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落榜書生

長慶十五年,那是我認識他的第二年。

“雲兮,那個小秀才又喝得爛醉,喊着要見你呢!”

“扶他先去我房裏歇息吧。”我撥弄着琵琶的琴弦,回答着教坊姐姐似嗔似逗的話語。

我是醉花樓的一名歌女,也算是長安城裏小有名氣的。這小秀才我是去年才認識得他,他科舉落榜,來這煙花柳巷之地尋個安慰正趕上我上場彈琵琶,就這樣喝得爛醉如泥的他像個傻子一樣癡癡地看着我。

“姑娘生得好生美豔,正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說完還打了個酒嗝,大家都笑着看他我也被他逗笑了,看着他紅着臉躺在桌子上抱着酒罐,我就覺得啊——這人像個小呆瓜一樣。

他要參加下一次科舉,便在長安城定居下來。我聽說,他常常通過賣些自己的詩詞字畫來換錢看書喝酒。

教坊姐姐總打趣我說:“等這小秀才高中了,就給你贖身,到時候你指不定就是什麽官員夫人了!”

我笑了笑,這小秀才呆呆傻傻的,誰知道什麽時候高中。

其實,他根本付不起來我房間裏喝酒的錢。醉花樓的姑娘都是明碼标價,我雖是個清倌,但也算是價格不菲得,我便向鸨媽媽求了個情,許他個作詩機會來着一敘。

我還記得他第一次冒冒失失地走到我房間內,隔着屏風我念着他寫的詩,其實我并不認識幾個字,會的也大都是些口口相傳的唱辭。

“姑……姑娘,小生姓徐,名梓辰。那個……姑娘剛才有字念錯了。”他說的小心翼翼,我看着屏風上人的剪影,默念着他的名字。

徐梓辰。

“呵~那公子告訴奴家,那字念什麽?”我走出來,穿得很是單薄,其實我自己都習慣了這種衣不蔽體的穿法。

他遮住自己的眼睛,念念有詞“非禮勿視,非禮勿視!”甚至還脫下了自己的那件有些寒酸的外衣給我。

我有些一愣,“公子常在這煙花柳巷之地喝酒,如今這般有是何意啊?”

“姑娘誤會了!”他擡頭,想要辯解,看見我後又把目光收回去了,畏畏縮縮比兔子還傻。“見姑娘那次……我是第一次來,被朋友拉來的。後面來……是想見姑娘。”

“想見我?這想見我的嫖/客多的是,要人人我都見,我這門檻怕都是要踏破了。”我搖了搖扇子,我看着他突然覺得喜歡不起來了。

說自己沒逛過煙花柳巷的男人非常多;說想見我的男人,也非常多。說到底,哪裏是什麽想見我,到底是褲子裏的東西着急找洞。

“行了,你走吧。”我把他的外衣扔給他,轉身準備回卧榻。

他有些慌亂,“姑娘,我,我一見姑娘!就像是一見鐘情!姑娘,我心悅于你!我一定會中舉,然後,然後給你贖身。”

我轉身看着人那茫然認真的樣子,“公子,我是風塵女子,這每天說心悅于我,要給我贖身的人多了去了,哪個不是張嘴就來?我們都沒人會在意上心的,就算是真的贖了身,又有幾個是上的了臺面的?不都是為奴為婢?”

“不會的!我會對姑娘好,對姑娘一生一世一雙人!姑娘你信我!”他做出發誓的動作“我徐某對天發誓,一定會為……為……姑娘你芳名為何?”

