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如果說,在聽了段春珠講的往事之後,袁仁存還沒明白什麽,那她就比莊澄還笨了。

拖着沉重的腳步回到房間裏,袁仁存關上房門,慢慢地走到床邊。

段春珠語氣平淡地敘述完,就散了場,沒有說她為什麽忽然講起一段充滿缺憾的往事,也沒有人問。袁仁存坐在床邊,眼神泛着茫然,許久後,她脫衣躺下,目光沒有焦點地看着上方,耳朵聽着窗外秋風刮過樹枝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獨自沉思。

她是女子,怎麽給另一個女子幸福?燃盡了彼此的喜愛之後,分開是傷心,不分開便成了怨偶,假如不能許一生安樂,最初何必要在一起?因為這樣的想法,她一直克制着心中的思念,不敢與襄寧見面。

可是,昨日聽到薛紫靈說,襄寧可能會愛上別人,她的心簡直像被人剖開,疼得瑟瑟發抖。即便是這樣,她也沒有改變主意。襄寧是一個意外,此生能有這麽一個意外,她已經很滿足了。

然而此刻,她躺在床上,不禁心中彷徨。段前輩與玉掌門二十年不相見,卻不曾忘卻對方,盡管似乎是恨着,但由愛生出的恨說穿了還是愛得太深。袁仁存心底冒出一股希望,如果,如果她和襄寧也愛得那樣深,是不是就可以愛到一起老去?

忽然,她的腦海裏浮出薛紫靈和莊澄牽手說笑的模樣。就連萬岳山莊的少莊主,都敢于抛下一切跟随薛紫靈私奔,比起這對不顧江湖地位相愛的人,她和襄寧之間的障礙又算得了什麽?何況,她對外是男子身份。

或許她應該試一試?

袁仁存冷冰冰的臉上閃過一抹期盼的笑,靜靜地睡着了,夢裏她穿着新郎的紅衣,看着溫柔美麗的新娘向她走來。

有人做了美夢,有人卻做了個……奇怪的夢。

翌日上路,莊澄的眼底泛青色,精神不振。

“做噩夢了?”薛紫靈問道。

莊澄神情複雜,瞟她一眼,好像有什麽事情沒辦法理解,遲疑道:“不算是,噩夢吧。”

“夢到什麽?”薛紫靈随意地問。

莊澄聽她問起,下意識地又回想一番——

她身穿男裝,精幹利落,帶着柔弱可憐的小薛翻山越嶺,尋找寶藏。小薛餓了,她就進森林打獵;小薛渴了,她就到溪邊舀水;小薛困了,她就支起火堆守夜,讓小薛枕在她腿上安眠。滅鬼魂,劈樹精,鬥山匪,擒猛獸,一往無前,盡顯神勇。九九八十一天歷盡艱險,終于到達巍峨雄偉的山門前,她使出移山分海掌,緩緩推開山門,閃閃金光從門縫透射出來,小薛崇拜地望着她,然後,她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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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夢真是太奇怪了……莊澄嚴肅地搖了搖頭:“沒夢到什麽。”

太陽升到頭頂,又滑下去一點,一行人到了祝襄寧所在的竹樓外。

袁仁存一慢下來,薛紫靈立刻發現了,回頭看着她,莊澄和段春珠也回頭,把袁仁存看得不自在起來,又進了一步,接着停下了步子。

薛紫靈:“你不想去見她?”

袁仁存此時的心态,大約是所謂的近情情怯。扮作男子二十有一年,今天到這竹樓外卻好像突然發現自己有顆女兒心。

“襄寧值得更好的男子……”袁仁存口不對心地矜持着。

薛紫靈:“你去不去?”

“我……”袁仁存劍眉蹙了兩蹙。

薛紫靈啧了一聲,下一瞬就出現在袁仁存身後,擡手照着後頸一砍,袁仁存大睜着眼軟倒。

“真啰嗦。”薛紫靈嘟囔一句,撈住了她,沒讓她撲在地上,問段春珠,“你來,還是叫襄寧?”

段春珠無語地接過袁仁存,走上竹梯。不過她對袁仁存剛才的猶豫感到不滿意,半扶半拖完全不憐惜。

祝襄寧走出到門口,微微笑道:“娘。”

軟趴趴昏過去的袁仁存又被轉移到祝襄寧手上,安頓在一旁。

一時間,四人都沒有說話。

這時,竹梯傳來輕微的響動,薛紫靈轉頭便看到一白衣男子翩翩走來,嘴角帶笑,風流倜傥。那男子徐徐一瞥室內,登時後跳一步兩手護胸,驚惶地瞪着薛紫靈。

很快他又重新挂起笑臉,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站直了作揖:“段前輩,久仰。祝姑娘,莊少莊主。薛姑娘。”

薛紫靈伸出一根細長瑩白的手指,指了一下遲至的心髒位置,遲至臉白了白,薛紫靈嗤笑一聲,拉着莊澄上樓去。

“睡一覺吧,有事我來叫你。”薛紫靈道。

莊澄點了下頭,表情不是太好。

薛紫靈在她的肩上拍了兩下,道:“不會白白讓你爹咽氣……呃,中毒的,放心。”

