
他從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會提主動提起這件事。
或許是今日的秋雨,将過往的思緒勾了出來。
或許是身邊的人掌心過分溫暖。
文清辭忽然忍不住放任自己,陷入了那段美好到能将現在的他燙傷的回憶中去。
“……山萸澗背靠着迩硯山,大部分人種植藥材為生,不過我家有些不太一樣。”
謝不逢緩緩握緊了文清辭的手。
秋雨中,月白色的身影,顯得格外單薄。
文清辭笑着回憶道:“我們是從別處遷入山萸澗的,家裏沒有多少田地,因此大部分時間,都要上山采藥。我從很小很的時候,就與父親一道,在迩硯山中行走。父親帶我尋找草藥,再教我将它們繪入冊中。等這一切都做完後,才将它們摘下。”
他有些艱難地擡起左手,一點一點從畫上拂過。
動作無比溫柔。
松修府雖富庶,但文清辭的家卻并不富裕。
可是每一回上山,父親都不着急采藥,而是将大部分的精力放在教他辨識藥草上。
那場水疫到來之前,文清辭從未體會過世上的殘酷。
山萸澗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如書裏的桃花源一般……
末了,文清辭忽然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他有些遺憾地說:“可惜我那時年歲太小,無力立碑。現在想要祭拜,也不知該去何處了。”
那雙墨黑的眼瞳中,有着化不開的淡淡哀傷。
謝不逢的所有感情,幾乎都來源于文清辭。
從小一個人生活在皇陵的他,對親情的感知也是遲鈍的。
但他卻能借文清辭的眼睛,讀懂這一切。
謝不逢将文清辭擁入了懷中,于他的耳畔低喃:“……我與愛卿一道回山萸澗,找到墳茔,祭拜他們好不好?”
秋雨帶來的滲骨寒意,瞬間被驅散了個一幹二淨。
文清辭趕忙搖頭答道:“不必如此,這實在太過興師動衆了。”
這幾天文清辭已從旁人的口中得知,謝不逢去年花費大量時間尋找到了宋君然家人的墓地所在,并将那周圍修整一新。
他下意識以為,謝不逢也要派人去山萸澗。
彼時的小村,只剩下自己一個活口,要想找到墳茔所在,實在太過困難。
“不會,”謝不逢輕輕拍了拍文清辭的後背,他搖頭說,“就朕與愛卿兩人。”
“……兩人。”
文清辭的呼吸一滞。
只有自己與謝不逢兩人,去見爹娘嗎?
謝不逢的話已經說到這裏,再怎麽反應遲鈍,也該明白他的意思了。
“朕想要見見他們,”說到這裏,謝不逢的聲音裏,竟帶上了幾分小心與緊張,“并非是以皇帝的身份。”他在文清辭的耳邊暧昧的暗示。
謝不逢的心髒,撲通撲通地重重跳動了起來。
他身為九五之尊,擁有世上最珍貴的身份。
但是在他眼中,這一切卻都比不上另一個身份來得誘惑與重要。
他與文清辭同榻而眠、同床共枕,甚至只差最後一步……
但謝不逢要的,并不只有這些。
權傾天下的九五之尊,輕輕咬了咬文清辭的耳垂,在他的耳邊低喃:“所以愛卿,打算何日給朕一個名分?”
他的聲音裏,帶着淡淡的鼻音,語氣乍一聽還如從前那樣的淡。
說之後完,謝不逢終于放開文清辭的耳垂,用腦袋在文清辭的脖頸間蹭了兩下。
文清辭的心跳,瞬間被他蹭得亂成了一團。
而他的心中,則忽然在此時冒出了幾個字來……擇日,不如撞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