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夢境崩塌 二更
範俠本以為在正式進入高中之前, 還能再享受一個歡樂的暑假,為初中生活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但是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
如果說一中的高中部是天天補課的hard模式的話,那附中就是hell模式。
和錄取通知書一起送來的, 是軍訓和提前報道的通知書。
上海高中有一項特産,即所謂“三學”——學軍、學工、學農。其中“學軍”就是入學軍訓。
報道通知上寫的明明白白的, 八月五日到學校報道,八日開始軍訓。軍訓完後休息三天。八月十八日起正式開始高一課程,除周末和國定節假日外,學生不得離開學校, 違者做曠課處理。
“八月就開學了?這是要熱死誰啊?”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喜悅持續了不到五分鐘就被澆滅了, 範俠哭喪着臉說道。
“X大附中的教室有空調麽?寝室有空調麽?”
範俠巴巴地問道。
今年上海的夏天來的特別早不說,天氣還異常悶熱,已經持續多日的高溫天氣把整個市區炙烤得宛如鐵板一般。
一想到要在這種天氣裏, 在熱辣辣的操場上站軍姿, 走正步,範俠覺得自己很快就會變成一根軟掉的年糕,徹底融化掉了。
“你做夢呢?X大的寝室都沒有的東西, 附中憑什麽有?”
在X大讀了四年本科的寧小北嘲笑他癡人說夢。
反正一直到他畢業那年, 他們男子寝室都沒有裝上空調。
“啊,還是一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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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俠大叫一聲, 往沙發上一躺——一中雖然也要軍訓, 但好歹晚上可以回家睡覺啊。
不管範俠樂意不樂意,去學校報道的那天終于來臨了。揮別了他的空調、電扇、游戲機和DVD, 範俠拖着行李箱來到了筒子樓下的小廣場。
同樣拖着行李的寧小北和常樂蘊已經等在樓下了。
“快點,就你慢。懶驢上磨屎尿多。”
趙景聞見到他下樓, 就招呼大家上車。
為了送這個孩子去報到, 他特意租了一輛七人座的依維柯。他新買的豐田車小轎車坐不下那麽多人。不過三個孩子的行李占得地方太多, 所以常樂蘊的新爸爸,南彙小趙就不能跟着一起去了。
确定所有的東西都帶齊了,趙景聞踩下油門,小巴出了工人新村的門往西邊開去。
X大附中就在著名學府X大新校區的隔壁,差不多三年前學校從老城區整體遷移了過去。和原本市區裏“螺蛳殼裏做道場”的老校區比起來,位于郊區的校園自然又大又氣派,但缺點也是很明顯——用日後範俠的話來說,簡直就是被關在在山裏讀了三年書。
附中自然不會在深山老林裏,實在是因為地處偏遠,地鐵滿打滿算至少要再過七八年才會開通。出了學校大門放眼望去,除了田地就是魚塘,再不然就是高壓線,完全就是農村風光。
當地人要去市區,要麽自己開車,要麽只能搭成長途巴士。一天兩班車,早晚各一部,單程開到市區差不多要兩個半小時左右。所以當地人幹脆就把去市區叫做“去上海”,壓根就沒把自己當上海人。
附中當然是有校車的,不過要到九月正式開學的時候才會開始運營,現在要去學校就只能靠自己了。
車子越往西面開,道路兩邊的景色就越荒涼。先是經過大批的老廠房,接着廠房都沒有,只剩下田地了。
範俠甚至看到了一頭牛,活的牛!
趴在玻璃窗上,他的眼珠子瞪的老大,電光火石之間和那褐色的老牛做了一番眼神交彙。
“老天爺也,老大你怎麽就選了這麽一個地方念書啊?”
車後排,王伊紅母女正在低聲講話。
常樂蘊也是第一次去離家那麽遠的地方一個人住,女孩子總歸還是比較嬌氣些,車子開到過橋收費站,小姑娘就開始啪嗒啪嗒掉眼淚了。王伊紅拉着她的手,有一堆話要囑咐,就這樣說了一路。
寧小北和他老爸則是從上車就開始打瞌睡,車子搖啊搖的,兩人已經睡得人事不省了。
倒不是他們兩個心大,是昨天夜裏寧建國已經把一堆讓他注意身體,不要學的太辛苦,要照顧範俠和其他幾個孩子的話都叮咛過一遍了。
一直說到半夜三更,寧小北忍不住開始打哈欠,寧建國才關上了實在已經塞得不能再塞的行李箱,摟着兒子上|床睡覺了。
所以範俠大驚小怪了半天,一轉身發現沒一個人理他,頓時有些尴尬。
“傻小子。你原來不是還要去山裏學武功麽,你以為山裏是有空調還是有游戲機啊。”
趙景聞看他一臉呆相,趁着紅燈的當兒摸了摸他的腦袋瓜。
“我們中午先去附近的古鎮轉一圈玩玩,一起吃個午飯,下午再去學校報道。”
上海郊縣有很多保持得還算不錯的江南古鎮,比如大名鼎鼎的朱家角,以美食聞名的七寶老街,還有邵稼樓,新場古鎮等。
附中不遠處也有一個老街,原汁原味地保留着百年前的風貌,時常有劇組來此地取景。
車子彎進砂石填出來的臨時停車場,一陣颠簸終于把寧小北父子兩給震醒了。
寧小北抹了抹嘴巴,還沒從“爸爸複活”的夢中夢裏走出來,就看到坐在對面的範俠投射過來的幽怨眼神。
“幹嘛?”