我嗤笑一聲,把他推出了門,“等你中舉了再說贖身的事。還有,你記住,我叫……暮雲兮。”

我會想着往事,不覺竟然撥錯了琴弦,發出尖銳一聲,驚動了床榻上的人。

徐梓辰迷迷糊糊地從我這床榻上醒來,我讓他喝了那碗醒酒湯就趕緊走人。這一年間,他沒少賴在我這,這醒酒湯的賬還是從我月錢裏扣的,倒不知道他能不能中舉,在這麽下去,我的月錢都經不住給他買醒酒湯的錢。

“姑娘,叨擾了!”他嘴邊還挂着醒酒湯未幹的水跡,總是冒冒失失的這麽一個人,以後要真是中舉了多令人不放心。

“姑娘,為了報答你,我給你提個字吧!”我這一年間,都習慣了他這種方式,屋內僅僅是他的畫卷都堆了小兩箱了,甚至我都有種我的筆墨從未幹過的錯覺。

我看着他又跌跌撞撞地離開,就像是隔三差五那樣。我繼續撥弄着琵琶弦,低眸唱着:“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恍然間又是一年,看着醉花樓的春華秋實,賞着形形色色的過客,也逐漸習慣了樓下那秀才郎的身影。

他不參加賭局,來長安的兩年間,憑着在煙花柳巷之地寫詩弄辭也有了些人氣。喝酒起哄的,都戲谑稱他為“煙柳詩人”,他到也是不客氣,欣然接受,有時候喝高了還會即興作一首詩,時而趕上我出場,還要我給個旋律。

我不懂詩文、不懂書法、不懂字畫,我看着他沉醉的樣子,覺得他開心就好。做我們這種事的,不就圖個客人開心就好嗎?

夏日的時候,原先清館的婳霜姐被送回來了,成了紅館的人。性情脾氣也是大變了,我從她房間路過的時候,正趕上她發脾氣,摔了好多東西,我害怕,沒敢進去,只好抱着琵琶離開了。

婳霜之前是清館頂有名的歌姬,一曲古琴下來贏得滿堂喝彩啊,便被一個官老爺看中了。

婳霜姐姐心氣很高,那官老爺據說也是個顯赫人物,偏偏就看上了婳霜。有這樣一位富老爺追求,婳霜更是驕傲,連走路都要仰着頭伸着纖長的脖頸,就像是鄉裏打了勝仗的大鵝。

我聽樓裏的小厮說,那婳霜做清倌的時候就和富老爺有些不清不楚了,身價翻了幾番,最後被贖走了,做了富老爺的第十個小妾。

她們都勸她慎重些,那時候我地位還低,還沒有到她面前勸說的資格,只能在一旁聽着。

“我和那九個小妾和那個正妻不一樣,他是愛我的!他之前什麽樣我不管,現在我相信他會為了我改變的。”

婳霜過去的前幾年,聽說過得極好,她還曾回來給了醉花樓不少賞錢。富老爺寵她,恨不得天上的星星都給她,她也因此更是驕傲,于是——

于是——婳霜仗着寵愛想要富老爺休妻逐妾,富老爺不願意,便怄了好大的氣。富老爺生氣便又回到這裏尋樂子,看上了另一個姑娘……

婳霜氣不過,幾次想要見老爺都無功而返,很快,第十一個小妾回了府。時光匆匆,婳霜沒了富老爺的支持,也到了年老色衰的時候,偏偏又惹了正妻不快,便被送了回來。

據說,富老爺看都沒看她一眼,就随了正妻的意思。送來的時候,連錢都沒有要,鸨媽媽也同情她,只能送她去了紅館。

我零零碎碎聽了些,不知真假,只覺得唏噓。更加堅信了,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虛情假意。

再次路過婳霜那得時候,她正在接客,不過客人很快便出來了了,罵罵咧咧地去找了鸨媽媽,直說三字:“瘋婆娘。”

我看着她衣衫不整的樣子,曾幾何時,婳霜是我最羨慕欽佩的清倌,她軟卧在角落,滿地的釵子,她在那笑,我于心不忍便進入了房門給她披了件外衣。

在長安城,沒有人會再在意她了。

沒了美貌和愛情,風塵中的女子,什麽都不是。

冬日的時候,徐梓辰便沒太出現,也是來年就要科舉了。少了他的日子,醉花樓的歡樂都少了一些,我起身準備去翻一翻柴薪,卻碰到了桌上的字畫。

卷軸從桌上滾下來,順滑地舒展開了。

這上面的字,我認得,他教我讀的。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我收起卷軸,忽然樓裏一陣驚呼,我還未來得及綁起來,小厮就告訴我:

婳霜,上/吊/了。

我聳聳肩,要說實話,我和她差了十來歲,對她除了前輩再無過多交集。只覺得這姑娘當真可憐,怎麽偏就信了邪,明明生在紅塵中,卻還沒有看透這萬千男人是什麽樣子的嗎?

