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不必再等 一更
從賣花大娘那邊回來之後, 滿身疲累的寧老太晚飯也沒有吃,早早洗漱之後就回房休息了。
寧建國緊張地問兒子到底怎麽了,寧小北這回和老太達成了“統一戰線”, 嘴巴繃得緊緊的,任憑老爸怎麽追問都不說。
吃了晚飯, 寧小北趴在窗邊看外面的月亮。今天已經是臘月二十六了,天空中峨眉月高懸,月影淡淡,不見半點星光。
他算了算日子, 再有幾天就要過新年了, 奶奶的那位老朋友,怕是過不到明年了吧。
賣花老太太原來叫做“水香”,靠着賣花, 拉扯大了兩個女兒。大女兒如今已經出國, 在加拿大定居,只有離了婚的小女兒在身邊伺候。
原來水香婆婆的房子距離建德裏走路不過十多分鐘的路程,在一排老式石庫門建築中。
寧小北扶着奶奶往弄堂裏走的時候, 一路看到畫在牆壁上大大的“拆”字。拆字外頭還用白色, 或者紅色油漆畫了一個大大的圈,油漆順着灰色的牆壁淌落下來, 好似一間間百年老屋流下的淚痕。
奶奶見到之後緊緊地拉住孫兒的胳膊, 閉上眼睛別過頭去,說好像看到清明節, 七月半燒給亡人錫箔的時候,在地上畫的死人圈圈。
他緊緊地摟住奶奶瘦弱的肩膀, 不住地出聲安慰她, 然後一路循着水香婆婆女兒給的地址, 摸到了水香奶奶家門外。
水香婆婆的家真是香,裏裏外外都透着花香,哪怕是寒冬臘月,靠灰白牆壁的五鬥櫃上都插着一枝梅花。更不要說整個屋子裏外都種滿了各式花卉,布置得宛如一個花房了。
因為生病而幹瘦到有些脫型的水香婆婆躺在床上,無法抑制的疼痛使她不住地哀叫着,兩只眼睛瞪着床頭供着的白瓷瓶,眼珠子一轉都不轉,滿屋子的花香都壓不住她身上的垂暮之氣。
“姆媽,寧家太太來了。”
老太的小女兒打開房門,把寧小北他們迎了進去。
水香老太置若罔聞,依然只是哎哎地叫喚。
“水香,我來了。我來望侬來哉。”
寧老太坐在床沿邊,一見到她這模樣,止不住地就流下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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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是簡小姐來了呀。好極,好極了。”
水香婆婆在看到寧老太後,表情豁然生動了起來。她掙紮着想要坐起來,小女兒連忙上前,在老太身後墊了個枕頭,好讓她直起身子來說話。
“去,給簡小姐泡茶。要泡蘇州的碧螺春,用放在第二個櫥櫃裏的那套白瓷杯子,快去。”
水香婆婆應該也是蘇州人,話語間帶着一股濃濃的鄉音。
寧小北分辨了好久,才明白她稱呼奶奶是做“簡小姐”。
呀,奶奶原來是姓“簡”的。
寧小北慚愧地低下頭。他從來只當奶奶是寧老太,卻總是理所當然地不記得她娘家的姓氏。
這麽說來,“現實世界”裏奶奶的葬禮上,他也是看了奠聯才知道,奶奶的名字叫做“簡清霞”的。再後來就是每隔幾年去蘇州掃墓的時候,才會在墓碑上見到她的大名了。
“簡小姐,這個把侬(給你)。”
打發了女兒出去後,水香婆婆半側過身子,在床邊層層堆起的被子裏摸索了好半天,掏出一樣東西,鄭重其事地放進奶娘手裏。
寧小北好奇地把腦袋湊過去,差點驚叫出聲,只見一塊攤開的手帕裏,包着一小塊金條。
“侬,侬這是什麽意思?”
