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趙颢拿出郅玄贈與的神鳥佩,言明不能娶漠侯妹,自然不再是聯姻的合适人選。

當日,世子瑒同趙颢一同離開國君府,沒有回家,而是中途轉道去往趙颢府上。

兄弟倆秉燭夜談,世子瑒一改北安侯面前的輕松,肅然神情,十分鄭重的詢問趙颢,今日之事到底是他真實所求,還是為消除父親擔憂找的一個借口。

“兩國聯姻非同小可,西原國不同漠國,公子玄乃西原侯唯一嫡子,你可想清楚了?”世子瑒道。

趙颢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拿起面前的杯盞,遞到世子瑒面前。

“兄長且飲。”

世子瑒不解他意,皺眉接過杯盞,遞到唇邊飲了一口,眼底閃過一抹詫異。

甜的,卻不是蜜。

“是甜草。”無需世子瑒開口,趙颢主動為他解惑,“會獵時,曾與公子玄宴飲,習得此法。”

世子瑒沒見過郅玄,但他了解自己的兄弟,見趙颢這般舉動,知曉他必然有話要說,沒有打斷對方,只是手持杯盞,一口接一口将甜水飲盡。

“此次會獵,兄長留在都城,未能同公子玄當面。弟有幸同其致禮,劍技尋常,唯性情堅毅,有果決之态,實非尋常人。”

回憶當時的情形,趙颢仍有幾分驚嘆。

他完全可以篤定,在會獵之前郅玄沒有上過戰場。加上劍技生疏,同他致禮時能不落下風,如何不令人佩服?

“會獵當時,祭禮中途突遇怪風,我遇險境,幸得公子玄相救才免于一難”

對自幼一起長大并幾次三番相護的兄長,趙颢沒有任何隐瞞,将他同郅玄相識的經過逐一道來。

聽到趙颢在怪風中遇險,世子瑒不免提心。待他提到郅玄在回程時的神奇經歷,以及那場令他念念不忘的宴飲時,世子瑒禁不住挑眉,一道眉尾近乎要飛出額角。

“原來軍中傳言不是虛話,果真有巨魚出水?”

“然。”

“公子玄宴上餐食,我國無有其味?”

“是。”

世子瑒連續發問,趙颢一一給出回答。

等到世子瑒不再問,他才鄭重道:“公子玄容貌姣好,為人聰慧,性情果決堅毅,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心悅之。既以神鳥佩相贈,自不能辜負。”

世子瑒認真看着趙颢,心知他這番話确實不假,但也不是全部。

公子玄的身份必然是重要原因。

若兩人成婚,許多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國內氏族可以想方設法拒絕漠國,卻無法輕易對公子玄指手畫腳。身為西原侯唯一的嫡子,即使尚未冊封世子,也同趙颢的身份旗鼓相當,不是他人能夠比得上。

“你果真心悅公子玄?”世子瑒沉聲道。

趙颢點頭。

“不是唯一原因。”世子瑒語氣肯定。

“不是。”趙颢沒有否認。

氏族的婚姻本就不同尋常,必然牽扯各方利益,故而才會有“以婚姻結兩姓之好”的說法。大氏族嫁娶,尤其是嫡出子女的嫁娶,永不可能單純。

以趙颢的身份地位,除非他想別出後同君權相争,成為大氏族的代言人,否則的話,他就不能同任何一家國內的大氏族聯姻。

“父親一直在擔心。”趙颢沉聲道,“他不願大父時的事情重演。”

“我不是大父,你也不是大父的兩個兄弟。”世子瑒打斷趙颢,“你我自幼一起長大,我信你,你也當信我。”

“我知。”趙颢颔首,“但人心難測,我不想事到臨頭才悔恨。既然有機會,為何不能從源頭斬斷?”

世子瑒還想再說,面對趙颢的神情,千言萬語終化為一聲嘆息。

“如你同公子玄成婚,家氏該如何傳承?”