這一年年底,我便及笄了十五歲已經是可以被贖身走的年齡了。鸨媽媽說她還不着急把我送出去說讓我再彈個幾年琵琶我默默應下了。

十七年科舉,徐梓辰第二次沒有中舉。醉花樓放榜那天,酒樓裏笑開了花,他倒是毫不在意,說三年不夠那便再三年。

三年又三年,我怎知我還有多少個三年?他如今不過二十出頭,還熬的過三年又三年,可我不一樣,我到了年歲,彈不動這琵琶曲就要離開清館。

說到底我就是不該期望這麽一個人來考科舉中舉。我算是知曉了為什麽有些姑娘,寧可跟着并不喜歡的人離開醉花樓,也不願意繼續去做一個妓。

“聽說你那個小秀才郎寫的詩被什麽有錢人看中了得了不少錢財呢!”教坊姐姐總喜歡提這個秀才郎,姐姐偶爾也會加入酒席,跟着大家一起笑因此便知道很多有的沒的

我應了一聲便被叫過去陪着賓客喝酒我算不上花魁,沒有可以自己決定陪什麽樣的人喝酒的權利對我來說都不重要

做我們這種事向來不能帶什麽感情的,你一直念着一個人,耽誤了生意是要被罵慘的,甚至,少不了皮肉之苦。

我正在接客,客人是一位吃的肥頭大耳的老爺穿着緞面衣袍,門牙上還鑲了個金牙,手上帶着玉扳指,摸着桌子上的酒壺呆呆傻笑,臉上的紅,就像是猴子屁股一樣。

真的會有人喜歡這種人嗎?反正我只知道,我喜歡他的錢,陪這種人一次,伺候的好了就會有胭脂錢,流到自己口袋的那種。

我本只需要彈彈琵琶就好,不料那人喝多了酒 ,居然就像我飛撲過來。我驚的丢掉了手上的琵琶,滿屋子亂竄。

“老爺,我是清倌!不陪/床的!”

“呵,你們這些小娘們,就喜歡裝單純!實際上一個個浪得很吶!!別跑啊,陪好老爺我,少不了你賞錢!”

我不由得驚呼起來,那人動作蠻橫,将我圈在環抱裏,力氣大的就好像要勒死我。沒有人會管一個歌伎屋內發出什麽聲音,這種清倌半路淪為紅倌的事不在少數。

我被壓在床榻上,撕衣服的聲音格外刺耳,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就連腿都軟的緊。

忽然門被打開了冷氣倒灌入房間,沖散了暧昧的溫暖。我眼角還帶着淚花身上人笨拙的動作停了下來,看向了門口。徐梓辰站在那看起來光芒萬丈。

男人兇狠的眼神瞪的他發慌他開口顫顫巍巍地說:“你……你時間到了!我,我買了姑娘接下來的兩個時辰!”

