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長生劫】
【第五章長生劫】
站在西海龍宮的往生殿裏,周遭是水晶宮的琉璃瓦牆,叢叢玉珊瑚上幽幽青荇游弋,水波漫漫,縱千萬年皆是這般平和。只是千萬年後我為飛灰,不知還有無人能記得。
長生劫的七七四十九道紅蓮業火落下時,道道赤紅光影在瞳仁裏急劇擴散。我閉上眼。這一生七萬餘年,逍遙道裏風清水秀四萬年,修羅場裏殺伐戡戮兩萬年,凡塵間裏紅塵滾滾一萬年,最後用六十年愛上一個人。雖然短了些,我卻已經很知足。
琉璃瓦的牆垣璀璨耀眼,業火紅蓮掀起的十丈怒濤翻滾洶湧,冰涼的海水傾下往生殿,青的浪藍的瓦,渾濁得不向樣子。我以為我會化為飛灰,變成這渾濁的一部分。
荒火的炙熱與海水的冰涼絞在一起将我吞沒之時,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晉衡仍噙着那彎淺笑,把我擁入懷裏,他說:“你走到哪裏,又有什麽關系。”
唳唳鳳鳴聲猶在耳,體溫卻沒能觸到往生殿裏膠着的炙熱冰涼。我睜開眼,怔怔地看着貼在眼前的這張臉,眉眼裏是六十年間未曾見過的肅然。
晉衡?
“你怎麽會……”我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他不是已回了天庭複命,此刻應當是在他的晉文宮,怎麽……
話還來不及說完整,四十九道業火引動的千鈞雷霆已将水晶宮琉璃瓦盡掩在了一片碎礫之下。耳邊徒餘下晉衡的一句莫出聲,萬般聲響皆被十丈青浪化的濤聲盡數掩埋。
雨幕般的絲絲光華自他身後層層抽離,将赤色荒火擋在了幕外。
我還是低估了他。初遇時我動用長生墜的戾氣,他盡看在了眼裏。晉衡是天庭的上君,八荒兇器之首的關隘,他沒有不知道的道理。可是長生劫的天罰之力,縱然以兩個人的修為一起來受,皆已不能回天。
白光在虛空之中忽而炸開時,腦海裏只剩下一片空白裏無數電流嗡嗡作響。那是本源仙魄的光華,晉衡他沒有用任何法術,只在我出聲提醒前引動了自己的仙魄。
當萬物重歸寂寥,除了一殿的斷瓦殘垣,竟和平和的太平光景無甚兩樣。濁浪渾渾裏我控制不住地跌在他身旁,竟沒有能說出口的話。
琉璃崩摧珊瑚碎裂,在往生殿的青玉磚上鋪了道道璨目殘骸。我将他抱在懷裏,只聽得到一聲風輕雲淡的:“還沒有死,不用搖了。”他複又睜開眼,唇邊勾起一彎笑來。
我才放下他無一處完好的軀體,又哭又笑:“晉衡,你不會死的,對不對?你不會死。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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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衡緩緩牽了牽嘴角,仍是初見時的那彎笑眉,冰冰涼涼的唇,熟悉的眼眸。卻突然咳出大口大口的血來,染遍了一方青玉:“這回怕是要死了。”神色戲谑,輕描淡寫得仿若行将赴死的不是他一般。
可我再也不會在這副戲谑神色前動怒,再也不能幹幹脆脆地轉身,等他回扣住我的手腕,對我說,不過是騙你的罷了。
沒有人教過我,若最愛的人快要死去,我該說些什麽?我想用一生的力氣,說完一輩子的話。可是卻句句卡在咽喉裏,熱的燙的痛的,通通成了滾燙的眼淚。
“染染。”最後一刻,晉衡微微翕動唇角,輕輕喚我。我急急俯下身子聽他說話,靜默裏卻只聽到一聲低得輕不可聞的吐息聲,再也沒有其他。
他沒有說過愛我。仙魄碎成塵煙,盡數煉入了長生墜裏化為瑩瑩溫澤,再不能轉世重生。這世上再也沒有晉衡,再也沒有一個晉衡。
眼前他阖着雙目染遍血污的臉,那麽安寧那麽平和,是他最後的模樣。
鳳鳴升上蒼穹,四海碧濤翻湧,拍岸驚起。獵獵西風劃過蒼梧崖邊,蕩起漫山清氣,幽幽暗香浮動。三道驚雷劃開天際,七色雲霞布滿蒼冥,慶賀我的永生。
可是沒有晉衡的長生,不過一場不老不死的浩劫。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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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間章】
上蒼賜我不老不死,要我記得他,直到洪荒盡頭。可我實在太懦弱,懦弱到不能依靠這痛裏的一絲桃花色,活一場不死不滅的長生。
我守了他五年,終究選擇了忘記他,忘記前塵。
六哥染送喟然道:“六十年前爹爹以為你過不了長生劫,任你遨游三界,好不留下什麽遺憾。如今你得了永生之力,三界法器兇物皆奈不了你何,卻偏偏像一個活死人般。”
他說:“八妹,忘了他吧。”
