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解迷(02)

案發前二十四小時。

衛生間的燈泡在阿芳油膩的腦袋上發出直白便宜的亮光。

夏末的炙熱令整個房間熱到不行,房間裏的每一個物品都因為高溫而散發出一種拂袖酸臭。

阿芳擡起胳膊擦拭額頭鬓角的汗水,擡頭望着鏡中憔悴的自己——

像個幹癟的老太太。

低頭看到水池裏的黑色抹布一晃一晃,像極了死在床下那一雙龍鳳胎毛茸茸的頭發。

阿芳吓了一跳,立刻将抹布扔進水池,沖出了衛生間。

屋子裏沒有窗戶,走廊沒有窗戶,她一直沿着走廊走到公用廚房,扶着窗邊的欄杆這才冷靜下來。

門響一聲,有人回來了。

阿芳下意識的縮了下身子。

開門的聲音像是一根針刺中阿芳的耳膜,接着那些惡心的蟲子,那些趕不走洗不淨的蟲子沿着破碎的創口一點一點爬進自己的身體裏。

“阿芳你在呀。”新來的女鄰居看到阿芳的背影,翻了個白眼嘴上卻說着日常的搭讪,原本手上提着的食物,藏在背後,邊回自己房間邊道:“我看你最近狀态特別差,實在不行去醫院看看。”

“我不去醫院不去醫院,”聽到醫院的名字,瞬間便回憶起令人恐懼藥品味道,阿芳用力搖搖頭:“我喝點熱水,喝點熱水。”

發現阿芳明顯的不正常,原本離開的女鄰居放下東西後又回來,上下打量着她——

這種眼神令阿芳不由得回憶起那些每次進入房間的男人們,也是這樣打量自己。

那些男人打量的時候,至少是笑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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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話語也是關心,內容也是關心,但眼神卻是冷漠與嘲諷,像是在看路邊熱鬧一般,更加令阿芳難以接受。

“阿芳,你這樣不行的。女人一輩子不能這樣過,你得像我一樣,找個男人結婚。”

阿芳直覺對方的話不可信,但對方一副為自己好的表情,她瞥了一眼對方,想确定到底該怎麽回複:“怎麽才能像你一樣?”

大概是習慣了單向輸出,沒想到這次阿芳竟然詢問自己,女鄰居愣了一下——

恰好開門的聲音救了女鄰居:“你可以…找找人學習學習吧。”

在阿芳這邊沒有攪屎成功的女鄰居瞥到進來的小王和小A,望着對面兩人眼神示意阿芳在這裏。

兩個剛下班的男人彼此對視一眼:“我昨天看片剛學了一招,咱們試試?”

不由分說的,一個人架起阿芳的腋下,一個抱着阿芳的雙腳,無聲無息的将她擡進了屋內。

案發前十八個小時。

回到房間的兩人對阿芳折磨一番。

“你怎麽沒有反應?”

“你是不是死了?”

啪。

男人在日光燈下赤着身子坐在阿芳的身上,用力的扇了阿芳一個耳光。

“說話啊。”

——彼此都記着,兩人剛住進來時,阿芳趴在門邊好奇的望着他們的電腦屏幕笑。

啪。

“你是豬嗎?”

——為了博得存在感,男人又打了阿芳一個耳光。

“——你們在幹什麽?”

房東的出現,見怪不怪甚至有些不耐煩的走上前,将男人從阿芳的身上拉扯下來:“也不怕得病。”

“房東,我有病嗎?”

聽到自己有病,阿芳懶洋洋的撓撓光潔的胸口,依舊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給我熱水,給我熱水!”

房東垂眼背過身隐藏一個罪惡得逞的笑容,進屋為阿芳倒了一杯熱水:“喝完休息下,晚上有小哥哥來找你。”

“房東,我還差幾個就能還清房租?”阿芳赤着腳縮在床腳,捧着一杯熱水,一口接一口小心翼翼的喝着。

“想什麽呢,還早着呢。快結束的時候我給你說。”

下班時間,聽到外間傳來炒菜的聲音,阿芳的眼神也飄遠,喃喃自語道:“我想奶奶了,我想回家,我不想在這裏了。”

房東眼神有瞬間的不忍,但随即有挺直腰板揮手:“別想那麽多,趁你現在年輕,能賺點是一點。”

阿芳擡起雙手,捧着一團空氣:“可是錢都被你賺了啊。”

“啊煩死了,你話怎麽那麽多,我你忙亂一天還得操心你這邊,淨添麻煩——”

“不是啊房東,你讓我回去看一眼我奶奶吧,我想家了。”阿芳甚至撲倒跪在房東面前:“我答應你,我看完奶奶就回來繼續還錢——”

“不是我說,不是我不讓你回。”房東轉過頭望向門口,看到沒人又回過身低頭望着阿芳,眼神冷漠與冰涼,就像是再看一條狗:“你知道有多少人背井離鄉,最後被人騙一屁。股債,以至于回鄉還得賣鄉裏的産業?我勸你最好接受,否則我這喇叭在你們村裏一喊你這麽多年在外面做了些什麽,你奶奶那麽大年紀,怎麽遭得住,你也狠得下心?!”

一句狠得下心,像是真正的耳光打在阿芳的心上。

她有些驚慌失措,立即站起身,握緊拳頭,聲音顫抖像是一只炸毛自衛的貓:“我怎麽狠得下心,不是你們逼得嗎?”

“不是你們逼得嗎?”

“真當我是傻?!”

“那你告去呀。”房東冷哼一聲:“你能拿我怎麽樣?”

阿芳像是瘋了似的,将房間所有的東西丢在房東身上:“我要報警,我要報警!”