“此事尚早,還需婚事抵定,再同公子玄商議。”趙颢說道。

世子瑒沉吟片刻,點了點頭。

氏族注重的是家族傳承,而非某一支的血脈。

家主沒有嫡出血脈,最常用的辦法是從嫡兄弟處過繼嫡子,作為繼承人培養。

若家主沒有嫡子,也沒有嫡出兄弟,上溯兩三代都找不出合适的嫡出血脈,有的人不想家族斷絕,只能捏着鼻子認下庶子;也有的人堅持規則,任由氏滅絕,也不傳給別出的庶子。

相比之下,國君的傳承就顯得特殊,沒有嫡子的時候,庶子上位并不罕見。

畢竟氏族任性大不了滅掉一家,國君任性的話,動蕩的可是諸侯國。

正因如此,密夫人才會想方設法毒殺郅玄。只有他死了,公子康才有更大機會上位。

趙颢身份尊貴,郅玄也是一樣,兩人若是聯姻,嫡子庶子都不會有,也不能有,除非想要掀起一場戰争。這樣一來,關于家氏傳承就是個大問題。

不過正如趙颢所說,婚事還沒定,現在提這些太早。一切的一切,都要等他同郅玄見面,兩人商議之後才會有定論。

兄弟倆結束談話,時間已是深夜。世子瑒沒有回府,直接留宿在趙颢家中。

翌日朝堂上,衆卿大夫便知道了趙颢拒娶漠侯妹的消息。

為防有人節外生枝,北安侯和世子瑒暫時瞞下了趙颢心儀公子玄,還收下神鳥佩的消息。

對暗懷心思的卿大夫而言,只要不是公子颢,一切都好說。

在沒有反對聲音的情況下,小幽氏所出的公子瑫被定為聯姻人選,并賜封地,在成婚後別出,領中大夫官職。

為免夜長夢多,北安侯下達旨意後,立即召見漠國行人。

漠國行人手捧盟書,當場熱淚盈眶。

幾個月了,他終于能回國了!

不是公子颢十分遺憾,但漠國上下心知肚明,這個機會本就不大。

以漠國的國力,實在沒有挑挑揀揀的底氣。

值得慶幸的是北安國十分厚道,聯姻人選是年輕的嫡公子,有封地有官職,同自家女公子算得上般配。

“臣回國後,定當轉呈國君。”

行人再拜,捧着盟書退出正殿。

了結一樁麻煩事,不只北安侯松了一口氣,滿朝卿大夫也十分滿意,沒有再繼續唇槍舌劍,而是和和氣氣結束了朝會。

相比暫時滿意的氏族,小幽氏的心情就不是那麽美妙。送走名義上道喜實則是想要看笑話的幾位夫人,小幽氏滿心窩火,臉色一陣鐵青。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同漠侯妹聯姻,她勉強可以接受。雖然漠國是個小國,但有湖鹽,想來女公子的嫁妝不會少,也不算委屈自己的兒子。

可北安侯定下的不只是婚約,還讓公子瑫婚後別出,賜下的封地也不是太好,和公子颢的趙地完全不能比!

小幽氏越想越是生氣,實在控制不住,起身就要去見國君。

她忍氣吞聲這些年為的是什麽?如今得到的又是什麽?!

怒火沖垮了小幽氏的理智,讓她忘記恐懼,忘記謹慎,也忘記了北安侯曾經警告過她的每一句話。

眼看事情不好,婢女實在攔不住,只能去向女公子蘭求助。女公子當機立斷,迅速讓人去找公子瑫,自己則帶人去攔小幽氏,絕不能讓她去見國君。

“母親,事已定下,你去找父親又有何用?除了惹怒父親,什麽都得不到,還會連累兄長!”女公子蘭強行攔住小幽氏,不顧她的斥責,硬是将她拉了回去。

公子瑫急匆匆趕來,小幽氏正對女兒大發脾氣。她心中未必不明白自己這麽做毫無意義,甚至相當愚蠢,可多年來的壓抑讓她控制不住,再不發洩出來,她就要瘋了。

看到小幽氏這般模樣,公子瑫臉色冰冷,下令婢女侍人全部退下,反手合攏房門,将被撕打的妹妹救下來保護在身後,一把抓住面容猙獰的小幽氏,厲聲道:“母親,夠了!”

小幽氏被兒子抓住,仍在拼命掙紮,指甲劃過公子瑫的脖頸,留下兩道醒目的血痕。

“兄長!”女公子蘭發出驚呼,公子瑫按住她,不讓她靠近小幽氏,任由小幽氏一下下捶打在身上,沉聲道,“母親,你想我和弟妹都死,就繼續下去。”

小幽氏愣住了,眼神直愣愣地,臉色一片慘白。

“我知道你明白,也知道你在恨什麽,但你必須接受,接受我們的處境。”公子瑫臉色冰冷,聲音更冷,“你當年沒能殺死我的兩個兄長,就該知道有今日。父親是什麽性格,你比我更清楚,我們能活着已經是潑天之幸。”

小幽氏的眼神終于有了變化,怨恨、憤怒和恐懼一并湧上,她緩緩癱坐在地,口中不斷念着:“我不甘心,我自幼就不如她,我的兒子也比不上,我不甘心!”