男人盯着他,直到鸨媽媽從門後出來,掂着錢袋子似笑非笑,那男人被請出了房間,鸨媽媽給我們兩人帶上了門。我抓着衣衫不整的衣服,向角落裏縮了縮,他替我把被子蓋在身上。

我急忙看了眼胳膊上的守宮砂,還好,還在。

“對不起。”他先開口打破了沉默,我不是很明白,就算今日他沒有及時趕到,我也只能認栽這件事本就與他沒什麽關系的

“我一定會中的,早日把你接出去。”我愣了,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

他似乎許下了一道格外沉重的誓言,又似乎什麽都沒有做。

我是人,也會害怕,也會動心,也會有感情的。

“真的嗎?”我看着他我祈求我眼前這個人是我的救贖,帶我逃離紅塵紛擾,從此哪怕天涯為家,我也甘之如饴。

十九年的時候,皇帝下令徹查貪腐官員,不少人的腦袋都落地了,許多職位都空了出來,牽連人數衆多,金額更是我們看來的天文數字。

就連常來醉花樓的那幾位爺都出了事,一時間冷清了不少。

鸨媽媽扇着扇子,一邊吐槽一邊沒停下嗑瓜子的動作:“這什麽時候才是個頭,這幾日生意慘淡呦!照這麽下去我都要賠本了。我是沒想到,老娘一個開窯子,還是老字號,也會有虧本的時候。”

我笑而不語,鸨媽媽性格直爽,雖然嚴厲又愛錢,但起碼能給我們這些女子一些庇護,我雖不喜樓內一些淡漠人情,但我知道,沒有鸨媽媽,我可能都活不到今天。

這一年,徐梓辰也去準備科舉了,想着來年考個好點的。

長慶二十年,皇上派了幾個有名的清官主持科舉,加上缺少人才,徐梓辰也準備了好些年,他中了個探花。

那是不是該改口不叫小秀才,要叫探花郎了?

清館花魁在科舉後幾日,便被贖走了,買家是誰我不清楚。她走後我便成了清館的花魁,也算是資歷到那了,不過我更喜歡逗小秀才……不,該叫探花郎了。

我喚他“探花郎,探花郎!”他也不惱,陪着我鬧,說我喜歡就這麽叫吧。

我問他,這麽好的名次是不是能做大官啊?我沒好意思問他什麽時候能夠給我贖身,這幾年,他更加成熟了,要比原來那個說話都結巴的小秀才進步了可多。

“不知道還要看陛下怎麽分配。”他攬着我的肩“你放心,我一定會早日給你贖身的 ”

我沉淪了,沉淪在他的溫柔,我依靠着他的肩膀,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實。就好像終于找到了一塊浮木,拯救飄飄瑤瑤的我。

他的官位一直沒定下來,但也是有俸祿的人,于是便時常可以看見一個簪着花帶着烏紗帽的小子在醉花樓吃酒。

比起我認識他喝得爛醉的時候,如今他的酒量要好了很多,往往都是把酒言歡,笑談風聲。

幾日,我本調着琴弦,鸨媽媽拿着名帖就進來了。

“雲兮啊,你走到這一步也不容易,媽媽給你看了幾個可靠的公子,你定個熟客,指不定有一天會把你贖走呢。”

我看着那名帖,大多是些纨绔子弟,家中根基雄厚,也是常來喝酒的人。

“鸨媽媽……”

“我知道你在想你那個小秀才,可是他做官之後,再攢錢,何年何月能為你贖身?雲兮,你都十八了,市井姑娘十三便有定親嫁人的,不要為了一個人吊死。”鸨媽媽笑了笑,似乎是在勸我,這小半年了,探花郎一直沒個活,怎麽也說不過去。

“好,我考慮考慮。”我先應下了,心中卻多了些苦澀。

直到,有诏書下來,給了他尚書的職位。尚書啊,我不知道那是幾品的官,我只知道聽起來就很厲害,據說還是要每日上朝的。我真心替他開心。

那日,樓間喧鬧不止,教坊姐姐叫我快出去看看,我抱着琵琶走出房門,就看見樓廳下,那穿着朝服的尚書大人,走進了醉花樓,吸引了不少目光。

我對上他的眼神,看見了他眸中的欣喜,他大喊一聲:“雲兮,我來贖你了!”

周圍起哄的聲音此起彼伏,我忍不住笑出來,一邊笑一邊察覺到,自己的臉頰上流下了眼淚。

我的小秀才來贖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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