奶奶不解地看着她。
水香婆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明明是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卻做出了少女才有的表情。
“小姐,我是有些貪心的。我想來想去,這個還是要還把侬的。”
她把鬓角邊的白發往後撥弄了一下,微微地斜着腦袋。
寧小北突然發現原來這水香婆婆壓根就沒看到自己。
又或者說,在她的世界裏,現在只有她和奶奶兩個人。
“先生臨走的時候,給我一根‘小黃魚’,就是這個。”
她伸手指了指奶奶手裏的金塊。
“什麽‘先生’,哪個‘先生’?”
奶奶的聲音突然拔高,握着金塊的胳膊開始顫抖。
“就是‘那位’先生呀。三十八年,去臺灣的‘那位’。”
水香婆婆低下頭,兩只手搓弄這被子的一角,露出了羨慕的表情,“先生對小姐真是好。過去先生追小姐的時候,就天天讓水香我送一束花到小姐賣鋼筆的櫃臺。周一是玫瑰,周二是百合,周三是馬蹄蓮,周四是晚香玉……總歸是不重樣的……”
寧小北看着奶奶的身子深深地蜷縮起來,一聲悶哼從喉管裏傳出。
“那一年,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夏至。先生特意到我的花店來,說他要走了……”
“我問他:先生,侬去哪裏?還回來麽?”
“先生說:我要去臺灣了。”
“我問他:臺灣是什麽地方?”
“先生說:是個小島。”
“我說:小島?是不是崇明島那樣的?”
“先生說:大概是吧。”
“我又說:崇明島很近的,坐船半天就到了。先生去了小島,想要回上海,坐火輪船就可以了。水香有時候也去十六鋪碼頭賣花,說不定先生回來,我第一個就看到了。”
“先生說:可能買不到票。”
“我笑了,先生又不缺錢,哪裏會買不到票。”
“水香……別說了。侬不要再講了。”
奶奶握着水香婆婆的手,搖動滿頭的白發。
水香婆婆似乎沒有看到,依然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先生問:夏天到了,簡小姐夏天最喜歡什麽花?”
“我說:小姐夏天是要在胸口佩一朵栀子或者白蘭的。時邁百貨到了夏天,女售貨員都穿藍色的旗袍,配上一朵栀子,真是清爽好看,一香就是一整天。”
“水香……快別說了……”
大顆大顆的淚水落在被子的邊緣,洇出一團團透明的水漬來。
“先生就掏從公文包裏掏出這條‘小黃魚’。喏,就是這條。”
水香指着金塊,吃吃地笑了,表情帶着些許狡黠,又有些慚愧。
“先生說:以後每天就不要送花束去鋼筆櫃臺了。今年夏天裏,你每天就送一朵栀子,或者白蘭花給簡小姐吧。這個是買花的錢。”
“小姐,我吓死了呀。栀子花呀,哪裏值得上一根金條?別說送一個夏天了,就算一百個夏天都不值的。我剛要把金條還給先生,一部黑色的大汽車突然停在花店門口。上面下來兩個穿着黑衣服的人,就把先生帶走了……不,是拖走了……”
水香婆婆說着說着,突然用蘇州話唱了起來。
“栀子花、白蘭花,五分洋钿買一朵。栀子花、白蘭花,……”
“小北,我們走……”
奶奶把金塊往水香婆婆的被子上一扔,拄着拐杖就要起身。
“小姐,侬不要生氣,侬不要生水香的氣。”
水香婆婆見狀,也不知道那瘦弱的身體從何處得來一股力量,老太太伸出只剩下薄薄皮肉的胳膊,緊緊地攥住老太衣襟的下擺。
“我知道,我收了先生的錢,我就不應該再收小姐的買花錢了。但是這麽多年來,我每次去送花,小姐都會把花錢放在牛奶箱子上,放在窗臺上……我知道我不對,我貪心,我居然都收下來了。但是小姐,我也要吃飯的呀,我,我該死……”
眼淚不斷地從水香婆婆的面頰上滑落,她拿起金塊,硬是塞進了奶奶的手中。
“小姐,侬原諒我吧。我把‘小黃魚’還給你。你看,赤金的‘小黃魚’,十兩一根,我動也沒有動過。□□的時候沒動過,阿囡爸爸死的時候我沒有動過,阿囡出國的時候我也沒有動過。我就等着小姐來,我把這個還給你。還給你!”
