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路人
陸楊再一睜眼,發現自己渾身上下纏滿了紗布,活動十分艱難,除卻腹部那處依舊劇痛外,他還在床邊,看見了一位正支着頭打瞌睡的青年。
其實也不能算做青年。陸楊在現代看過那麽多部女扮男裝的電視劇,早身經百戰,一眼便能瞧出他胡子上低劣的膠水,還有那雙描得不能再濃重的粗眉。
“青年”眉目和順,沉睡時自帶一股天然的溫柔氣質,仿佛菩薩在世,一身灰撲撲的布衣,樸素又幹淨,身上隐隐有着一股清苦的藥香。
還沒等陸楊再分析一番這人的身份,她便己支撐不住自己,無意識地一頭栽進陸楊傷勢還未痊愈的懷中。
陸楊下意識要張開雙臂把人接進懷裏,可惜紗布包裹得太結實,活像拴牲口,于是他只得渾身僵硬地被人以頭重擊,差點被當場砸出一口血來。
好在“青年”也驚醒過來,發現自己正埋在陸楊這麽一個精壯的大小夥子懷裏時,四目相對時,他耳根子竟有點紅。
青年慌忙起身,目光慌亂地不知道要往哪處看,支支吾吾道:“那個......我與四九在白城外撿到了你,你......昏迷了三日,這裏是客棧。”
陸楊看了一圈屋內陳設,再把青年整個掃了一遍,想要拱手致謝,又擡不起胳膊,只好幹巴巴地道:“多謝這位......少俠相救。”
房屋的大門被人一腳踹開。
一位易容水平與青年不相上下的俠客大搖大擺走了進來,将一碗面放在桌上,根本懶得看陸楊的情況,大大咧咧地扯着嗓子問青年:“賠錢玩意兒還沒醒嗎?這都三天了。”
“我已經醒了,也多謝這位少俠相救。”
俠客一副镖師打扮,身形略小于尋常男子,容貌比起青年要略勝一些,若洗了臉上那些動手畫上去的疤,定是個十足潑辣的小美人。“他”湊到床前看了一眼陸楊,嘴上依舊不客氣:“若不是你那書童哭得活像號喪,我們才不搭救你呢。”
書童?陸楊仔細琢磨了一番昏過去前的景象,對方嘴裏的那個書童,約摸着就是李青了。
李青呢?
等等,陸楊心想,老子的扳指......風禪呢?!!
下一刻,李青便抱着三大包藥拐了進來,看上去依然呆呆傻傻的,換了套更白的華美衣裳,腰間的玉佩也換了塊,他的左手上,正戴着陸楊心心念念的白玉扳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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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楊松了口氣,沒丢就行,戴誰手上無所謂。
李青放下藥,喘得幾乎要過世,掏出一塊白淨手帕擦了把汗,對青年道:“這兩包是紙上的藥,這一包是你口述的。藥房掌櫃的說從未見過桐香和七夜味混搭,你确定這樣管用?”
青年瞧上去唯唯諾諾,面對他對藥方的猜忌倒仿佛換了個人般,十分篤定道:“你下去煎了吧,定不會有錯。”
李青甚至沒來得及看一眼床上癱着的陸楊,一溜煙跑下樓,尋小廚房煎藥去了。
俠客看着李青的背影,啧啧稱奇:“多麽深厚感人的主仆情。确定他是書童?看你二人的裝束打扮,我怎麽覺得你倒像個夥夫。”
陸楊看着小俠客故意作出的、模仿男人姿勢的動作,實在用力過猛,他看得牙疼:“其實,我是他保镖。”
“保镖?”俠客蹲下來戳了戳陸楊的胳膊,滿臉疑惑。
“就是镖師。”
“那你實在很敬業,都快把自己小命搭進去了,”青年接茬,她從包袱裏掏出一個紫色的小瓶子,倒了兩顆藥丸出來,給陸楊喂下,回頭對小俠客:“四九,你先出去。”
叫做四九的小俠客梗着脖子道:“你有什麽話是我不能聽的?我也是你的保镖。”
青年無奈地說:“給他換藥,你也要看嗎?”
話音剛落,四九便跑沒影了,臨走前不忘留下一句:“我去監督小白臉炖藥!”
等到房內徹底安靜下來,青年還不忘将門窗關好,兩人四目相對,青年率先開口:“不管你是什麽人,要做什麽,我作為你的大夫,還是要勸一句,珍惜自己的身子骨。”
陸楊通篇只聽到一句“什麽人”,立刻警惕起來:“你什麽意思。”
“你自己明白。”青年嘆了一口氣:“你的脈象,我此生頭回見。我不拆穿你的身份,也懇求你不要傷害我和四九,我們兩個只是游歷江湖的尋常路人,他心思單純,口無遮攔,你千萬別和他一般見識。”
陸楊的心已沉到深深淵底。他有些想笑,果然萬丈峰的人到哪裏都是一個下場,懷有一身毒血,被人忌憚一輩子。
見陸楊表情不對,青年又說:“那白衣公子把你看得迫為重要,三個晚上都是他守着你,人聰明又機靈,你倆不止是面上這層關系吧?”