“老大你騙我。”
範俠皺起鼻子。
他如今已經長得很是高大了,手長腳長,像是一棵夏日裏肆意發生的樹木。畢業前體檢,範俠已經長到了一米七十五,從背後看完全都是個大人模樣。
前段時間範俠和他在市中心蕩馬路,居然有二十出頭女孩子上前問他電話號碼。範俠眨巴着眼睛說:大姐姐,我們老師說過了,中學生不可以談戀愛的。把兩個女孩子糗得奪路而逃。
偏偏他的神态還是幼稚的很,喜歡誇張地擠眉弄眼,而且時不時地怪叫兩聲,完全是一副無知孩子模樣,在寧小北看來很是滑稽。
“我騙你什麽?”
寧小北戴着頂太陽草帽下了車。他今天難得穿了一件花襯衫,配着鼻梁上的墨鏡和帶孔的風涼皮鞋,乍一看還以為是從南洋回來的歸國華僑。
他摸了摸太陽穴,感覺有些刺刺的痛,可能是剛才車子上的空調打得太厲害了,吹的有些頭疼。
“你說附中是個好地方,周圍要什麽有什麽,都是一中沒有的。”
“是啊,你看這裏多清淨。鎮上也沒有幾個人,想玩也沒地方玩,最适合念書了。”
一中地處鬧市,可不最缺的就是清淨麽。有時候外面馬路上堵車,暴躁的喇叭聲還會飄進教室呢。
雖然臨近中午,整個古鎮還是靜悄悄的,臨水枕河的人家過得很是休閑。時間在這裏流淌的速度好像變慢了一樣。
常樂蘊好奇地看着一個女人用抱一木盆的衣服蹲在河邊,用只有在古裝電視裏看到的洗衣棒敲打起來。
不遠處的茶館店裏,老虎竈的熱氣不斷從熏黑的煙囪上湧出。跟着熱氣一塊噴出的還有說書先生所唱的彈詞開篇的曲調,一詠三嘆,皆是吳侬軟語,和他們腳邊的河水一樣溫潤纏綿。
上海本地人也愛聽蘇州評彈,在這個老式碼頭藝人還沒有徹底絕跡的年代,這些零散在上海和蘇州周圍的古老小鎮,就是他們最後堅守的陣地。
再過幾年,這個小鎮就會被商業開發起來,開起千篇一律的網紅商店,賣全國統一的紀念品和明信片,接着逐漸變得面目模糊,乃至面目可憎起來。
因為不是周末的緣故,游人稀少,他們只花了二十元就包下了一艘游船,準備先在附近浏覽一番後,再去對岸的臨水酒家吃午飯。
船娘劃着槳,唱着船歌,将他們先送到了一座寺廟前。
寧小北本是不信鬼神的,奈何大人們都說要去上香,還要為三個孩子請平安信物,他沒法子也就只好跟了進去。
一邊走一邊摸着腦袋,感覺不只太陽穴,就連後腦勺也開始疼了。
這下糟了,報道結束明天就要開始軍訓了,要是身體受不了倒下了怎麽辦?