莊澄又氣又笑,嗔了她一眼:“嗯。”

袁仁存一暈就暈到了晚飯。

朦朦胧胧地睜開眼睛,愣了會兒神,偏頭打量四周陳設,立刻從床上彈了起來,一臉慌張地左顧右盼。

“醒了?”聲音先傳了過來,随後祝襄寧手拿一條浸了水的帕子走過來,“擦擦手臉,吃飯了。”

袁仁存嗓子被什麽卡住,嘴唇蠕動着,眼睛從左轉到右,又從右轉到左。

“這麽舉着,我的手很酸。”

袁仁存低着頭接過帕子,小貓洗臉似的抓着帕子一角在臉上一點一點地擦着,這麽一看還真有點嬌羞女子的感覺。

祝襄寧把那塊已經完成使命的帕子從她手裏揪出來,疊了疊,“我做了你喜歡吃的月餅,你不會不賞臉吧。”

“襄寧,我……”袁仁存從沒有像現在這麽笨嘴拙舌過,嗫嚅兩下,低聲道,“對不起。”

“我現在還不想原諒你。”祝襄寧笑得溫雅含蓄,眼尾卻斜斜飛起,睇了她一眼,“走吧,冰仁兒。”

祝襄寧這雙眼睛像極了段春珠,雖然她的容貌和性格都不妖,但無意中遞出的眼神卻總能勾住別人的魂。

袁仁存被這一眼飛得臉漲紅,時隔兩年,再次聽到這親昵的稱呼,她的心砰砰砰如擂鼓越來越快。“襄寧……”她低喃一聲,情不自禁地摸上祝襄寧的手,手指交錯,親密地扣合在一起。

世人都道:冰仁劍客,冰面仁心。其實這個名頭最初是祝襄寧叫的,原因是袁仁存喜歡吃冰皮五仁月餅,不過這個真相只有兩個當事人知道了。

飯桌上,厚顏無恥的遲至三言兩語就唬住了莊澄,化解大半敵意,薛紫靈作壁上觀,反正最後她不會讓莊澄吃虧,這會兒就當逗個樂子。段春珠淺淺地皺着眉,嘴唇卻微微上勾,整個人恢複了一些生氣,與先前心如死灰的模樣判若兩人,美豔不可方物,讓人難以想象當年的她是如何的魅惑。

祝襄寧與袁仁存挨着段春珠坐下,人到齊了,清冷的竹樓裏添了許多熱鬧。

八月十五夜,明月高懸,六人移步窗邊小桌,女兒女婿丈母娘一桌,另三個孤家寡人一桌,一邊賞月閑談,一邊品嘗祝襄寧親手做的月餅。當然,絕對不是只有五仁這一種餡。

過了今夜,遲至就要開始為段春珠解毒。段春珠五歲練毒功,毒性深入五髒六腑,與玉冰潔決裂後幾度入魔,再不解毒恐怕沒有幾年好活。解了毒,一身毒功必廢,遲至琢磨了一個下午,給出兩套方案:一是內功盡去,沒有風險,只要三天;二是內功保住一半,兩成風險,需要七天七夜,并且段春珠會十分煎熬。

祝襄寧不幹預。段春珠選擇留一半內功。

因此,孤家寡人們都不去打擾那邊娘仨難得的悠閑時光。

莊澄:“遲先生,能否先将解藥給家父和獨活姑娘?”

遲至:“不能。”

莊澄:“我以萬岳山莊少莊主的名義擔保,你要的東西我們會按時拿齊。”

遲至:“真好。”

莊澄:“遲先生是答應了嗎?”

遲至:“不是。”

薛紫靈吃掉一塊豆沙月餅。

莊澄:“遲先生難道是信不過我?”

遲至:“信得過。”

莊澄:“那為何不肯提前給出解藥?”

遲至:“有原則。”

莊澄:“遲先生為一己之私,傷害我父親和獨活姑娘,令其親人擔憂——恕我直言,太過分了。”

遲至:“說得對。”

薛紫靈吃掉一塊蓮蓉月餅。

莊澄:“遲先生不進油鹽、固執己見,我也沒有辦法了。”

遲至:“是啊。”

莊澄:“遲先生!身為行醫者,制毒害人,實在有違醫德!”

遲至:“是啊。”

莊澄:“我曾敬重遲先生妙手仁心,救死扶傷,如今看來,是我錯了嗎?!”

遲至:“是啊。”

薛紫靈吃掉一塊蛋黃月餅。

莊澄:“小薛!你幫幫我!”

薛紫靈打個飽嗝,一只手指快如閃電,點在遲至胸口:“會不會好好說話?”

遲至嘿嘿幹笑:“莊少莊主,我下的是蠱不是毒,對身體無礙。你父親,還有獨活,練功急于求成反受其害,須得緩一緩,三個月,不多也不少。”

莊澄仍半信半疑。

薛紫靈收回手:“七天後,跟我們走。”

“別多想了,如果到時你不滿意,我喂他化屍水。”薛紫靈如是勸慰莊澄。

作者有話要說: 冰仁兒,兒化音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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