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買花
平日裏英氣威武的九刀門門主,門下百十號精英強将的晚秋,竟跪在一男子跟前,看不清表情,卻能從她卑微佝偻的身影中看出,似乎有什麽東西,将她引以為傲的脊梁砍斷了。
陸楊心裏一揪,風禪也悄悄說:“這丫頭,為何看着這般落魄。”
晚門主三十多歲,在十幾年前,九刀門前門主未投身魔教時,是當日的九刀門大師姐,情況與陸楊如今相似。陸楊每次看到晚秋時,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因為受了兩次傷藥扶持,雖說并沒有用處,但他對她,依然是有好感的。
風禪一把年紀,自稱老夫,看着晚秋,确實可以順順當當地喊小丫頭。
而陸楊就要喊前輩了。也是此時他才恍然察覺出,其實他和風禪之間,隔着很多年歲。
但他實在沒法對着這樣一個幼稚聒噪的前輩喊爺爺。曾喊過一次,倒把他倆都膈應了一番。
“我真的不知道‘碎骨’在哪裏......”
晚門主弱弱的聲音傳來。
陸楊屏住呼吸。
屋內的男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那難辦了。”男子低沉的聲音有些耳熟:“連一個小小的鐵丸子都守不住。九刀門對我而言,就一點價值都沒有了。”
陸楊聽見三聲重重的悶響。
晚秋如被狂風吹散的樹葉,淋了一場冰徹入骨的雨,聲淚俱下道:“我們還有人手,還有功法,百年基業,您不可以......”
男子輕輕地笑了一下:“你覺得,這些我沒有嗎?”
再然後,陸楊便沒有聽見裏頭的說話聲了,晚門主搖搖晃晃地趴伏在地上,間或發出一聲壓抑至極的痛哭,她裏面裹了件軟甲,外面套着粗麻布衣裳,分明是一門之主,分明可以穿更好的衣裳。
那件衣裳,已經補了三四個較大的補丁了,被洗得發白,大概是年代久遠,或許她穿了十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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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楊本要闖進去瞧瞧那青年的模樣,卻被身後一個散發着熟悉味道的手掌制住,那人一只手拍着他的肩,另一只手神不知鬼不覺地摸上陸楊的脖頸,一攬,陸楊便整個人被揣進他懷中。
一回頭,正是李青那張泛着傻氣的臉,四目相對,李青揚揚眉毛,對他道:“小鄭哥,嘛呢?”
陸楊真不知是該說李青蠢,還是該說他不合時宜。
屋內動靜突然間大了起來,陸楊想都不想,直接撈着李青的後衣領往外跑,憑直覺躲過身後三道疾馳而來的箭矢,使出渾身解數逃跑。
整個九刀門就像被下了禁言咒,一點聲音都沒有。
他有預感,或許過了今夜,九刀門将不複存在。
但能将整個九刀門活吞下來的人,必然是他惹不起,八成也躲不起的大人物。
陸楊帶人一路跑到城外的樹林中,靜靜伏在樹上,連呼吸都克制極了。
李青大約也明白自己搞砸了什麽事情,是以用充滿探究的眼神盯着陸楊,一句話也不敢說。
直到過了一炷香後,陸楊才長舒一口氣,一巴掌拍向李青的腦殼。
李青捂着頭不敢出聲。
風禪适時出來為他求情:“這小子還為你擋了兩下毒箭呢,輕點打。”
陸楊憋着的氣一下子就消了大半,他向人伸出手,不情不願地道:“讓我看看。”
李青巴巴地看了他一眼,把方才為他擋箭時被傷到的手心露出來。
他手掌寬大,指節修長,皮膚又細又白,手心橫着一道連血帶肉的長傷口,觸目驚心。
陸楊一邊給他處理,一邊醞釀措辭,想了好半天,也說不出苛責的話,只好弱弱地道:“出門連個武器都不拿,就用手抓,活該。”
李青乖巧地接過他遞來的解毒丸,有些委屈地道:“都說了我是個雲游商人,不會武功,自然沒有武器。”
“你就編吧。”陸楊和風禪同時說。
陸楊仔細想想,似乎他的确沒有武器來着。
“好了。”陸楊為他處理好傷口後,道:“你這也算救我一命了,我們從此兩不相欠。”
李青一雙黑亮亮的眼珠晃了晃,目光緊緊粘在陸楊臉上:“小鄭哥,你是在趕我嗎?”
他不知何時,用自己沒受傷的手,牢牢地拽住了陸楊的下衣擺。
陸楊只怕自己再耽擱下去,會心慈手軟。于是當機立斷,一劍劃開衣擺,獨留半塊在李青手上。
他飛身邁上城樓,最後往九刀門的方向望了一眼,沒有火光,沒有動靜,什麽也沒有。
“小木頭,白玉蓮怎麽辦。”
陸楊嘆了口氣,道:“先去尋其他的罷。”
第二日,陸楊睡到大中午,剛睜眼便被四九搖來晃去,小镖師一邊嚎一邊搖,她似乎永遠精力十足:“鄭大乾你知不知道,九刀門沒了!”
陸楊好想說一句他知道,苦于自己還沒睡醒,沒精氣神,便任由她拽來拽去。
四九又道:“九刀門內沒被毀掉的東西全在黑市大甩賣,你不去逛逛嗎?”