寧小北想着一會兒在鎮上找家藥店,買些退燒和止瀉藥。Nanf 昨天整理行李的時候,老爸好像只放了止哮喘的噴霧。
臨進廟前寧小北看了一眼豎在廟門口的碑文,這間不大的廟宇似乎還是間古剎。
三個孩子在空蕩蕩的寺院前殿繞了幾圈,常樂蘊覺得沒有意思,就去客堂找正在捐香火錢的王伊紅去了。範俠這個皮猴一時沒有安靜的,也不知道竄到哪裏去了。
跨進大雄寶殿,寺廟特有的檀香香味夾雜着香燭味和老木頭的味道,讓人有些昏昏沉沉。雖然大殿裏沒有和尚,不過還是照常供奉着香火,每隔三五步都有從梁上懸下的盤狀塔香。
偏殿裏傳來和尚誦經的聲音,嗡嗡嗡得像是一百只蚊子和蒼蠅一起合唱,聽得人越發頭疼。淡色的煙袅袅地盤繞在廳堂內,經年累月地把天花板都熏成了黑黃色。
寧小北高高地仰着腦袋,數起排列在兩旁的十八羅漢像來。
這些金身塑造的尊者們有的端坐凝神,若有所思;有的揚手歡慶,如登極樂;有的怒目圓睜,手持缽盂;有的一臉谑笑,彎腰駝背。雖只有十八尊,卻似囊括了事件百般姿态,倒是讓寧小北一時看入神了。
他一尊尊地看過去,只顧眼前,不顧腦後,一不小心撞到了別人。寧小北急忙轉頭道歉,卻發現身後站着的不是游客,而是一個穿着深褐色僧服的大和尚。
那和尚長相瞿瘦,有些個仙風道骨的味道,一雙眼睛亮的吓人。他見到寧小北似乎也吓了一跳,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後,問他是從哪裏來的。
“我是從上海來的呀。”
寧小北理所當然地答道。
他見那和尚擰着眉頭一臉疑惑的表情,只好再解釋了一下,說自己是從市區來的。
和尚搖了搖頭,居然連話也不接,就這麽徑直走出去了。
寧小北心想這人怎麽那麽不懂禮貌,看來這廟也不是個正宗廟宇,就是個觀光景點罷了。
誰知道那和尚走到門口,突然轉身,指着屋梁上懸挂着的一盞大海燈問道,“你看這是什麽?”
寧小北看了一眼,不解地答道,“海燈啊。”
雖然他沒怎麽進過菩薩廟,不了解寺廟的陳設。不過在書裏還是看過的,知道一句“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說的就是佛前海燈,長明不衰,點亮心性,永葆安寧。
和尚笑了笑,再不說話,轉身消失在木扉後。
寧小北覺得他實在是故弄玄虛,輕輕冷哼一聲。
接着感覺自己的肩膀被人搭住,轉頭一看,是範俠。
“你什麽時候出現的,吓我一跳。”
寧小北倒退半步。
結果範俠比他還要吃驚,“我一直在你後面啊,我還和你說話呢。”
“瞎說。”
寧小北指着雕花大門,“我在和大和尚說話呢。我們快去跟我爸,還有王阿姨說,這家寺廟不正宗的,讓他們別去請什麽平安信物了,都是小商品批發市場批發過來的。”
“老大你中暑了吧。”
範俠一臉驚恐,“哪裏來的什麽和尚?再說佛珠我不是剛才已經挂在你手裏了麽。我舅舅說了,這是他們的主持師父開過光的,靈的不得了說着,拍了拍自己的胸前,有些小開心地說道,“這是我的。我舅舅說‘男戴觀音女戴佛’,所以給我請了尊觀音娘娘。”
寧小北定睛一看,一尊小小的白玉觀音玉牌用紅線穿着,挂在範俠的脖子上。玉牌潔白瑩潤,雕工也很是不錯,想來應該價格不菲。
範俠哪有什麽宗教概念,他對觀音菩薩的所有認識都來自于電視劇《西游記》。觀音大士既然連神通廣大的孫悟空也能降伏,自然法力無邊,從戰鬥力這個角度看應該很牛吧,他就佩服能打的。
寧小北低下頭,發現自己的右手手腕上不知道什麽時候也多了一串檀香木的佛珠。顆顆珠子都有拇指大小,只是沒有被人盤過,過于簇新的顏色不是很沉重,帶着淡淡的香氣。這兩個應該就是趙叔叔和老爸分別給他們求得護身信物了。
“不可能……我剛才還和他說話呢。”
寧小北擡頭,指着海燈的方向,想說那人還問我這是什麽。不過下一秒就徹底呆住了。
這不是寺廟的油燈,而是一盞電燈。正确地說,是一盞LED吸頂燈,正散發着慘白慘白的光線。
再用力地嗅了嗅,一股醫院獨有的消毒水的味道充滿了鼻腔,哪裏還有什麽檀香味。
一陣山搖地動,寧小北倒退兩步,驚恐地看到地上的青石磚一塊塊地龜裂開來,四面的神像不住地搖動。那些羅漢,那些觀音,釋迦尊者,漫天神佛身上的金箔也如同下雨一般噼裏啪啦往下掉落。
他以為是地震,下意識地想要去抓範俠的手,卻什麽都沒有撈到。再定睛一看,自己竟是滿手的鮮血。
不止是雙手,視線裏也是一片血紅,鮮血蜿蜒地從他的額頭流淌下來,遮住了睫毛。
尖叫聲,救護車的鳴笛聲,醫院急診室裏各種儀器發出的聲響代替了梵音震震充入耳膜,寧小北擡頭,茫然地看着周圍。
什麽古鎮,什麽寺廟,都不見了。
自己正站在一間醫院的搶救室門外。
他轉過頭,眼睜睜地看着一個渾身帶血的人被護士推進了手術間。
夢境的世界,崩塌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裏會接上回酒吧事件哦~~小北的腦袋疼不是因為感冒了,是因為在酒吧裏受傷了,太疼了所以連夢裏都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