在廚房裏找瓷杯的小女兒聽到争執聲匆匆跑進房內,見狀急忙把水香婆婆和寧老太拉開。
“寧太太,不好意思。我姆媽自從秋天生了病之後,腦子就糊塗了。也不大認人了,有時候連我都認不出來。她說着什麽,侬不要放在心上,都是些胡言亂語。”
她一臉歉意說着,把水香婆婆重新按回到了床上,仔細地掖好被角。
“姆媽,侬躺回去,不要着涼了。”
寧小北扶着寧老太,感覺自己若是稍稍松手,奶奶可能就要一路滑到地上去了。
躺回床上,水香婆婆的視線又回到了那盞白瓷瓶上,她的嘴巴開開閉閉,寧小北以為她要說什麽。豎起耳朵聽了半天,老太卻又開始哎哎叫痛了。
“走吧。”
寧小北把沾滿眼淚的手帕塞進衣襟裏,拍了拍寧小北的手。
就在兩人快要離開房間的時候,床上的水香婆婆突然又大叫了起來。
“不要等了!”
“小姐,先生說讓侬不要等他了!”
寧老太巍巍顫顫地回過頭,床上的水香婆婆側過臉,看着站在門口,滿頭華發的寧老太,搖了搖頭。
“先生說:建德裏,我是回不去了。你去送花的時候,找機會同簡小姐說,讓她不要等我了。我回不去了。”
寧老太深吸一口氣,緊緊地閉上眼睛,撐着拐杖的右手不住地發抖。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水香婆婆轉過腦袋,看着天花板,笑了笑。
“先生,我的話傳到了……小姐,對不起,對不起……”
那塊小黃魚最終被寧小北悄悄放在水香婆婆家那個擺着梅花的大花瓶裏。她家小女兒明天給花換水的時候,應該會注意到吧。
回家的車上,寧老太的眼淚就沒有停過,前頭開車的師傅一直不停地看着後視鏡裏的祖孫倆,唯恐出事。
“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訴侬爸爸,小北懂麽?”
下車後,兩人走在筒子樓前的小廣場上,寧老太摸了摸寧小北的腦袋,聲音溫柔又虛弱。
寧小北點了點頭,向奶奶保證就算是敵人用鞭子打我,我都不會說的。
“小鬼頭,都會尋好婆開心了。”
老太太破涕為笑,擡頭望了望天空中的淡淡月色,哀婉一笑。
“她說的對,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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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老太一早就睡了,剩下的兩人既不能看電視,也不能聽音樂,寧小北于是和老爸也早早地洗漱完畢,兩人躺在床上,一人捧了一本《輕兵器》雜志看。
樓下也是靜悄悄的,看來趙家舅甥今天也沒有什麽節目。
倒是從四樓隐隐穿來小提琴的聲音,應該是這兩天準備考級的常樂蘊正在抓緊時間練習。不過到了差不多九點,琴聲也沒了,整棟樓漸漸地安靜了下來。
寧小北把雜志放在床上,靠着寧建國寬厚的胳膊沉沉睡去。
他感覺自己又走入了一個夢境之中,好像自己回到了四十年代的舊上海,見證了一段求而不得的愛情。故事發生的地方倒是熟悉,是他住了十多年的建德裏。
只是夢裏房間的布置卻和他熟悉的截然不同,二樓上沒有小閣樓,堂屋也沒有被分層前後兩截。
除了那兩只他熟悉的梨花木大衣櫥,屋子裏還有很多他不曾見過的家具,寧波鼓凳,蘇州式樣的梳妝臺。落地燈倒是西式的,可能是美國樣式,細細的骨架上撐着五彩玻璃做的燈罩。
穿着藍色陰丹士林長旗袍,燙着S頭短發的女子款款地從弄堂口那邊走了過來,她手裏搭着一只褐色的坤包,一朵嬌嫩的栀子花別在胸口……
“咚咚咚!”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寧小北從似夢非夢中鬧醒,只聽“噠”的一聲,寧建國旋開床頭櫃上的小燈,也是一臉茫然。
“開門,屋裏有人沒?開門呀。”
作者有話要說:
奶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