陸楊立馬精神了。連帶着扳指裏的風禪也像打了雞血一樣。
林橋今日沒有出門義診,又錢多了燒兜,遂三人一同前往黑市溜溜。
溜着溜着,瞧見抱着兩大包胭脂水粉、正掃貨的李青李大商人,便又成了四人組,林橋與四九在前頭吵吵嚷嚷地聊,李青與陸楊活像對方的殺父仇人般,半個字都不交流。
風禪突然說:“我聞見白玉蓮的味道了,小木頭,西南角。”
你是狗嗎。陸楊悄悄吐槽。
他本跟着林橋,正要拐進一首飾店,被他這麽一說,硬是把頭扭向了西南方,一處賣藥材的鋪子。
老板帶着頭巾留着胡子,一身西域商戶的打扮,賣的也的确是西域那邊才有的珍稀藥材。
陸楊掂了掂兜裏的十二塊金牌,金子可是硬通貨,應當夠使了。
“三千兩。”
老板長着一副騙子模樣,可賣的東西卻是真貨,陸楊反複讓風禪看了好幾遍,确認無誤。
這價格,有些虛高,陸楊就算當街把風禪和扳指一同賣了,也湊不來三千兩。
陸楊被大太陽曬着,本就沒有耐心,皺着眉小聲對扳指說:“要麽你不活了好不好。”
看了半天,又不買,攤主以為面前這破衣爛衫的劍客是來找他消遣的,也不耐煩地沖他擺擺手:“不買上邊兒溜達去,別耽誤大爺做生意。”
陸楊更不耐煩了,被他這麽一喊心裏都憋着火,随手指了指其他草藥,道:“青蓀敢當青石檐賣,一把五兩,你幹脆去搶得了。還有這玉紅菘,騙鬼呢,誰不知道玉紅菘三月才有過時不候,你哪兒染了色的破花就當藥草賣,再吵老子把你押衙門去。”
攤主一聽愣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把被指到的兩味假冒僞劣藥草用布遮住,湊在陸楊跟前,一改剛才嚣張氣焰,低三下四地小聲說:“小的不知高人來此,失敬失敬。大爺是要那株白玉蓮嗎,三百兩,這個可是貨真價實的!”
還用你說?我養的狗早聞出來了。陸楊心裏念叨。
三百兩也有些高了。陸楊掃了一圈地上的草藥,看看還有沒有漏洞可以鑽。
誰知攤主心虛,直接将整個攤子蓋住,只捧了拿木盒恭敬盛放的白玉蓮出來。
陸楊在心裏默默盤算,一兩金換十兩銀,他揣着的小金牌撐死十兩,是以他身上扒光了一共就一百兩銀子。
金牌長得也危險,若是黑市有人認得這令牌,與昨夜那青衣男子一聯系,又要惹禍上身。
他剛想對攤主說,能否等他把金子融成金錠了再過來交易,餘光卻瞥到一抹月白色衣角,安靜又迅速地往他這邊挨。
他便收斂了表情,指着白玉蓮,問道:“這是贓物吧,能否再降些?”
攤主附在陸楊耳邊,極小聲地道:“是九刀門的弟子遣散時,有個小子賣給我的,收時也掏了不少銀子呢,大爺通融通融,真不能再少了。”
陸楊靜靜地聽,裝作沒察覺到有個人已幾乎貼在他身上。
攤主又碎碎念起來:“那九刀門的晚門主聽說是昨夜沒了,樹倒猢狲散,餘下的沒有個能主持大局的人,便遣散了弟子,變賣了祖宗基業,實在可嘆。晚門主這人,其實還不錯,就是結局不好。”
貼着陸楊後背的那人說道:“晚門主高風亮節。可惜九刀門本就撐不下去,她一直頂着九刀門的榮光,又是女子,确實十分辛苦。九刀門貴為十二門派之一,就這樣倒了,可江湖中又沒有個練刀練得更好的門派,日後,十二門派便要缺一個角了。”
攤主似乎是遇到了能聊起來的人,沖着那貴公子打扮的人便道:“公子聽說了不曾,九刀門的傳承之刀丢了。就跟那翡翠山莊一樣,奇也怪哉,有人放着滿地下的天材地寶不拿,要一把破刀是何用意。”
李青略思索了一番,回:“在練武之人的眼中,武器是極為重要的,像你我二人這樣的小商小販,哪裏曉得其中的妙處。”
陸楊見他又滿嘴跑火車,嘆了口氣,道:“你不是沒聽說過九刀門嗎,怎麽一段時間不見,對江湖這般熟絡了。”
李青挑了挑眉:“小鄭哥,你是江湖中人,我為了投你所好,才朝林橋四九惡補了武林知識,只為了能跟你多聊兩句呢。”
他說罷,從荷包裏摸出一團紙,費力地展開後,丢給攤主:“三百兩,我要那朵花。”
剛送到他手裏沒暖熱乎,就又轉交給了他的小鄭哥:“能否讓在下一睹小鄭哥的笑顏?”
攤主愣了,陸楊呆在原地好一陣子,才勉強給了他一個似笑不笑的表情。
李青看上去滿意極了,順帶着鼓了鼓掌,一點也不怕白日落雷:“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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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請假一日,整理大綱,收拾回家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