公子瑫沒說話,跪在小幽氏面前,讓母親靠在身上。

他同樣不甘心,可不甘心又能如何?

想要活命就只能認命!

以母親的所作所為,他們能活着已經不容易,又怎麽能奢求別的東西?

想到今後的日子,公子瑫閉上雙眼,告訴自己,現在已經很好了。他有封地,即将有一個身份高貴的妻子,對他和母親弟妹來說,已經很好了。

小幽氏鬧出的動靜不小,消息不可能瞞得住。

聽人禀報事情經過,北安侯沉下臉色,想到公子瑫即将聯姻,到底沒有下狠手處置,只讓人将小幽氏的住處圍起來,不許她再随意出入。

“公子瑫成婚之前,不許她出來。”

“諾!”

世子瑒和趙颢先後得知消息,兄弟倆的表現如出一轍,料定北安侯不會任由小幽氏胡鬧,都不打算插手。

果然,沒過多久就傳出小幽氏禁足的消息。

為照顧公子瑫的顏面,消息沒有大肆流傳,只是該知道也都知道,沒有一家落下。

按照原計劃,趙颢本該在北都城停留一段時日,未料想邊界突然生亂,他不得不馬上回去。

“聽聞公子玄奉命戍邊,我兒當與之定下見面之期,早定章程,日後也好準備。”

北安侯現在的心态和世子瑒一般無二,既然有了合适人選,自然是趕早不趕晚,該娶就娶,該嫁就嫁,快點把事情定下來,他們也好準備。

父親和兄長一起催婚,還是一天幾催,趙颢也有點撐不住。

“為兄靜待佳音。”世子瑒笑呵呵送兄弟出城,分別時不忘補充一句。

趙颢面無表情點頭,沒有坐車,直接騎馬,一路飛馳向北。

在他馳返趙地的途中,郅玄正全身心投入領地的建設事業。由于工程龐大,從西都城帶來的人手不夠,連郅縣的國人和庶人都被調動起來。

“軍營尚有月餘方能建成,排屋要抓緊。木料不夠派人伐木,調國人護衛,抵今年兵役。”

随着工程進度不斷加深,問題也陸續出現。

手上積攢的工作越來越多,府令和三個下大夫忙得腳打後腦勺,一天最多能睡兩個時辰,走路都有點飄飄悠悠。

饒是如此,他們也沒有抱怨,更無懈怠,尤其是三個下大夫,爆發出的工作熱情超出想象。

郅玄觀察一段時間,再次找三人談話,得到的回答讓他驚訝。

“臣家族微末,多年不得寸進。今得公子信任,将如此重任交于我等,豈敢不盡心竭力。”

在西都城時,他們從未受到這般重用,無論在家族還是朝中,都是可有可無的角色。來到郅地,他們也以為自己不會受到重用,頂多是刺探一下情報,給西都城遞送消息。

未料想郅玄抵達不久就開始大搞建設,還将如此重任托付下來,三人每天都過得無比充實,別說刺探情報,連和家族聯系都抛到腦後。

回憶自己之前所想,三人不由得慚愧,對郅玄生出愧疚之心,做事自然更加賣力。

郅玄可以清楚看到,無論三人之前如何,此時此刻,他們的确是全心全意為了工程忙碌,沒有半分藏私。

被他這般壓榨,竟然壓榨出了感情。沒日沒夜幹活,竟然幹出了忠心。人果然是複雜的感情動物,沒處說理。

“有勞諸君。”郅玄表情肅然,有點欺負老實人的愧疚。

三人卻不這麽想,對事業的追求占據上風,郅玄越是壓榨,他們越是高興。

“為公子效命,實乃我等榮耀!”

別看他們長得瘦,衣服底下全是腱子肉。來吧,有活就幹,沒活他們自己找活幹,一定要發光發熱,不負公子玄這份信任!

面對如此上進的屬官,郅玄毫無辦法,只能當面鼓勵幾句,轉過身再慚愧自己不只壓榨勞動人民,連下層統治階級都不放過。

看看熱火朝天的工地,瞅瞅幹勁十足的衆人,再瞧瞧挂着黑眼圈,腳步搖晃仍不離工地的下大夫,郅玄無語凝噎。

他當真沒想這麽幹,就算壓榨也沒想壓榨到如此地步,他完全是被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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