還有一句,青年憋着沒說,李青這三晚盯陸楊的那個眼神,又深情又眷戀,活像是在看自家媳婦。
陸楊:“李青,聰明?你看錯人了吧。”
青年笑了笑,道:“凡事不要只看表面。”
由着青年為他換好了藥,再被人攬着喂了兩口水,軟枕被子一應俱全,陸楊心裏有些感動,以往他基本是在野外自行處理傷口,就算是在萬丈峰,也是一邊被人罵一邊被包紮,這待遇今非昔比,他随口道:“大夫手藝這般高,怎會是尋常人。”
青年又笑了笑:“救的人多了而已。我第一個病人,比你要慘,躺床上三個月沒下地,撿到時渾身幾乎沒一個好地方,這樣的,我都醫活了。”
青年這樣說,陸楊就大致明白她是何身份了。江湖上只鑽研醫術的門派不多,有杏林聖手之美譽的紅袖谷,列于江湖十二門派之中,這個“青年”,有很大概率便是其中的弟子。
說起來,萬丈峰與紅袖谷也有些淵源,數十年前,兩派本是關系要好的友宗,醫毒不分家這個概念,也是當時的紅袖谷主提出的。
可後來萬丈峰主一意孤行,投入魔教禍亂江湖,紅袖谷主勸不動舊日好友,為了不被戰火波及,只得隐世不出,這一隐,就是幾十年歲月。
出于對救命恩人的好感,陸楊道:“下回易容,記得把胡子粘好,還有眉毛,你直接照着我的畫得了。”
青年一愣,被戳穿這個,耳根子又有些紅了:“你......我......我下次注意。”
兩人還沒再多說幾句,門外便探進一個鬼鬼祟祟的頭,原來是李青,他盯着床榻的位置看了半晌,确認沒有什麽他看不得的東西,才推門把藥端進去。
青年把話頭一止,陸楊将頭一別,兩人十分默契地同時看了李青一眼,知曉了彼此身份、心裏揣着事兒、有要操心之人的兩位家長同時笑了一下。陸楊問李青:“這藥燙嗎?”
李青吹了吹藥:“怎麽不問苦不苦?”
藥都是苦的。有兩個人心裏念叨着。
陸楊由人攙着,三口灌完了藥,出門遛彎回來的四九少俠見狀,連連誇他真是個勇士:“林橋這包藥,苦哭過多少能人異士,你太牛了,簡直是個狠人。”
畢竟也是親口試過不少毒藥的人,萬丈峰上的藥也不比紅袖谷的藥好喝到哪裏去,陸楊點點頭,默認了誇獎。
門被人敲了敲。
李青把藥碗一擱,主動過去打開門,戒備地看着來人,以一柄扇子抵着門框,問道:“女俠這是何意?”
來者似乎不懷好意,一位高個女俠士,手裏拿着張公文,身後跟了兩個人高馬大的刀客,三人配了刀穿着護甲,看氣勢應當俱是殺過人的高手,三人目光兇狠,看向李青的眼神也有些戒備。
“在下九刀門門主晚秋,因近日城內突發兇殺案,特來此客棧排查嫌犯,凡是外來者都要盤問一番,還請公子行個方便。”
女俠士看模樣三十歲上下,保養得很好,言行舉止中也有一門之主的風範,身後那兩人大約就是護法了。
陸楊等人雖看不到門口,卻聽得到,他想了一想,低聲問叫林橋的那位青年醫師:“九刀門,是不是那個十幾年前投身魔教,後來死了門主全家的門派?”
林橋看了他一眼,道:“是,此地叫百樂城,确實是九刀門的地址。”
十二門派中,用刀最精深的一派,也是如今最為衰落的一派,甚至比那丢了傳家武器的翡翠山莊還要落魄,便是九刀門。因十幾年前門主投身魔教,全家慘遭人報複,此後,九刀門便一蹶不振,名聲再沒好過,難有當年盛況。
不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九刀門畢竟位列十二門派之一,再怎麽衰落,也還是一方守護之宗,一城至寶,即便口碑跌落到極點,也還要出面保護百姓安危。
“九刀門?”李青的聲音遠遠飄過來:“那是什麽,我怎麽從來沒聽說過。”
晚秋看上去兇巴巴,居然也是個有耐心的:“公子不是江湖中人吧,九刀門是本地最大的幫派,守護一方百姓安危是我們存在的意義。”
并非是個門派就要做好人去守護百姓。陸楊在心裏琢磨,例如萬丈峰,除了下山殺人,往山上運糧食,他這個大師兄毛都沒做過,想來他那喜怒無常的師父,也沒幹過什麽積德的事。
林橋也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們紅袖谷已避世幾十年,谷內全是醫師,就算要守護百姓也只是偶爾出門問個診,替人接生孩子罷了。
陸楊低聲吐槽:“九刀門十幾年前可殺了起碼兩三千人吧,我師父說過,那可是真正的血流成河。”
林橋低聲回他:“還不許人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嗎?”
這倒也是,陸楊想,萬丈峰不也馬上就要開始洗心革面了嘛。
四九看了看這個,又看了看那個,心頭有些不服氣,也低聲說:“你倆才認識第一天吧,能否不要這麽聊得來,我還活着呢!”
林橋笑了笑,把四九圈進懷裏揉了揉臉,陸楊幹脆把頭扭向一邊,裝出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樣,還抽空咳了兩聲。
“我的确不是江湖中人。”李青在那邊笑了一下:“我只是個商人。可就連本人都能嗅出來,三位的刀,剛剛沾過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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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來人是敵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