房東臉色倏爾一變,擡手便掐在阿芳的脖頸,推搡着她來到屋內陽臺的窗口,推開窗将她的上半身用力壓出去:“那你先死——”

一陣冷風随着開窗的瞬間沖進來。

阿芳雙手抓着房東的手,身下沒有任何的支撐,只能聽到耳邊風聲呼嘯——

“你報警,你有證據嗎?我告訴你,我可是正經交稅有工作的納稅人,你算啥,你身上穿的用的,那樣不是我買的,你出去走着的哪一條路不是我們納稅人花錢修的?你還報警?連一句完整話都不會說,有本事你告贏。”

“我要告訴所有人聽——”

“那有能怎麽樣呢,你告訴這套房間的所有人聽,他們只會笑話你或者利用你欺騙你玩弄你;你告訴外面的人聽,每天比你慘的人多多了,被人聽到又有什麽用呢?說不定,還要說你經不起挫折不清楚自己的定位。”房東說完,自以為溫柔的拍拍阿芳的臉——

“所以還是聽哥哥的話,洗把臉睡一覺,醒來什麽都不要想。”

“所以你利用完我還要羞辱我,我還應該感謝你?”阿芳深吸一口氣,終于明白自己處境。

案發前六個小時。

“确實,告訴其他熟悉的人,他們會借機利用我。去報警,警察說沒有确定無疑的證據,報案不一定可以立案,立案不一定可以破案,破案不一定起訴,起訴不一定就判有罪,判有罪也有可能争取得分提前釋放。我就真拿你們這些不講理不要臉的人沒辦法。”

阿芳終于雙目清明,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了。

“——啊!”

她站在天臺上,用力撕扯着雙耳和頭發大聲嘶吼。

卻依然無法吵醒整個世界。

這一刻,她明白了。

以前怕死,是因為有念想。

現在,是她無法為自己獲取正義,

曾經最大的拼搏,也不過是為了留在小餐廳洗盤子而和其他服務員一起讨好老板。

這一次,她想體會一下,她想參與一下——

要個說法。

這四個字到底怎麽寫。

她向前一撲。

離開。

小A和小K以及套房內的其他鄰居在得知阿芳已經去世,原本一直藏掖着的信息逐步全部說清楚。

但更漫長的,是刑偵隊大家對此案的唏噓。

林深深最後一次為阿芳整理好容貌,按照家人要求,安排遺體送回。

初冬的暖陽罩在她身上,整個人毛茸茸暖洋洋的睜不開眼。

一回頭,梁勵聲雙手插在口袋站在院子裏望着她。

“去送?”

“嗯。”

“我和你一起。”

林深深有些詫異的望着對方,本想好奇對方難道不上班,但觸及梁勵聲溫柔關切的雙眼,她笑笑:“你上次說請吃飯,還沒有吃。”

“請。”

工作日的山腳沿線,一路暢通。

正午的陽光透過車窗照在林深深的身上,她懶洋洋的在後排車座上取出一包零食:“芒果幹要吃嗎?”

“要。”

車廂內又陷入了沉默。

林深深望着梁勵聲蹙眉認真開車的側臉——

她想告訴梁勵聲很多很多話。

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想起什麽打開微博,準備一條一條和他評論微博熱搜。

卻又因為太累而放棄。

“你是不是對我們警察很失望?”梁勵聲宛如沒有察覺到身邊人的尴尬,随口問道。

“你是說關于房東說的那些話?”林深深眼波流轉,便猜到了是那句正義實現是非常渺茫的那句話。

她想了想搖搖頭。

“你知道最近有很多詐騙案件,那種給你打個電話,就說你有問題要你把所有錢轉到另外一張卡上的騙術。你是不會相信的對不對?”

“但是很多人都會相信。”梁勵聲不緊不慢的解釋:“一方面,是因為人口基數,我打一個電話會失敗,但如果我打一千個一萬個電話,但凡有一個人相信,那結果就變成我只需要打不到一千個電話就可以賺幾萬,賺十幾萬,甚至幾百萬,你會不會心動?另一方面,你要清楚什麽樣的人是會平白無故賺錢的人,絕對不是愚蠢的人。而是在對方的心中,有可能錢比命重,就像父母認為你的生命比他們的生命重要,那麽一旦有人說你的生命出現問題,他們是怎麽都要搏一搏的。另外也有那些,錢本身就來歷不明或者錢來的太容易的人,他們比誰都清楚自己擁有的越多心越虛。”

“這其中,什麽人都有,但絕不是蠢人。”梁勵聲又說了一遍:“我的意思是,作為警察,破案确實很重要,但是我認為,警察還有一項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為不同意識形态或者不同思維方式甚至不同理解程度的人們服務,告訴他們有些事是不對的,告訴他們有些權益是要争取的。每天抓小偷,我能抓幾百年嗎?但如果所有人都知道小偷是不對的,有了社會監督,或許以後小偷就會少。”

“但是心裏太憋屈了。”林深深捶着胸口:“我希望所有人都不要遭受這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無助。”

“我們雖然無法确保正義一定會得到伸張,可是你要知道,光是警察出馬這四個字一出,也能幫助受害者震懾加害者。”梁勵聲嘴角上揚:“相信我。”

就是普通的聊工作,也被梁勵聲聊到蘇感十足。

林深深重新拿起零食,望着窗外風景,享受簡短的公差旅行。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故事,我主要想寫出,那些社會底層的“沒辦法”,遇到了委屈和不公,明明我們是受害人,卻還要接受施暴者肆無忌憚的“你要這麽想我也沒辦法”“反正就這樣”“你就算去告,又能告到哪裏,根本沒有人在意”,別把人逼到死路,那就開始要跳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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