五年裏反反複複,我游一回東海,染送就能出現在東海之濱,搖着一把桃花扇翩翩然道:“忘了他吧。”我去一趟西山,染送亦能在蒼梧崖邊現出形來,慨然道:“忘了他吧。”導致我在西海水晶宮的後苑裏除個草,也十分擔心他從珊瑚地裏冒出來,對我說:“忘了他吧。”
有染送如影随形在側,我覺得忘了晉衡真是一件十分艱難的事情。
終于有一日夜裏,我在晉衡長眠的往生殿裏陪了他三個時辰,見天色已晚,便回了閨房。
我從凡間的那處晉文府裏取來許多他當日寫的命格簿子,多是些無趣的故事,讀一遍也是索然,讀兩遍也是無味。因為本來就索然無味,讀上五年反而不覺得索然無味。
當年的常庭果然是個出将入相的才人勝士,在蒼梧崖之約後的第三年便登科及第,殿試上一鳴驚人,被燕帝央蕪禦筆親點作了個谏官。三十五歲時官至丞相,半生未娶竟在這一年納了一位寡婦,教朝堂上下跌破眼鏡。這位寡婦,當是夫死改嫁的素蓮。
常庭當日以為素蓮已死,人到中年卻能得個圓滿。看到此處,我竟有些喟然。
沒有騙過的終究沒有騙過。當日的騙局被命運拆穿,也無甚可惜。
我只是有些羨慕。為何晉衡筆下的這些人,最終都得了圓滿。
燈影幢幢,我擱下命格薄,起身去添些燈油。染送的一把桃花扇搖搖曳曳又到了跟前,跨過我身側,拾起常庭的那頁命格道:“八妹,你怎得還忘不了他。”
我搞不懂。我如今日日寝食規律作息正常,甚至偶爾還随爹爹去兩趟西方梵境參詳參詳佛法,并無不适之處。當然,自從晉衡魂消魄散之後,爹爹帶我出門唯一的娛樂活動就是讓我參詳參詳佛法,而我每每被禪香煙一熏就頭疼得厲害。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不适之處。
明明是一個安分神仙的生計,奈何染送他只要一見我拿起這些命格薄看,就要來念叨兩句。
我放下油勺,甚無奈道:“你拿來的那些話本子,不是寡婦嫁了個金龜婿,就是少女失足懷了王爺的孩子。試問我的情趣要雅致到什麽地步,才夠得上欣賞這些本子的程度。”
染送嘆了一口氣,搖頭道:“你看。我一提讓你忘記他,你總是這麽抵觸。”
而我實在很難不去抵制嫁了金龜婿的寡婦和未婚先孕的小姑娘,也很難抵制得了他欣賞這兩位烈女。
話不投機半句多,我只白了他一白。
他卻不屈不撓道:“八妹,五年了。晉衡元君與你在凡間的六十年,依天時來算,也不過是三年。你又準備等多少個三年?再則……”
幢幢燈影忽地熄滅,只剩兩星餘火。染送被我打斷,皺了眉看着我。
而我實在不想再聽下去。依五年以來的套路,他這一席話說到後來,又得提警我晉衡如何出現得蹊跷,又如何死得蹊跷,并沒有我想得那麽簡單。
話多了就又牽出許多晉衡的往事,什麽他師父淩虛仙帝離奇失蹤,恐與他有幹系,什麽上任司掌政脈的清廣元君将仙印傳給了晉衡後突然遁世,恐與他有幹系,晉文宮裏的小仙婢與褒禪宮的書童私奔,恐與他有幹系……越說越不靠譜。
總之得出的結論都是,晉衡其人,也沒有我想得那麽簡單。
但我覺得我既然想得簡單,也就無所謂晉衡簡單不簡單。
我念念不忘了五年,終于将我與他的相逢一場念得通透。他愛不愛我,有無別的圖謀,是不是真的死了,于我愛他這件事,都無甚妨害的。
況且他确實已死。
他仙魂散盡餘下的氣澤,還留在長生墜裏熒熒不滅。時時刻刻提醒着我,我欠他一條命,永生永生地欠着。
“我現在就忘了他,可好?”
染送被我陡然一個回身驚了驚,執扇的右手滞了滞,愕然道:“八妹……為兄不是這個意思。為兄知道忘掉一個人,不是個一蹴而就的營生,必得……”
十四骨的玉扇破空而出,突然浮現的燦目光華打斷了染送的話音。我将長生墜揉在手心,細細撫着,笑道:“神仙做久了,總是習慣萬事通透,以為知曉天命便能超脫塵世。可是凡人縱然時常坎坷,坎坷到後來,卻常能有個陽錯陰差的圓滿。而神仙縱然通透,卻通透得毫無轉圜的餘地。并沒有比凡人好多少。”
我悄悄捏了個仙訣,握着長生墜的左手垂在身側,又續道,“六哥。這神仙,我做厭了。”
四道光華自左手五指間散開。長生墜的盡數神力自水晶宮內穿牆而出,濾盡碧浪。
“八妹!”染送啪地一聲合上桃花扇,疾走兩步到了我跟前,卻已經來不及。自長生劫過後,墜子裏的戾氣早已盡數化作仙力,溫養晉衡留下的一絲氣澤。如今卻是散盡。
盈盈四散的光幕将一盞孤燈籠在中央。
朦朦胧胧間只覺頭痛欲裂,意識有些渙散,影影綽綽的,分辨不出眼前的燈與人。模糊裏只見染送凝了眉,喃喃道:“你這性子,不是逞強便是決絕。你要忘記晉衡,原不必将整個仙界一同忘記。如今你散盡長生墜的全部神力,将自己前塵記憶并着感官一同封住,便能真的變作一個凡人麽?世上哪裏有你這樣不老不死的凡人……”
他以為我忘了一切,不過是為了将自己變作個絕情之人。但我只是忘了晉衡,也忘了對他的情義。尚留下巴掌大的一顆心髒,去當一個真正的凡塵女子,嘗嘗輪回裏如何地天意弄人。
忘盡前塵的我終究會與一個凡夫雙宿雙栖。百年之後重新堕入輪回,又是下一段姻緣。
我不知道輪回之苦裏有沒有我要的解藥,但約莫總有一世,會還我一個圓滿。
這一世,我将自己安在十裏長安街盡頭的相國府裏,姓葉,名徽羽。
作者有話要說: