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偶遇
大雪下了一宿,染白了整個京城,放眼望去,一片銀裝素裹,幸而這會停了。
謝幼蘿推開門,瞥見盛嬷嬷叫來的兩個小厮正在院裏賣力地掃着積雪,漸漸辟出一道石板路來。
她披上白色夾絨的鬥篷,盛嬷嬷一早起來便憂心忡忡,轉念一想這冰天雪地的,估計出來的人也少,再加上謝幼蘿告訴她是去的繡坊,那地是見不到什麽男人的,應當是出不了什麽事,不過她還是反複囑咐碧雲,跟緊了,不要去太遠的地,早些回來。
原是打算坐侯府的馬車去的,不過侯府這些人,多少有些狗眼看人低,打從謝幼蘿同裴荀和離後,就未曾把謝幼蘿當成主子,既然謝幼蘿如今也不是什麽夫人主子,沒資格繼續坐侯府的車子,三言兩語便将碧雲趕了出來。
碧雲碰了一鼻子灰,撐着臉,正要上去罵,謝幼蘿攔住她,道,“如今外邊積雪正是深厚,這馬車上了道估計也走不動,還是罷了。”
“這種天兒,姑娘就不該出門的。”碧雲不解。
謝幼蘿沒說話,從後門出了侯府。
主仆倆一路上了街道,走着走着碧雲就發現不對勁了,這哪裏是去什麽繡坊的路呢。
她趕忙問,“姑娘,您這是準備去哪呢?”
“去國恩寺。”
“去那做什麽?”
謝幼蘿望着那條上山的路,道,“去寺廟自然是拜佛了。”
她算了日子,今日最是适宜燒香,在佛祖跟前祈福。
碧雲似乎是明白了。
心道謝姑娘還真是有情有義之人,為四爺又是吃素又是抄經,現在竟頂着大雪天的上山求神拜佛去。
幾年前皇帝命人修了上山的路,臺階從山腳鋪到了國恩寺大雄寶殿前,山路兩側是粉白的欄杆,謝幼蘿和碧雲一路扶着,很快便上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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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是來的剛剛好,寺裏接待她們的小和尚道,早些時候已經走了好多香客,她們這會子來,倒正是人少的時候。
謝幼蘿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在胸前,她明亮的眸子,望着面前的佛祖,随後慢慢閉上。
佛家總講究一個緣字。
這世間的事,好壞因果,都離不開緣。
謝幼蘿不禁喃喃道,“緣是什麽?”
她嘆氣,很多東西,是琢磨不透的,只有經歷過了,方知曉其中因果。
碧雲扶她起來,只見方才那個小和尚小步走了過來,笑道,“今日主持師傅在禪院裏與幾位香客講經,不知施主可有興致?”
難得來一趟,這會天還早,謝幼蘿點點頭。
碧雲在這邊等着,她便随那小和尚去了。
寺裏的禪院不似宅院那般複雜,沒有九曲十彎的回廊,過了一條長廊,便進了禪院,遠遠便聽見其中一個禪房中,有人說話的聲音,想必是主持師傅在講解經法。
小和尚過去通報,謝幼蘿在長凳上坐下,等候的功夫,她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着,忽的聽見一陣腳步聲,轉耳又沒了。
緊接着一道細柔的女聲響起,“我不想住在你那府裏,要麽接我回去,要麽,我明兒就收拾了細軟,離開京城。”
随後謝幼蘿聽見另一道聲音,很熟悉,低低沉沉的,聲線沒有什麽起伏,“成,我派人送你回宮。”
謝幼蘿後知後覺,許久才反應過來,這不是裴珩麽?
女人的好奇心總是一發不可收拾,尤其是這種事,怎麽都覺得稀罕,謝幼蘿起身,轉身躲在又粗又高的朱紅柱子後,她只是想要偷偷看上一眼,回頭卻只看到圓洞門飄過一面紅色的裙角。
随後那交談聲也沒了。
謝幼蘿趴在那大圓柱子後,一雙大眼睛眨着,雖然什麽也沒見着,但心裏還是九曲十八彎地感嘆着,真是萬萬沒想到,平日裏總是冷着一張臉的裴珩竟和一個姑娘在寺廟裏私會?
聽他麽這話,這姑娘想是宮裏來的人,仔細一想,倒也是正常,他這樣的身份地位,能近身的人總是有些不同的。
她看着那空蕩蕩的洞門,也不知在看什麽,竟看了許久,直到有風望臉面上吹,冷的刺痛了,這才轉回了身子,她長長嘆了一口氣,正擡頭,不想直接對上一張臉,依舊是清冷慣了的眉眼,薄唇微微抿着。
她愕然地看着來人,這回是真叫他給吓着了,分明前一刻還在那頭的人,一眨眼就到跟前了,她紅唇微微張了張,竟被吓得說了沒分寸的話,“三爺怎麽總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不是才在門那邊麽,怎麽——不曉得的還以為是見了仙神或是鬼魂呢。”
裴珩望着她縮在帽兜裏的臉,鼻尖被凍得泛紅,說話時,嗓音總是這樣,極軟極小,明明是說的怨他的話,但聽起來卻不是那麽回事,顯得沒底氣極了。
他低頭,長臂撐在她耳側的圓柱上,“在哪邊?”
謝幼蘿意識到他說的什麽,連連搖頭,“沒有沒有。”
男人唇角勾了勾,不依不饒,“沒有什麽?我又說了什麽,你就這般肯定的否認了?”
聽他這麽說,謝幼蘿細眉蹙了蹙,她怎麽這般蠢笨。
她臉頰紅了紅,有些羞赧,那小腦袋使勁低着,只留給裴珩一面白色的帽兜。
“嗯?”
他的聲音這會子不似方才那般沉,有幾許慵懶散漫,跟逗一只小貓似的。
謝幼蘿捏着手,微微偏頭,對上他的長臂,再湊近些,能嗅到一點墨汁味來。
她瞥見他的袖口,沾了一點墨汁。
女人濃密的睫毛如墨羽一般,撲棱撲棱,一下一下的打在眼底,擦過眼角的那顆淚痣,瞧着瞧着竟瞧出了無辜委屈的意味來。
這不是第一次。
之前在靈堂裏自己呵斥她時,她一口吳侬軟語的說着自己曉得錯了時,也是這般的無辜和委屈。
裴珩抿了抿唇,道,“看見了也無事。”
謝幼蘿聞言,擡了頭,正要起身,不想他收回了手,他微屈着的指無可避免地碰上了她的帽兜,那藏着她臉的帽兜褪了下去。
肆虐的北風立時竄進她的耳頸裏,謝幼蘿打了個寒顫。
裴珩背過手,不緊不慢問道,“怎麽來這了?”
謝幼蘿坐了回去,雙手擺弄着鬥篷的頸帶,“我看了日子,說是今天最宜燒香拜佛,便一早就往這趕了。”
“你倒是信這個?”
謝幼蘿聽出他語氣裏的諷刺,于是提高聲,反問道,“若是三爺不信,又怎會來這呢?”
裴珩倒是有些意外,原以為她怕極了自己,沒成想還敢這般大聲與自己說話,他眼角挑了挑,“你不是看見了?”
“我——”謝幼蘿閉上嘴,差點又被這人給繞了進去,她小聲喃喃,“就聽了幾句。”
貓兒兔的逗弄的差不多就成了,再深入,就得過頭了。
裴珩不再說這事,望着謝幼蘿烏生生的發絲,道,“不早了,回吧。”
謝幼蘿沒想到他就這麽跳過了這個話題,于是順着他的意思點點頭,“碧雲還在大殿裏等我。”
剛說完,碧雲這丫頭便尋到這了,見了裴珩,欠身行了禮,轉而站到謝幼蘿身邊,道,“姑娘,該是回去了,那小師傅說了,下去估摸着又要下雪,趁着這會沒動靜,趕緊下山,不然那路面不好走了。”
謝幼蘿随碧雲走到大殿入口處,回了頭,裴珩已經不在那處了。
雪是從山上下來時開始下的,大片大片的雪花,謝幼蘿一身白,與這漫天的大雪融為一體。
裴珩身邊的侍從成越遠遠瞧了會,竟有些出神,好一會才追上去道,“姑娘,謝姑娘。”
謝幼蘿聞聲,回頭看了看,道,“可是三爺有何事?”
成越道,“三爺的車馬在那邊,您随小的過去,送您回府。”
碧雲巴不得去呢,這雪深的,鞋子都濕透了。
謝幼蘿卻不這麽想,若是叫人看見她與裴珩一道進了侯府,豈不是有嘴也說不清?裴珩是出于答應裴荀要照顧自己,若因此誤了他的清白,倒叫她心生愧疚了。
那白越會讀心術般,笑道,“姑娘放心,回頭送了您,三爺還得到宮裏去,順個路罷了。”
“姑娘,去吧,這還有好長一段路,回頭又染上風寒,可要我和盛嬷嬷怎麽好才是?”
謝幼蘿曉得碧雲是堅持不住了,她也跟着自己跑了大半日,想了想,既是順路,那便去是了。
到了那邊,沒成想就剩一個馬車和車夫,裴珩不在。
謝幼蘿坐在馬車裏,隔着門簾問車夫,“三爺去哪了?”
那車夫拉着缰繩,道,“三爺有事,往宮裏趕了,囑咐小的将姑娘好生送回去。”
謝幼蘿靠回車壁上,裴珩看着不近人情,不好說話,沒想到做起事來倒是想的周全。
這馬車不大,不過那句俗話怎麽說來着——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腳下鋪着古紅色的絲絨地毯,正中架着一端小小四方桌,桌上一方金銅色的小暖爐正升起一絲袅袅青煙,碧雲湊到那暖爐前,手在上面烘着,嘴裏嘀咕,“其實三爺這人也沒外頭傳那般不好,這些年便是侯爺從不正眼瞧他,心思都放在了四爺身上,但和四爺也一直是很好的兄弟,”她想起昨日在屋裏變臉似的裴珩,又道,“脾性吧,是古怪了點,估摸着也與侯爺的偏心有關,這麽想來,三爺還是個怪可憐的人呢。”
謝幼蘿倒是覺得這永寧侯才是個古怪的人,同樣是兒子,怎麽就偏心至此,甚至是裴荀不在了,也不給裴珩一個眼神,不過見裴珩那般不近人情,誰都不放在眼裏的模樣,估摸着也不稀罕侯爺的寵愛呢。
再說這裴三爺再可憐也沒她可憐不是,至少他甚是不缺,進出一群人敬着怕着,她看着手心昨兒被燙着的那塊,假裝肅臉道,“你這丫頭,成日裏打聽主子們的私事,仔細叫那車夫給聽了,回頭與三爺說道去。”
碧雲噤了會子聲,随後又悶聲道,“奴婢哪裏敢打聽,奴婢從前是在三爺院子裏伺候的,雖是個端茶送水掃地的,但也免不了幾許見聞。”
聽她這般說,謝幼蘿才反應過來,是了,碧雲這丫頭還是裴荀過世那晚,他指來伺候自己的。
謝幼蘿倚靠在窗帷邊上,笑道,“吓唬你罷了。”她掀起一側,密密麻麻的雪花飄了進來,還有一股子刺骨的風,遠遠地她便望見侯府高高的院牆在茫茫大雪中若隐若現,她放下手,回頭對碧雲囑咐,“今兒塞山上見到三爺的事以及坐三爺馬車的事,回去不要同盛嬷嬷說了。”
碧雲不解,不過她從來到謝幼蘿身邊,就只聽她的,她做什麽,哪裏需要去問什麽緣由,照着她的話去做就是了,于是點點頭。
謝幼蘿是突然想起了盛嬷嬷昨日問她三爺過來所為何事時的神情,太過于小心警惕,怕是盛嬷嬷想多了,以為裴珩對自己起了別的心思呢,若是叫她知道今日的事,那是更不得安寧了。
盛嬷嬷年紀大了,就不要叫她再為這些事操心了。
這裴珩的車夫還是很會辦事的。
馬車從另一條小路拐到了侯府後門不遠處,不走近,是什麽也看不出的。
碧雲攙着謝幼蘿下了車,從身上拿出了點碎銀子叫碧雲給那車夫。
車夫未推辭,接了過去,道,“姑娘有心了,雪大地滑,姑娘慢些走,小的還得去宮裏接三爺,就先告辭了。”
主仆倆轉身連傘也沒撐,匆匆進了後門。
侯府另一處,姚氏正躺在榻上,一手捏着帕子,一手翻着管事交上來的賬本子,繡百鳥朝鳳的落地屏風外,她的貼身丫鬟阿蕊匆匆繞了進來,在她跟前跪下。
姚氏瞟了她一眼,眼底卻有了一絲色彩,“怎麽,三爺回了?還是,尋着了新的好面皮子?”
她一個寡婦,這麽些年,也不可能真真守在深閨中,面上掌着侯府的內宅,暗下裏養着男寵,這些個男人也是容易膩的,不過幾日便沒了新鮮味,換的也是勤,不過這整個大業朝的男人,除了她那個早就死了的丈夫,是沒誰比得上裴珩的。
這得不到的,往往是最好的,她念着幾年了,卻也曉得這裴珩不同他人,可不是她能染指的,她也就不想了,每日看上幾眼就夠了,回過頭找個眼睛鼻子嘴巴幾分像的,床榻之間倒是更有一番滋味。
阿蕊搖搖頭,湊過去道,“您叫奴婢這幾日盯着明園那邊,沒想到,還真盯出了貓膩。”
明園是謝幼蘿住的院子,姚氏吃了幾次閉門坑,臉上挂不住,總覺着這丫頭在做什麽幺蛾子,就叫了阿蕊去盯着點,她皺了皺眉,“繼續說。”
那丫頭神秘兮兮近到她耳邊細語幾句。
姚氏眼睛瞪了老大,甩了賬本子,從榻上坐了起來。
阿蕊火上澆着油,“……奴婢瞧她那張臉,就曉得是個勾引人的妖媚子,這才與四爺和離不久,轉身就去勾引三爺,真是不要臉,奴婢看呀,夫人就該将她趕出侯府。”
姚氏一聽這話,氣的咬牙切齒,良久才冷靜了些,道,“父親發了話,這人得留在府裏,你這是要我越過父親的權去趕人?”
阿蕊忙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奴婢只是為夫人不平罷了。”
姚氏道,“為我不平什麽?”
“夫人聽了別生氣,”見姚氏點了頭,阿蕊這才道,“夫人與她都是年紀輕輕就守了活寡,她倒是好命,得了四爺留的和離書,侯爺不計較她克死四爺之事,将她留在府中,好生待着,這一轉身又勾上了三爺,夫人出身名門,她不過是趙家送來沖喜的低賤命子,如今竟過的是比夫人爽利了,真叫奴婢意難平。”
不提這點還好,一提姚氏就一窩子氣。
她與謝幼蘿本就沒什麽仇怨,原本還怕父親給了她管家權,結果那日謝幼蘿應了和離之事,她也就沒什麽膈應了,後來去了明園幾次,雖沒見上,卻也曉得這丫頭過的可舒坦了,再想想那張臉,她這心裏怎麽也不舒服,憑什麽都是死了丈夫的,她就要困在這內宅裏偷男人,她謝幼蘿就一身清白做回姑娘家。
“夫人?”
阿蕊試探性地喚了喚她。
姚氏回過神來,躺回榻上,許久才道,“去準備車馬,我要去一趟趙府。”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很粗長的!以後每天日更三千,有事會在文案處請假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